他們兩口都出事了。
他們結婚前,縣委就已經開始部署反右活動。到十月底,風暴驟起,反右運動已經席捲全國。濟生開始就搞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成了右派分子呢?所以,當縣委書記秦剛被抓到臺前,接受批鬥的時候,濟生就抵制,上臺講話說:
“秦剛是我們的書記,他工作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每天下鄉調查研究,和農民打成一片,他怎麼會是右派呢。”臺下的人便揮手高呼:“程濟生也是右派分子,打倒程濟生,程濟生向人民老實交待。”
濟生從此厄運叢生,在單位說話不靈,已沒人聽他的,還把他拉到會前,向大家坦白罪行。當時,濟生血脈賁張,眼睛赤紅,他差一點就給人揮了拳頭。但是汐藍阻止了他。在隨後的幾天裡,汐藍早說晚說,飯前飯後都在勸。汐藍溫語款款,淚水漣漣,讓他無論如何不能反抗,這不是打鬼子,也不是打土匪,硬來不得。要他放下身段,拉下臉面,好好工作,好好改造。他想想自己的經歷,才勉強聽從。於是,不管再開什麼樣的會,他都閉口不言,說他有罪,他就認罪,從不反犟。最後落了個撤消職務,留用查看的結論。
濟生的工作是保往了,汐藍卻在劫難逃。
汐藍雖說大方得體,處處帶頭,但是她頭上有一個地主子女的帽子,理所當然成了黑四類,被開除公職,遣返回家,不準上課了。
家庭從此陰雲蓋頂。汐藍回家後,每天跟着哥嫂下地幹活。母親心疼她身體弱,皮膚嫩,總是勸她少乾點,多歇會兒。汐藍不聽,幹什麼都力爭和貴生一樣,扛大杴,拉滿車。明明拉不動,還是象賭氣似的拚命。貴生知道她心裡難受,就常叫紅菱去陪她。至少,女人之間好勾通,容易產生共鳴。
濟生又去上班了,他被一擼光桿,從副局長的位置一下子又回到警員,以前的年青警員也逐漸對他指手劃腳,有些體力活,髒活也開始讓他去幹。而他,歷經了世事,也不再義憤填膺,甚至,他開始逆來順受了。
反右運動把原來的一切都反了個個兒,從城市到鄉村,到處都是激奮的人羣,到處都有低頭認罪的右派分子。秦剛被打倒了,被髮配到遠方的一個農場勞動改造。柳翠翠被迫和他離婚,才保住了工作。此時的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沒有人幫她,她每天起早睡晚,縫縫補補,努力過着自己的日子。只有在中秋節,在過年的時候,她才帶着兩個孩子,回到自己的家鄉,她弟弟的家來團聚一下。
人民公社成立以後,人們所有的家畜、農具都併入了集體。開始了社會主義的集體生活。早上隊長一敲鐘,人們便拿起鐵杴,從家裡跑出來,共同耕作同一塊莊稼,男人們一隊,女人們一隊。倒是不用操太多的心,也省了不少事。汐藍已經溶入了農村的生活中,她有了一個自己的小院,也生了一個女兒。每逢濟生該回來的周未,乖巧的女兒早早就等在村口,然後牽着爸爸的手,高興的回家。
更大的風暴還在醞釀之中。
一九六六年,平地又起驚雷,**開始了。城裡中學的學生們開始串聯,上北京,下南京,拉幫結派,縱橫全國。他們要破四舊,立四新,要鬥私批修,還要打倒走資派,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貴生家的老大程國紅在城裡上中學,也興致勃勃地跟着十幾個同學去北京,見毛主席去了。一路上,他們拿着紅寶書,唱着《瀏陽河》,揹着毛主席語錄,義氣揚揚,風塵僕僕,下食堂,上火車,食宿全免,暢通無阻。
濟生在局裡當了幾年普通民警,把單位的衛生全包了,一遇開會,他都站在臺前,接受批判,散後會繼續低眉順眼的,誰的指使他都聽,誰叫他幹活他都幹,局裡有重要工作也從不叫他了。即使這樣,濟生最擔心的一幕還是來了。
星期一的上午,濟生剛到單位,就被新來的黃局長叫到辦公室。新局長是個年青人,梳着英子頭,戴着黑邊眼鏡,桌子上摞着一摞厚厚的卷宗。濟生心裡咯噔了一下,輕輕的站在一邊。
黃局長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說:“程濟生,你當過兵?”
濟生說:“是。”
“參加過解放戰爭?”
“是。”
“還立過功?”
“……,算是吧。”
“你還參加過抗美援朝?”
“是。”
“你當過俘虜?”局長聲音大了,臉色也變了。
“……,……”
“問你話哪!”
“局長,我……”
“回答我的問題,你當過俘虜?”
“是,我被俘過,我是……”
“你我什麼我,原來你是個判徒呀,你竟然是個混進革命隊伍的投敵分子……”
局長不跟他說話了,快步跳出門外,喊道:“全體集合,全體集合,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