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如潑墨,雪色如銀光。
當乾清宮裡的皇權爭霸唱得正酣暢淋漓之時,元佑領着烏仁瀟瀟拎着一個牛角提籠,親自駕了馬車,穿過漫天的飛雪,往京郊的紫金山而去。
這時節,這天色,山上杳無人煙。
二人就着昏暗的光線,拾級而上,尋了一處背風的地方。
元佑把身上的狐皮披風墊在平整的岩石上,扶烏仁瀟瀟坐了,一起遠眺京師。
紫金山是京師的“制高點”,臨近除夕,極目望去,城裡的華燈溢彩,點綴在那看不分明的九重宮殿上,不見莊嚴肅穆,卻有一股子難以言表的死氣。
爲了討烏仁瀟瀟喜歡,元佑站在山巔的風口上,吹奏的是漠北草原上的蒙族曲子。他原本想要吹得輕鬆一些,和暖一些,也得個喜樂,可也不知是受了這一日風雪的影響,還是冷風吹散了出口的調子。一曲一曲吹下來,一曲比一曲更爲憂傷,那聲音如同嗚咽一般,令人心生塞堵。
所幸,烏仁瀟瀟卻一直聽得興起。
“元佑,你吹得真好。我好像看見了漠北草原,看見了哈拉和林,那裡的天空是瓦藍瓦藍的,我揮着鞭兒,騎在馬上,拼命的奔跑。我的馬上套了一串串的勒勒車,勒勒車上有哥哥的戰利品。哥哥是北狄最勇猛的蒼鷹,他每次回來,都會帶來無數的戰利品。阿爹在叫我,哥哥在追我,我不管他們,我拉着勒勒車去色楞格湖,那裡有肥美的魚,有黑琴雞,有疣鼻天鵝,還有漂亮的銀鷗和一片片連綿不絕的水草……”
“不對,漠北這個季節,已是大雪封天了,哪裡來的黑琴雞和疣鼻天鵝?鳥兒飛走了,牛羊也入了圈,牧民阿孃們會在氈帳裡打馬奶酒,孩子們會在雪地上嬉戲打鬧,我喜歡坐在火盆邊上,抱着馬頭琴彈蒙族長調……”
元佑吹着短笛,目光注視着她。在他悠揚的笛聲裡,她說了許多,說一些小時候的事,說一些哈拉和林的事。蒼鷹、河流、牧民、山川、大雪、馬羣、花奶牛、綿羊、犛牛、野驢……但她再也沒有問過他,那個關於“打心眼兒裡愛”的問題。
冷風獵獵,她長髮飄飄。
遙想漠北時,她的樣子沉醉而溫柔。
後來元佑時常想,若是他那一日瞭解了她的用心,且表明了心跡,也許他與她之間就不會有後來那一段蹉跎的歲月,一切也都將變得不再一樣,可世間最惱人的“如果”啊,它從不存在。在一個男人還未確定情義之前,他輕易說不出來那一個“愛”字。即便這個男人如他,曾經女人無數,但“愛”字卻從未許人。
冬日的天色亮得晚,離天明還有約模一兩個時辰的時候,元佑終是吹得累了,舌頭麻了,他坐在烏仁瀟瀟的旁邊,靠着岩石的棱角。
“小爺這麼辛苦,有沒有獎勵?”
“你要什麼?”她的眼被風吹得有些眯起。
“你。”他邪邪的,就說了一個字。
她身子微微一抖,他呵呵低笑着,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脫下,罩在她的肩膀上。
“逗你的。走吧,下山了。”
他覺得自己有些虛僞,其實他不想下山,一點也不想。但他怕她冷,怕她覺得他不夠君子,還是違心的說出來了。可這晚的烏仁瀟瀟與往常實在不同。在他提議走後,她竟然搖了搖頭,拉了拉肩膀上的衣袍,主動離他近了一些。
“這是我來了南晏這麼久,第一次聽家鄉的曲子,想家鄉的人。”
稍頃,她沉了聲,語氣真誠,“元佑,謝謝你。”
“你喜歡就好。走吧,天冷!”
元佑難得這般君子而溫情,說罷揉揉鼻子,有些佩服自己了。烏仁瀟瀟看他滑稽的樣子,似是極爲快活,臉上一直帶着笑,語氣也是閒適無比,“時辰還早,不急着下去吧?等到天明行不?我以前在漠北時,聽人說起中原的日出,很是羨慕呢。你看這個天,肯定是要大晴的,等太陽從天幕出來時,映在白雪上,該有多美。”
看她眉開眼笑的樣子,元佑心口一蕩,呼吸亦是窒住。
這樣子的烏仁瀟瀟太美,美得他心裡像長了一隻爪子,撓得他直癢癢。可即便癢癢得慌,卻又偏生覺得那癢癢極不應該,因爲那是對她的一種褻瀆……一種對女神的褻瀆。
“女神”兩個字跳入腦海,他思緒一慌,咳嗽一下,稍稍坐得離她遠了一點。
“好,那就依你,我兩個就坐等天亮好了。”
從上山之前的“他近,她遠”,到現在的“她近,他遠”,這兩個之間似是永遠沒有處於正常的節奏之上。可烏仁瀟瀟卻似乎並未察覺他的退縮,她看着他的臉,又透過他的臉,看往遠處的黑暗,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目光裡似是慢慢跳躍出一簇亮麗的火花來。
“坐等天亮多無趣。”她突然笑着垂下頭。
“你想做甚?”元佑聲音突地有些啞,口乾舌燥。
“可以做一些……有趣的事?”她眉梢輕揚着,離他再近了一些,眸子裡的光暈明亮爍人,帶着一種單純到極點的純粹邀請,瞧得元佑的心情,即複雜又微妙,也終是察覺出來了她的不對勁兒。
“烏仁,你今兒怎麼了?”
“我?”她不解。
“嗯。”元佑點頭,“像腦子被門夾過。”
那句話是楚七的“方言”,烏仁瀟瀟並沒有聽過,聽他說完,微微一愣,隨即又輕輕笑了起來,“是我今天的話太多了麼?竟是讓你不太習慣。”
“不是。”元佑側過臉,藉着淺淺的銀光,打量她的面孔,“你可是對小爺有什麼企圖?若不然,怎會突地對我這麼好?要知道,黃鼠狼跟雞拜年……哼哼哼,我可不敢想你安有什麼好心。”
烏仁瀟瀟長長的睫毛,輕輕一眨,“不是爲了謝你的笛聲麼?”
她的語氣放慢,極是嘆了一下,“再且,明日天一亮,我就要去晉王府了。我嫁人了,是晉王妃了,往後與你便不能再像這般見面,那是對晉王的不尊重。我知你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但我卻是在乎的。所以,今天晚上,是我倆最後一次見面。我對你好一點,難道你不願?”
最後一次見面?
元佑丹鳳眼微挑着,看着她晦澀不明的臉,聽着她情緒不清的話,感受到她軟若棉花的身子慢慢地挪了過來,畏冷一般落入了他的懷裡。這般明顯的暗示,遊遍花叢的元佑又怎會不懂?
可事情就有那麼奇怪。第一次,他竟生出一種手足無措的侷促感來,不敢去輕薄她,連言語也不敢再放肆,直到她軟軟的雙臂蛇一樣纏在了他的腰上,他心裡一顫,終是再也忍不住,扼着她的腰往懷裡一裹。
“烏仁,你這是……引我犯錯?”
“你是今日才犯錯的嗎?我若不引,你便不犯了?”
她吐氣如蘭,溫熱馨香的氣息一寸寸布遍他的臉,他的心,他的思維。微微怔了片刻,他啞然一笑,捋了捋她的頭髮,把她抱過來坐在腿上,低頭看他時,口氣難得的認真起來,“烏仁,跟我回去吧。不要再回晉王府,做那勞什子的晉王妃的。”
“皇帝會同意嗎?”她笑。
元佑蹙眉,道:“我的事,你可能不太知道。你只要記住一點就行,只要我要你,誰也阻止不了。再說,小爺又不是搶他的皇帝寶座,管他樂不樂意?我若諢起來,刀架脖子上又如何?只要你肯。”
“跟你回去了,我做什麼呢?”她又輕笑。
“做我夫人。”他回答得很快,順便印一個吻在她脣角。
“夫人啊?”這晚上的烏仁瀟瀟確實有些不一樣,往常他這麼調侃她的時候,她或是不屑,或是討厭,或是諷刺,或是挖苦,總會想出一句可以把他噎死的話。但這回聽了,她卻笑得很開心,甚至還輕撫了一下他的臉頰,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身子往他的腰間坐實一點,愉快的說了一句。
“好啊,那我們便先斬後奏好了。”
“先斬後奏?”元佑以爲自己耳朵聽岔了。
“是。做夫人,不得先斬後奏麼?”她在笑,卻很認真。
天上掉了餡餅,還正好砸在自己的頭上,元佑一時恍然。
“怎的了,你可是又不願了?”她推了推他的肩膀,又往他身上蹭了蹭。這樣的坐姿,這樣的暖昧,這樣的氛圍之下,元佑看着她淺笑的臉,尋不見半分調侃與戲弄,終是相信了她的話。
“烏仁……”
一時間,喜悅如浪潮一般涌來,他激動得不能自抑。
“我定會待你好的。”
他收緊雙臂,把她緊緊摟在身前。
風雪未停,吹得世界“嗚咽”作響,像姑娘的哭泣。好一番耳鬢斯磨後,她的身子幾乎整個兒地蜷縮在了他的懷裡。他厚厚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籠罩了他們兩個人。在衣裳撐起的小小避風港裡,他二人身上的衣裳都未褪盡,乍一看去,只是爲避風雪而靠近取暖的一對小鴛鴦,可衣裳下的旑旎風情卻是羞了風,臊了雪,也醉了元佑的神智。
“烏仁……”
從頭到尾,他的腦子都處於一種極度絢麗的色彩中,彷彿身處夢境。有些暈,有些熱,有些不真實……但他又非常清楚,這不是夢。她的痛呼聲就在他的耳邊,她無助的低低的嚶嚀聲,也美妙得足以讓他清醒。
“可是難受?”
“還好。”她淺淺吸一口氣,主動湊上來,堵住他的脣,手臂也緊緊攬住他的脖子,靈舌攪動,脣津生香,吻得他熱血激盪,心跳加速,情動非常,身不由己地噙上她的嘴,反被動爲主動,傾情的佔有。
“元佑!”
她肩上長髮紛飛,身上嫁衣豔紅似火,聲音幾若破碎。
“嗯?”他他低低一笑,“怎了?”
“元佑……”拖曳着沙啞的聲,她只會這一句。
但情動時的臉兒,仿若染火。
“喜歡了?”他啄一下她的脣,丹鳳眼兒裡滿是魅惑。
“嗯……你很好看。”她的聲音啞在脣邊兒,顫歪的手指,撫着他上下滑動的喉嚨,終是被他帶出一*身不由已的顫意,“可惜,你卻看不了我。”
她低低嘆息着,也不知是哪一根神經發了酵,冷不丁直了直身,似是不畏寒冷,慢慢伸向自己,把身上那一襲抵抗風雪的衣裳,包括他的,還有她的,都一一解開,把女兒家最爲神秘金貴的地方敞在他的面前。
“我比你那些婦人,如何?”
元佑呼吸一滯,渾身血液都似滯住。
可只呆了一瞬,他又飛快地反應過來。
“烏仁瀟瀟!?你瘋了!”
他咬牙,拉攏她的衣裳,把她整個兒抱在懷裡。
“呵,這個冬兒敢脫衣服?冷不死你。”
聽着他生氣的低斥,她卻是笑着纏過去,抱緊他脖子,吻住了他。
“你不喜歡?”
“喜歡。”她的熱情和主動,把兩個人的身體黏得更近,近得再無一絲縫隙,也近得他喉嚨口像堵塞了棉花,被這妖精弄得快要出不了聲兒。但他再無恥,也不能讓她在風雪底下光着身子。
“好了,不要鬧。乖,就這樣……我也喜歡。”
“嗯”一聲,烏仁瀟瀟似是喜歡他的回答,脣上的笑容越發甜美。
“元佑,我不是你的第一個婦人,你卻是我的……第一個。”
“我知道。我定當珍惜你。”
聽得她有一句沒一句的情話,在她從未有過的熱情,元佑像吃了二十瓶“逍遙散”,情緒被她催化得快要瘋狂了。可他的身子越發興奮,心裡的愧疚也越發明顯。他想,他以前卻那般待她,她也沒有怨過他,還把自己給了他,這番深情厚義,他是得好好補償的了。這個時候,他的腦子裡有一個念頭——等天亮了,便把她帶回去,她這輩子,只能待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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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雪寂寂,隨風去。
春閨豔豔,任人迷。
元佑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覺得腦子吃痛無比。
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在哪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夢境一般的風雪,那火焰一般的紅嫁衣,那誘人沉淪的甜美笑容,像一個又一個片段在他腦子裡掠過。
烏仁瀟瀟……
腦子裡激靈一下,閃過一個名字。
他下意識往邊上一探,眼睛也隨之睜開。
正午的陽光正從窗臺上照入。她說對了,今兒確實是一個雪後的大晴天。可他竟然睡在誠國公府裡,睡在他自家的屋裡,她卻早已不見。他揉了揉暴痛的腦袋,大聲一喝,“來人!”
“小公爺!您起了?”
推門而入的是他府中的常隨唐三條。
看見他醒來,唐三條一臉的笑容,就要去張羅着爲他洗漱。
“回來!”元佑喊住他,“什麼時辰了?”
“回小公爺,晌午了!”
也不曉得爲何,元佑今兒看見唐三條的膩笑,極是不順眼。
“我怎麼回來的?”
唐三條一愣,想了想,似是明白了。敢情這位小公爺啥事兒都不知道呢?
他嘿嘿樂着,回道:“小公爺,您昨兒夜裡在錦繡樓吃酒吃多了。是錦繡樓的蔡公派人送你回來的……”
錦繡樓?那可他孃的是青樓。
他好端端的與烏仁瀟瀟在山上吹笛談人生,爲何會被人從青樓送回來?
元佑咬了咬牙齒,越發覺得烏仁瀟瀟那娘們兒,令人生恨。
可那娘們兒再讓人生恨,到底也是他自個兒的娘們兒了。
想到這個,他心裡緩了一下,“可有看見一個姑娘?”
“姑娘?”唐三條納悶了,“什麼姑娘?那錦繡樓裡,不全是姑娘麼?”
“滾蛋!”元佑與這憨子說不明白,順手拿起一個枕頭就朝他砸了過去。
唐三條嘻嘻哈哈的側過身子,抱着腦袋討他家爺喜歡着,還未把枕頭撿起來,就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喧囂聲兒。元佑示意他出去看看,很快,唐三條回來了,一張笑臉兒膩歪在他的面前。
“小公爺,宮中出大事了。”
元佑心裡一驚,懶洋洋地揉着額頭,斜睨着他。
“啥大事兒?”
唐三條很是興奮,“又添了一位皇貴妃。”
聽他這樣說,元佑的擔心沒有了,興趣也沒有了。
漫不經心地掀開被子,他打了個哈欠。
“這算什麼狗屁大事兒?”
唐三條樂呵着,趕緊湊上前,道:“小公爺您是不曉得,這事兒奇了怪了。帝后大婚那日,你不是代晉王迎親麼?不是在天檀街上遇襲了麼?原來啊,哎喲喂,可了不得!原來那天不僅把皇后娘娘弄沒了,轎伕還擡錯了轎子,把烏仁公主的嫁輦擡入了皇城……今兒一早皇帝下旨了,冊封烏仁公主爲咱大晏的皇貴妃。她啊,有福分了,雖沒做成晉王妃,一朝竟是得了勢……”
“什麼?你他孃的說什麼?”
元佑像吃了火藥似的,直勾勾瞪着絮絮叨叨的唐三條,腦子裡一陣“嗡嗡”作響。後來唐三條又說了什麼,他一句都沒有聽清楚。腦子裡是烏仁瀟瀟甜美的臉孔,銀鈴似的笑聲,還有她嚴肅着臉說的那些話,“天下人都知道我是晉王妃,我永遠都是晉王妃”,“我是北狄的公主,我是來和親的,有應當肩負的責任”,“做夫人好啊,那我們先斬後奏吧”。
原來她要去做的不是晉王妃,而是皇貴妃。
她入宮做皇貴妃,便是她身爲北狄公主的責任?
還是她做這一切,其實只是爲了趙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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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泰二十七年的臘月,是洪泰朝的最後一月,也是大晏歷史上,最賦有戲劇性變化的一個月。它不僅是一個月的月末,也是一年的年末,更是一朝天子的朝末。這這幾天裡,帝后大婚,晉王大婚,天檀街事件,晉王府抄沒,太上皇甦醒,貢妃昏迷,秦王在奉天門兵變,乾清宮的腥風血雨,撲朔迷離的逼宮事件,每一件事情的背後真相,都足以令後世的史學家研究一生。
這一日,是臘月二十九。纏綿了數日的暴風雪停了,京師陽光萬里,碧空如洗,層層疊疊的朱門紅牆上,彷彿被鍍上了一層貴重的金光。
宮闕深深,簾幕重重。
卯時,宮中洪亮的磬鐘響起,嗡聲陣陣。
內監尖銳高亢的聲音,透過奉天殿,傳入蒼穹。
建章皇帝今兒一上朝,就一連頒發了三道聖旨。
第一道聖旨,是關於晉王趙樽前往北平就藩的。旨上隻字未提趙樽私自離開南疆之事,只道是“遵聖意回京,轉道北平”,且趙綿澤在聖旨上,用了無數華章讚揚趙樽的功績,便賜下金銀、布匹、古玩、珍寶若干。就連前往北平的日子也確定了,“於建章元年正月十五後,便可辭別京中親故,前往就藩”。
第二道聖旨,是關於天檀街之事的後續。旨上雲,參與劫持皇后嫁輦的匪徒,均已伏法,但夏七小姐福緣淺薄,未嫁先死,帝心甚痛,除按皇后之禮大殮外,原有陪嫁之物,也一併入主坤寧宮。至於烏仁公主嫁輦擡錯之事,爲了維護北狄聲譽以及皇家體面,除將轎伕等一併下獄之外,特冊封北狄公主烏仁瀟瀟爲皇貴妃,賜號爲“寧”,便譴使重往北狄,大行冊封之禮云云。
第三道聖旨,是關於晉王府先前的抄家之事。旨上雲,十九皇叔功在社稷,卻受到這般令人髮指的誣陷與迫害,皇帝痛心不已。這一切,皆因兵部尚書謝長晉誤解聖意,擅作主張,從而釀成的大禍。自聖意下達之時,兵部尚書謝長晉已被押解到刑部大牢,等候聖裁。至少謝府,自是闔府抄沒。沒想到,抄家之時,竟起出白銀數十萬兩,一時間,謝長晉貪贓枉法的事情,也浮出了水面,數罪併罰,此人當是活不成了。
如此一來,趙綿澤的行爲全部由謝長晉一人頂了。
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可身爲帝王家的臣子,其實也是倒黴的一族。帝王需要之時,或可榮寵三千,位極人臣。但帝王一旦翻臉,再大的臣子也就是一顆棄子,爲了帝王的霸業,不得不碾落成泥。
三道聖旨,響徹奉天殿,傳遍京師,一時成爲熱議。
儘管這些事情撲朔迷離,深重難測,但還是有各種各樣的消息傳出來。
有人說,是烏仁瀟瀟主動找到哈薩爾太子,稱愛慕當今帝王,自請入宮爲妃。有人罵她*,但北狄與南晏的風俗素來不同,即使烏仁瀟瀟曾許過晉王,她如今再入趙綿澤的後宮,也不算出格。
也有人說,是趙綿澤用天檀街之事要挾烏仁瀟瀟,主動納她入宮爲已。這樣做的目的,只爲政治考慮。因爲趙樽就要北上,若是烏仁嫁給趙樽,那趙樽就是北狄女婿,鎮守北方,二者相襯,可謂如虎添翼。趙綿澤新帝登基,深感不安,爲鞏固勢力,這纔有了此番“擡錯花轎的荒唐”。再且,反正他後宮女人多如牛毛,再多收一個烏仁瀟瀟,也是情理之中。
更有人說,皇后根本就沒有“亡故”,天檀街的事本就是晉王自編自演,是他搶了趙綿澤的皇后,偏生趙綿澤還不得不配合,但配合之後,又心有不甘,想要追責此事,如此,纔有了互換嬌妻之舉。
宮中的荒唐事兒,坊間一時衆說紛紜。
朝堂之上,也在爲了這三道聖旨風起雲涌。
“荒唐啊!荒唐!”
老臣們長吁短嘆,上疏己見者有之,直言諫勸者也有之。
順言,逆言,一時紛紛飛向趙綿澤的耳朵。
甚至有一些老臣,爲此直接跪在了乾清宮外,請太上皇出面。
但太上皇剛剛甦醒,身體未愈,又因貢妃一直昏迷,心力交瘁,自是不會來管子孫們的“姻緣”,一切由着建章帝趙綿澤來處理。
也是在這一日,關閉的城門開啓了,封鎖的皇城也再一次恢復了往日的秩序,但是卻有無數的宮娥、太監因“散播流言”而被秘密處死。
還有那些膽敢上書諫言的臣工,要麼賣官鬻爵,要麼戕害同僚,要麼貪贓枉法……被督察院的言官彈劾,查出一大串的“個人問題”,再沒有心思去管皇帝的家務事了。短短一天時間,建章帝趙綿澤以其登基以來難得一見的“鐵腕政策”鎮壓了這次事情。但凡與“臘月二十七事情”有關的人,一律被牽連,細枝末節都被挖了出來。
鐵腕之下,最治流言。
儘管“臘月二十七事件”的硝煙未消,儘管無數人都知道那一天宮中有變,儘管天檀街上擡錯了轎子有一些荒唐,荒唐得史官都必須直接改寫歷史,但從朝堂到坊間,竟是紛紛三緘其口,再無人敢對此事有半分置喙。
那一日的宮中鮮血,散了。
那一日擡錯的花轎,對了。
京師城的空氣裡,只剩下一種微妙的氣息。
但僅一日之後,這份微妙就被衝散了。
建章元年正月初一,建章帝趙綿澤在太廟祭祖,大宴全臣,隨後登臨奉天門城樓,與萬民同慶,與百姓共歡。這一晚,站在他身側的兩個女人,一個是久沐恩寵的惠妃烏蘭明珠,另外一個是剛入選宮中的皇貴妃烏仁瀟瀟。北狄兩位公主共享恩寵,且大晏後位空懸,這幾乎是大晏給北狄的最高禮遇。而烏仁瀟瀟與烏蘭明珠姊妹二人共侍君主這一個“娥眉女英”的段子,流入民間也被編成了無數的話本。
奉天門方磚上的鮮血,已經洗盡,每一個臺階都乾淨非常。
城樓之上,如在九天之高,建章帝明黃色的衣袍在一片煙火的襯托下,尊榮華貴。城樓之下,萬民跪拜,高呼“萬歲”,一同慶賀建章元年的到來。街面上,火樹銀花,琳琅滿目的商品,在火光中,閃着爍爍的光華,好一派盛世的繁華與昌盛。
“這就是你爹要的盛世嗎?!”
被人羣擠在中間,夏初七緊緊攥住趙樽的手臂,看着光芒萬丈的奉天門城樓。
輕唔一聲,趙樽冷眸微微一眯,卻沒有回答,只牽過她的手,把她的身子半攬在懷裡,往接踵摩肩的人羣擠了過去,“走吧,回了。”
“爺,她爲了什麼?”
趙樽不動聲色,只淡淡看她一眼。
“我說的是烏仁。”看着他肅然的神色,夏初七又添了一句。
趙樽看這人固執得很,不得不揚眉看了一眼奉天門城樓。
“不知。”
“去!”夏初七側眸撩他一眼,扼緊他的手腕,目光晶亮的看他,“你心裡很清楚,她心裡一直喜歡的人是你,對不對?這個時候她選擇入宮,跟着趙綿澤,我猜,還是爲了你吧?你想,你如今遠去北平,她留在趙綿澤身邊,豈不是爲你多添一個耳目?她甘願爲你做耳目,你感動嗎?”
趙樽斂住眉目,沉吟片刻才道,“未必。”
未必是爲了他,那烏仁還能是爲了誰?
夏初七看着趙樽的臉色,終是閉上了嘴。烏仁瀟瀟到底是怎麼想的,她沒有辦法再問,事情到底是怎樣的,她也無法得知。事到如今,若是再去追究這些東西,已經是沒有意義。一個女人一旦入了宮,便是一生一世的枷鎖。在那個重重樓闕的人間地獄裡,烏仁到底愛戀着誰,爲了誰,除了她自己,恐怕也無人能知。但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主導思想,她自己走的路,未來如何,責任只能由她自己承擔。
長吁一口氣,她不再看那邊繁華,只看向趙樽。
“回吧,我還要給你包紮傷口。”
趙樽脣上噙笑,凝視着她,“累了嗎?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啊!”一聲,夏初七挑高了眉,笑着捶他的肩膀。
“這麼多人,晉王殿下你敢麼?”
“我有何不敢?”趙樽攔腰把她往懷裡一抱,便氣定神閒地低頭看着她,“終有一日,我要揹着你,走遍這山河。”
察覺到周圍掠來的訝然目光,夏初七臊紅了臉。
“好吧,你贏了。趕緊放我下來,遭人笑話!”
他一臉正色,絲毫不以爲意地捋了捋她的發。
“阿七,等上元節接了小十九,我們一家三口便北上。”
“好。”夏初七笑着,把頭靠在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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