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農曆九月,乍暖還寒。
大抵是天兒漸涼,夏初七在牀上待的時間比往常更多了一些,早睡晚起,不愛吃,只貪睡,懶洋洋沒半點精神,一整天下地的時間不超過一個小時,這樣子的她,瞧得楚茨院侍候的人成日裡提心吊膽,生怕一個不小心她便犯了傻。
這樣悽風苦雨的日子約摸持續了十來日。
那一天,是洪泰二十七年的最後一次雷雨天氣,晌午過後,夏初七還在牀上昏昏欲睡,久居東宮的毅懷王趙綿洹突然來了魏國公府。
他來了,她不得不病懨懨從牀上起身。
晴嵐、梅子、甲一和鄭二寶幾個,長鬆了一口氣,只把毅懷王趙大傻子當成了救世主,一頓感恩戴德不止,只可憐毅懷王人傻腦子笨,想半天兒,還摸不着頭腦。
“真是個傻子!”
梅子輕輕嗤了一句。
“我不是傻子!”
趙綿洹瞪她一眼,頂着一件漆黑的雨披就大步匆匆地入了屋,看到坐在梳妝檯前的夏初七,只一眼,他便大嘴巴一咧,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微笑。
“草兒,見到你太好了。”
久違的稱呼,久違的人,總能帶出一些久違的情緒。於夏初七而言,傻子給她的感覺就只有一種純粹的、良善的、友好的、不摻任何雜質的關懷。
她放下手上木梳,給了他同樣的微笑。
“傻子,好些日子不見,你還好嗎?”
“我?我可好呢。”傻子大咧咧笑着,抖了抖身上的雨披,小太監喜子趕緊上前替他取下,又拿了晴嵐遞來的幹絨巾爲他拭頭髮。
“不必擦,我要與草兒說話呢。”傻子擋開喜子的手,不太樂意了。在宮中那樣久,他到底也有了一些王爺威風,喜子愣一下,應聲“是”,拿着絨巾子退下了。
傻子嘿嘿一樂,回頭衝他做了一個鬼臉,便大步過來握住夏初七的手。左瞅瞅,右瞅瞅,突地皺眉道,“前幾日我遇到大妖怪,他說你不好,讓我來看看你。如今看來,你果然不好,臉色白白的,還真是病了。”
大妖怪?夏初七迷惑。
“哪一個?”
傻子頗爲自得的樂着,爲她解釋,“就是那個總穿紅紅衣服的,長得高高的,很好看的,會吃人的那個大妖怪。”
原來是東方青玄?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差點沒笑出來。
“誰告訴你他會吃人?”
傻子思考一下,表情永遠是那般嚴肅認真,卻傻里傻氣,“他自家說的,他說他吃過好多人。”說罷見夏初七沒有反應,似是在走神,他兩條濃眉突地皺起,低低的聲音裡帶着困惑,還有一些緊張和不安,在冷寂了許久的空間裡,硬生生拖曳出一種別緻的味道來。
“草兒,你可是不喜我來瞧你?”
夏初七像是剛剛回神兒來,“哦”了一聲,搖了搖頭,把傻子扶到窗前的南官椅上坐下,又叫鄭二寶上了茶和點心,這才拉了一個圓杌坐在他的身邊。
“你出宮,他沒有阻止你?”
“他?哪個?”
“趙綿澤。”
夏初七的聲音裡沒有情緒,無波無瀾,也無悲無喜,可傻子卻像是敏感的察覺到了什麼,塞着一塊蘇合餅的嘴巴僵了一下,方纔囫圇吞棗地把餅子嚥下去,又是搖頭,又是點頭。
“陛下原是不允我出宮的,他好久都不讓我出來了。但我說你生病了,要來瞧你,他就允了,還託我帶了好些吃的東西來。他還說,你若是吃着好,明兒他再差人送來。”
夏初七靜靜的看着他。
傻子也學會說陛下了,知道懼怕權勢了,甚至也學會撒謊騙人了。這世道,還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呢?
“草兒……”
傻子噼裡啪啦說了一大堆,見她不聲不響,頓時沒了樂子,皺眉看她一會,他若有所悟地拿過桌上的一塊小糕點,興致勃勃地遞到她的面前,讓她也吃。可她卻渾然未覺,像是沒有聽見一般,望着牆壁發神。他愣了愣,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又大聲喊她,她方纔回過頭來,衝他一笑。
“我不吃,你吃吧,都是爲你準備的。”
傻子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沒有吃東西,而是又揚起厚實的大手,在她面前一晃,“草兒,你可是有哪裡不舒服?我這便去找御醫來爲你瞧病。”
“御醫?”夏初七笑着,聲音涼了一絲,“我自個兒都治不好的病,哪個御醫能治?”
“也是……”傻子嘟嘴,埋下頭去,那可憐巴巴的神情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臉上再沒有初初入屋時歡喜的笑,“那可怎生是好?我是傻子,又不會治病。”
他最不喜歡人家說他是傻子。
可他總是爲了逗她開心,說自己是傻子。
夏初七抿着嘴巴,靜靜地看着傻子耷拉下的大腦袋上那一支綰髮的青玉簪,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輕輕一笑。
“傻子,一會我跟你入宮去。”
傻子在楚茨院裡玩了一下午,吃了一肚子的湯湯水水,趕在皇城的宮門關閉之前從東華門入了宮。因他身份特殊,神智也有問題,不管他走在哪裡,都有着與旁人不一樣的待遇。比如,東華門的守城禁衛軍沒有讓他出示腰牌,更沒有查驗他身邊的人。所以,誰也沒有發現,在回宮的時候,他的車駕邊上,穿了小太監服飾的“喜子”臉瘦了一些,個頭小了一些。
那喬裝成喜子的小太監正是夏初七。
雖是偷偷入宮,她卻並不膽怯。
爲什麼要喬裝打扮?那是她給趙綿澤的面子。
她沒有遲疑,入了東華門,卻沒有去東宮,而是由傻子陪同着,徑直去了那晚遭受火焚的延春宮舊址。
荒無人煙的延春宮廢墟上,焦黑一片,沒有燒化的梁木橫七豎八的撐在夯土方磚上,在夜色裡觀去,尤爲淒涼。那一晚上的濃煙早已熄滅,那一晚上的殺戮似乎也不曾存在,但立在這黃昏時分幽冷的風口上,夏初七覺得鼻端似乎隱隱有一抹淡淡的血腥味兒。
未散。血腥未散。
“娘來了——”這句話她不知是對誰說的,一直望着空曠的天際。
她不喜祭奠,但不得不來。
今日是九月二十七,是小十九的百日。
可她這個做孃的,除了生她那時,曾在緊張萬分的氣氛中瞥過一眼她小小的眉目,竟是沒有好好看過她。如今甚至連她的模樣兒也勾勒不出來。但即便無法想象,當她在定安侯府裡看到趙如娜收養的那個與小十九同樣大小的女嬰時,只一眼心裡就很清楚——那不是她的小十九。
母女血緣,天性如此。
靜靜地在廢墟前立了好久,她一動不動。
呼呼的風中,只有傻子在搓手。
“草兒,草兒,你看什麼呢?”
她沒有回答,眼睛不動,身體不動,像一尊木雕,始終盯着廢墟的方向。
“草兒,你怎的了?那裡有什麼好看的嗎?”傻子快被她愁死了,手足無措的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終是反應過來。
“沒什麼,我在想事情。”
她說這話時,朝他露出一抹淺笑。
這笑容牽起她脣上的梨渦,不似強裝,不似安撫,沒有失望,沒有痛心,簡單得就像他在清淩河邊找到她時那一笑,反倒把傻子驚得瞳孔一縮,愣住了。
“草兒,你莫不是中邪了吧?”
夏初七掃他一眼,沒有回答。只自顧自往前幾步,蹲在一塊倒下的燒焦橫木前,從包袱裡翻出今兒特地帶入宮的香蠟紙錢。
“草兒,宮中不許燒東西……若不然,要挨板子的。”這些規矩有人教過他,看她如此,傻子嚇白了臉。
夏初七仿若沒有聽見,把兩隻蠟燭和三隻高香點燃了插在那燒焦的橫木之前,又開始一張又一張地撕下冥紙,點燃,讓它們在火化裡化成一隻只的黑色蝴蝶,飛往天空。
她重複着這些東西,一絲不苟。
可是,她的臉上卻看不出半分悲慼。
傻子終是放棄了勸服,走過去蹲在她的身邊兒,歪着一顆腦袋看她。
“草兒,你這是在做甚?”
夏初七低着頭,沒有理會。
傻子的頭歪得更厲害了,可任憑他怎麼詢問,她都似未覺,他撇了撇嘴巴,委屈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草兒!”
夏初七一驚,轉過頭來,狐疑地看着他。傻子撓了撓頭,又重複了一遍,她才抿了抿嘴,看着他道,“燒紙錢給一個人。”
傻子腦袋一垂,“人拿紙錢有何用?”
夏初七笑了笑:“她可以在陰間裡,買吃的,用的,玩的,買大馬,買房子,買汽車,買別墅,買她需要的一切。要是願意,也可以買一個漂亮的男人。”
“草兒……”傻子一臉愁苦地嘟囔,“我發誓,你說每一個字都有認真聽。可是爲何好多字我都不明白?”
“不明白多好,不明白就是福分。”夏初七望一眼廢墟,扭開頭去,不再理會傻子,只專注的燒紙線。傻子又說了些什麼,她不知道,只覺得耳邊上就像添了一隻蜜蜂,一直在“嗡嗡”不停。
這時的天,黑得極早。
不一會兒,夜幕便壓了下來。
空寂的廢墟上沒有人,他兩個的影子在紙錢燒出的詭異火光裡,被拉得長長的。夏初七帶的紙錢有些多,不一會兒,就燒成了一堆小小的“黑冢”,一陣風吹來,吹得院中殘樹的枝條“嘩啦啦”作響,吹得“黑冢”上的紙錢隨風翻飛,如同在合奏一曲悲歌。
“差不多了,回吧!”
夏初七扶着膝蓋,慢騰騰起身。
可她還沒有站起,衣袖就被傻子拽住了。
她不明所以,低頭看他。
傻子似是有些緊張,微微耷拉腦袋,眼皮翻動着,不停朝她努了努嘴。她揚了揚眉頭,順着傻子指點的方向,回頭看去。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一個男人雕像般站着。
他玉束髮冠,眉清目朗,一襲繡着五爪金龍的明黃袍服在夜色下,仍是威嚴的天子顏色,看得人眼睛發刺。但他溫玉一般的表情,卻似比她還要惆悵幾分。
夏初七嘴皮微動,沒有發出聲音。
“小七!”他遠遠喊了一聲。
夏初七定定看着他,不吭聲,也沒反應。
他微微一愕,眉頭輕皺,慢慢走近,一直走到她與傻子的身側才停下來。低頭看了看她沒有半分情緒的面孔,又瞄一眼地上還未燃盡的香蠟紙錢,自嘲一笑,望向傻子。
“皇兄,可否容朕與她說兩句?”
他說的是商量的話,用的卻不是商量的語氣。一個在帝王之位坐久的人,早已習慣了頤指氣使的態度,能夠這般平和地與趙綿洹說話已是不易。可傻子卻似是不明白箇中情由,他認真點了點頭,“好,你說吧。”
遇到傻子,正常人只能無奈。
趙綿澤愕了一瞬,也只剩一嘆。
“皇兄,你先回東宮可好?”
傻子終是明白了,他是在攆自己離去,要單獨與草兒說話。懼於趙綿澤的威嚴,他怯怯的點點頭,可想到草兒,他又委屈地搖了搖頭,扯住她的胳膊,不肯離開。
“你是不是會欺負我草兒?”
趙綿澤平視着他,溫和一笑,“朕保證,不會。”頓了一下,大抵見傻子緊張的防備着他的樣子有些可笑,他緊抿的脣角鬆開,笑了一聲,回頭招手喚了何承安過來。
“把毅懷王好好帶回去安置,他若是不肯,往後他若再要去魏國公府,朕就不允了。不過,他若是肯乖乖回去,只要七小姐允許,他都可以去她府中頑耍。”
“是,奴才領命。”
何承安憋着笑,恭順施了禮,朝傻子攤了攤手,“殿下,奴才先送您回去。請吧?”
都說“打蛇打七寸”,很顯然,趙綿澤的話對於傻子來說,還是極有震懾作用的。這些日子,他早就煩死了整日被困在東宮的日子,可以去魏國公府更是求之不得。所以,見夏初七似乎並不害怕趙綿澤,他躊躇地扯了扯衣角,終是委屈地瞄着她,不再作聲地默默隨了何承安離去。
偌大的廢墟上,冷風寥寥。
夏初七與趙綿澤面對面站着,兩兩相望,相顧無言。好一會兒,在衣袍被風吹出所“噗噗”聲裡,趙綿澤率先開口,語氣溫和地問她。
“此處風大,不如回屋再說?”
夏初七看着他,澀然一笑。
“這裡說話有何不好?莫不是陛下心裡有愧,害怕了?”
趙綿澤脣線抿緊,不回答,只靜靜的看着她。夏初七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緊緊闔了闔眼睛,冷笑一聲,從他的身邊走過去,擡手指向那一片焦黑的廢墟,不冷不熱地道。
“今兒是她的百日,我特地來送她一程,以免她小小一個人,黃泉路上走得那樣孤獨,那樣無辜。”回過頭,她笑:“借用了陛下的地方,想來陛下是不會介意的吧?”
趙綿澤眸底微涼,聲音也沉。
“小七,那樣大的事,你不該瞞我。”
夏初七笑着走近,迎向他的目光。
他也在看她,那兩束視線是那般的專注,專注得她一度以爲,這個男人是真的很愛她,愛得眼底只剩她,也只裝得下她。
可實事上呢?
多情又深情的男人,其實最無情。
過往的一切,如幻燈片一般紛飛,夏初七抿了抿嘴巴,潤潤乾澀的脣,忍不住呵聲一笑。
“那有什麼?最終不也沒能瞞過你?”
趙綿澤眉頭一沉,“不。只差一點,你就瞞過我了。”像是有些傷心,他眼睛微微一闔,掌心合攏,“小七,我是那般的信你,護你,可你……你竟是瞞得我那樣苦,竟是把我當成了全天下第一號大傻瓜。你有無替我想過?得知這樣的事,我該怎樣辦?我該拿你……拿她怎樣辦?”
夏初七涼涼地看着他。
好一會兒,似是考慮了許久她纔出聲。
“你不知怎樣辦,不也辦了?”
趙綿澤似是被她噎住,頎長的身軀僵硬在瑟瑟的夜風中,好半晌動彈不得,只是盯着她的雙眸之中,似有一股子妒恨的火苗在蠢蠢欲動。
“小七,你怎敢如此?”
夏初七看着他,那一雙烏黑幽深的眸子,在廢墟的荒涼裡,點綴出一抹無以言表的古怪笑意,“趙綿澤,你是不是恨我入骨?殺了我的女兒,你也沒有解恨對不對?”
他沒答,她又上前一步,“你是皇帝,你是天子,所以,你解不了氣,天下蒼生都要跟着你受苦受難。所以,烏那打來了,阿籲與安南也聯合了,他們都打來了,整個世界再一次死傷無數,這不都是你的天子之怒嗎?”
趙綿澤哼一聲,眉頭皺起。
“我不知你在說甚!”
“不,你懂得很。”夏初七冷冷一笑,像個旁觀者一般,侃侃分析,“你需要一場戰爭來把趙樽支開,要不然,你如何能安心在京師與我大婚?其實,你看似把兵權交給了他,其實卻從來就沒有相信過他,對不對?”
“胡說八道!”趙綿澤臉色難看了,每一個字都似從喉嚨裡迸出來的,聲色俱厲的樣子,再無往昔的溫和,“夏楚,在你眼裡,朕便是這樣的昏君?放着天下百姓的福祉於不顧,只爲了對付一個趙樽?”
她冷笑不答,他卻冷了眉梢,“呵呵,你這般說,我倒是要懷疑這一仗是趙樽挑起來的了。他的失憶是假,想要重新奪回兵權纔是真。你不要以爲朕不知,夏楚,朕一切都知。但朕是皇帝,朕給他機會,朕就要看看,朕這個十九皇叔到底有什麼本事,可以翻天覆地,改寫乾坤——”
由“我”到“朕”的自稱,基本都是代表了趙綿澤對她的情緒轉變。夏初七揚了揚眉,看着他,又沉默了許久。似乎他的每一句話,她都需要花時間去琢磨一樣,一直等到他以爲她不會回答時,她才笑了出來。
“說這些做甚?你們誰在算計誰,與我何干?趙綿澤,難道你不知,他的事,早就與我無關?從他答應娶烏仁瀟瀟那一刻,就已經與我無關了。”
“小七……”他聲音軟了。
“趙綿澤!”夏初七直呼其名,打斷了他,聲音裡卻帶着一抹強烈壓抑的情緒,“事到如今,我倒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尊貴的皇帝陛下,你還要我嗎?還要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嗎?”
“一個生了孩子的女人”幾個字,如針一般刺入趙綿澤的耳朵,激得他胸中血氣翻騰,面色頓時青黑。
剛剛知曉此事的時候,他是恨的,恨不得把她和趙樽都大卸八塊,挫骨揚灰。可是那一晚,在從皇城去魏國公府的路上,他想了許多。每多走近魏國公府一步,他就多軟一分心腸。尤其在她的書房裡看到那些凝固了她的心血,標註了她對他幾年愛戀的畫作時,對她所有的怨恨,又都化爲了烏有。
歸根結底,還是他有負於她。
如此,與她便算是扯平了。
但他可以不怨她,卻不能要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的存在,將會是她與趙樽之間感悟的永久烙印,不論他今後怎樣努力,都不可能再抹得去的印痕。有那個孩子存在,她也就永遠都不可能會忘掉趙樽。而且,那孩子的存在,將會讓他們今後的人生,永遠的蒙上塵垢。
他是皇帝,他不能允許孩子的存在。
幸而東方青玄是一個最能體會聖意的。
他沒有讓他殺,他卻殺了。
而且,還殺得乾淨利落。
他唯一沒有想到的是,趙樽竟是那般冷血。
他在延春宮裡說的每一個字,都讓趙綿澤意外非常。他想,若不是趙樽真的忘記了夏楚,忘記了與她之間的一切,那麼就是他這個人的城府太深。若不除去,早晚都得釀出禍事。正巧,這個時候,烏那打來了,他給趙樽兵權,讓他南下,並不是不擔心,但是他了解趙樽,在外敵面前,他一定會先除外,再來安內。所以,不管趙樽有沒有失去記憶,這一回,他都不能再讓他安然回京,更不可能讓他有機會阻止他的大婚。
再深的情誼,隨了時光,總會逝去。
兜兜轉轉數年之後,夏楚還是他的。
至於她這一段不堪,就隨往事掩埋吧。
平復着抽痛的心臟,他幽幽地嘆出一句話。
“要。不論是怎樣的你,我都要。”
“那好。”夏初七脣角一彎,右手若有似無地撫向左手腕上的鎖愛,緊接着,猛一把抓住趙綿澤的手臂,指間夾着的刀片已出手,以鬼魅般的速度往他的脖子上劃去,“我便看看你的真心。”
她下手極狠,極重,刀片割入脖子時,趙綿澤才反應過來。他來不及閃躲,也沒有大聲呼救,只是速度極快的扼緊她的手腕,不讓她手上刀片繼續深入。
夏初七冷冷笑着,看着他脖子上瘋狂飆出來的鮮血,順着脖子流入他明黃的龍袍,微闔的眸子頓時染成一片猩紅之色,嘴上卻是瘋了一般的大笑。
“痛快!”
“小七——!”趙綿澤低呼一聲,拽緊她的手腕,沒有推她,也沒有躲,“你瘋了?你可知弒君是什麼罪?”
“我這刀雖不如繡春刀大,但好在刀片很輕薄,很鋒利,你不會太痛的。”她像是沒有聽清他的話,輕輕揚着笑,答非所問。
“我看你真的瘋了。”
趙綿澤吼了一句,想要去奪刀。
她卻閃身錯開,低低發笑,“趙綿澤,我就要嫁給你了,但我不能嫁給一個殺了我閨女的仇人。所以,我得替她做一些事。她的頭被人劈開了,我便要劈開你的脖子,讓你也痛上一痛,方纔解恨……”
趙綿澤聽着她的喃喃自語,心裡有些驚,卻又有些喜。那刀片兒的切割不足以讓他致命,顯然是她不願意讓他死的,只是那個孩子死了,她過不了自己心裡的關。
他眉鋒一蹙,鬆開她的手。
“你若喜歡,便下手吧。”
夏初七看着他,似是沒有聽清。
“你說什麼?”
“我說……”趙綿澤想了想,似乎笑了笑,方纔加重了語氣,“有一句話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那時讀到它,我還不可理解,如今在你面前,我卻是信了。只要你喜歡,沒有什麼不可以。能死在你手裡,我也甘願。你出手吧。”
這一次,夏初七看明白了。
“你是說,死也不懼?”
“死也不懼。”
“好。我便成全你。”
夏初七淡淡應着,冷笑着打量趙綿澤的臉色。他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襲染了血的龍袍,仍舊把他襯得英俊倜儻。她想,若是他倆之間沒有這樣難堪的過往,若是她在穿越之初,遇見的就是這樣一個深情款款的趙綿澤,說不定她也會喜歡上他。
可一切都錯了位。
如今的她,只想一刀結果了他。
冷風,瑟瑟在吹。
她靜靜的看着他,刀子越捏越緊,腦子卻慢慢地走了神兒,似是響起南疆戰場上的馬蹄聲,那聲音在夜空裡回想着,悲愴的、高亢的、渾厚的,就像她與趙樽往常在漠北戰場時聽過的那般,是鮮血與殺戮的聲音。
她手上的刀片,慢慢放下了。
殺一個人簡單,要顛覆一個乾坤卻很難。
至少現在,還不是玉石俱焚的時候。
“一刀沒能殺了你,足夠了。趙綿澤,往後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還有你放心,臘月二十七,我定會穿上嫁衣,嫁你爲妻。”
趙綿澤身軀一震,猛地睜大雙眼。
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看她。
“小七,你說什麼?”
夏初七脣角上翹,邪邪的一笑。
“沒有聽清?還是不相信我的話?趙綿澤,你都是做皇帝的人了,怎麼還能夠這麼幼稚?怎麼可以輕易把自己的脖子伸在一個手上拿刀的女人面前,由着她處置?”頓一下,她放柔聲音,似笑非笑的拂了拂他帶血的衣袍,“往後,不論是我,還是這世上任何一個女人,你都不要這樣做。”
“小七——”趙綿澤幾不可控地伸出雙手,把她嬌小的身軀狠狠擁入懷裡,手臂收了又收,下巴落在她肩膀上時,出口的聲音似是有些哽咽,“這次的事,是我不好。你能原諒我,能這樣想,實在太好了。小七,你放心,我往後會對你好,會加倍的補償你,我們也會有孩兒,有許多許多的孩兒……”
夏初七頭仰着,一直看着黑洞洞的夜空。
她聽不見趙綿澤的話,腦子裡只盤旋着另外一句——虐身不是虐,虐心纔是大虐。
他如何虐她,她就要如何虐回來。
等他矯情夠了,她拍拍他的肩膀。
“好了,陛下,還有人看着呢。”
她把一句突兀的話,說得淡然而從容,不帶任何情緒,可趙綿澤卻有些尷尬,他稍稍鬆開她,低下頭來,仔細端詳着她的臉,一字一句的解釋,“小七,那些暗衛是一直都跟在我身邊的……我並不是有意在防着你,你不要誤會。”
“我明白。”
夏初七淺淺一笑,目光卻有些冷。她先前沒有輕舉妄動果然是對的。若是她真的怎麼樣了趙綿澤。估計他還沒有死,她會先死在他的面前。
“陛下——”
死一般的寂靜中,焦玉從黑暗的角落走出來。
“前方有急報。”
瞄了焦玉一眼,知道是關於南邊戰場上的消息,夏初七轉頭看向趙綿澤,“陛下有急事,那我不便打擾,先回魏國公府去,靜待臘月二十七了。”
她的聲音帶了幾分嬌,可仔細一聽,又似是平靜無波,連多餘的一份情意都沒有。只是目光中有幾分熠熠,仿若從幽暗的地方生出的一抹光亮,看得趙綿澤眉頭一蹙,點點頭。
“阿記!”
隨着他的輕喚,又一個人從角落裡出來。
“屬下在。”她上前單膝跪地,朝趙綿澤一揖。她面色蒼白憔悴,樣子卻極是鎮定,似乎從魏國公府跟蹤夏初七來此,並不是一件多麼稀罕的事兒。
夏初七目光冰涼地看着她,若有似無的笑容裡,滲着一種說不出來的詭譎。
趙綿澤拂了拂衣袖,“送七小姐回府吧。”
阿記應了一聲“是”,站起身來。
一陣死寂般的沉默後,趙綿澤隨焦玉一道去了御書房,夏初七則是與阿記兩個一前一後地走在延春宮的廢墟之中。
四周靜謐,隨了呼吸,誰也沒有吱聲。
好一會兒,夏初七才道,“你滿意了嗎?”
阿記身子一震,頓步看着她。
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
不是憤怒,不是生氣,不是惱恨,那是一種阿記從來沒有見過的怨毒,一種似乎從絕望之中垂死掙扎出來的怨毒。
一瞬間,她明白了。
“你想怎樣?”
聽着她帶顫的聲音,夏初七笑了,“大家都是女人,都是會做孃的人,阿記,你何其忍心?”
“我……不是有心的。”阿記低下頭。
“呵呵,有心無心又如何?罷了,我的女兒去了,只剩下一個我,如今倒是突然想到一個新的人生追求。這趙氏江山,大好天下,還可以由我揮霍,由我頑耍,由我復仇,豈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阿記面色一變,看着她不吭聲兒。
夏初七也不管她,自顧自說,“你一定奇怪,我爲什麼要告訴你,對不對?”頓一下,阿記沒答,她自己答了,“不妨實話告訴你,你即便把這些告訴趙綿澤也沒有用。他還不知你是女兒身吧?我只要一句話,便可以揭穿你,甚至你對他那點心思,也會包不住。到時候,不管你對他說什麼,都會被認爲你是在嫉妒我,恨我……你猜一猜,趙綿澤會信你,還是會信我?”
看着阿記死灰一般的臉,她慢慢靠近,掌心搭上她的肩膀,輕輕一笑,“阿記,永遠不要去思量一個失去了孩兒的母親,復仇時到底會有多麼的喪心病狂,那樣你會睡不着的。”
阿記愣愣看她,還是不說話。可夏初七卻似惱了,她冷哼一聲,猛地推向她的肩膀。阿記踉蹌着腳步,往後疾退着,腳下一虛,終是跌坐在地上。
“你到底要怎樣?”
夏初七冷笑着蹲在她的面前,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眼睛,“阿記,我的女兒我只看了一眼,她長得是那樣好,是那樣乖,是那樣聽話,她早早的出生,就爲了救她的母親,可你卻殺了她。”
“不,不是我。”
阿記捂着臉,聲音哽咽不已,每一個出口的字,沙啞得都如同缺了水。
“是你。就是你。”
夏初七不講理的逼近一步,猛地探手扯住她的衣襟,“我懷孕的事兒,趙綿澤七個月都沒有察覺,那天晚上他突然來魏國公府,你敢說,不是你去向他告密?你敢說我女兒的死,與你無關?”
“我,我……”阿記垂着的手抓向地下的荒草。手指張開,合攏,鬆開,又合攏,像是想要掙扎,可最終還是無力地萎靡着,垂下了頭,“七小姐,你恨我吧,與他無關。你想想,他那般喜歡你,知道此事得是怎樣的心情,他能饒過你,已是不易,你何苦逼他?”
“照你說,我還得朝他感恩戴德?感謝她只殺了我女兒,還饒了我一命?”
“不,七小姐,我知曉你的恨。你若是非要有一個人抵命才能解氣,那你就殺了我吧。你懷孕的事,是我告訴他的。你殺了我,就可以爲你女兒報仇了。”
“哈哈,荒謬!冤有頭,債有主,我殺你做甚?”夏初七牙齒咬了又咬,突地一撩眉,道出了今兒晚上找上阿記的正事兒。
“阿記,你告訴我,你怎麼知曉的。”
阿記心驚肉跳,“什麼?”
夏初七一笑,鬆開她領口的衣襟,安慰地撫了撫,情緒恢復了平靜,“你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告訴趙綿澤只是本分,我不會怪你。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怎麼知道我懷孕的?若我記得不錯,從七月起,我便再也沒有在你跟前露面,你若知曉,早就應當知曉,不會等到那天才說,對不對?”
“是……”
“誰告訴你的?”夏初七步步緊逼。
阿記搖了搖頭,整理了一下被她弄亂的領口,才蹙着眉道,“我不知道是誰。”
“你不知道?”夏初七冷笑,微低的臉上,冷光逼人,“那誰知道?”
“我沒有騙你。”阿記拉扯着衣袖,嘴脣翕動幾下,回憶道,“那天晚上我值夜,看到院子裡的一棵榆樹上,掛了一條布巾,我順手取了下來,沒想到布巾上面有字。”
“寫的什麼?”
“大抵是說七小姐身懷有孕,孕期已足有七月,還說她是楚茨院的丫頭,期望陛下能記她這一次情,來日好求個恩典。”
阿記的聲音很細,針尖似的刺入夏初七的耳中,每一個字都刺得她心臟生痛。
楚茨殿裡有內鬼。
可她的身邊就那麼幾個人,到底誰出賣了她?
洪泰二十七年,十月。
漠北寒風起,南疆烽火急,就在元祐攜一管玉笛,一路寂寞的吹奏着,帶了大量的彩禮到達哈拉和林的時候,趙樽的南征大軍終於突破重圍,揚麾於孟定城下。
南征大軍沒有停留,順利拿下孟定。烏那三國聯軍被迫於孟定城外三十里駐紮。孟定城的老百姓聽說晉王大軍到,紛紛出行歡迎,大放鞭炮。南征軍得大將王令,不擾百姓,在孟定城整修三日後,繼續往南推進,
十月初十,孟定的兩翼勐董、永和告捷。陳景在此一戰中,帶刀進入勐董,配合趙樽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成京了南下以來的最大一次勝利,殲敵三萬有餘,擄獲財物若干,赫赫功名立於一時。
接下來的戰事,很順利。
約摸一個月的光景,紀律嚴明的南征軍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戰鬥力一路挺進南疆,於十月底到達瀾滄江邊重鎮江頭。趙樽主力與陳景、晏二鬼順利會師,聯手大敗囤兵在此的三軍主力,收復瀾滄江一線失地。
軍心大受鼓舞,民心亦然。
京師城裡,自太皇太后故去剛剛恢復營生的酒樓茶肆裡,每一日都有百姓在津津樂道,傳頌南征軍的事蹟,同時也有人打賭晉王殿下能不能創造奇蹟,在敗退烏那叛軍之後,趕在臘月二十七之前回來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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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溜,勿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