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子安愣了一瞬,趕緊低頭拱手請安。
趙如娜沒有應他,只是越過他望向室內的趙綿澤,好久都沒有動彈。趙綿澤自然也發現了她。瞪了一眼立在她身邊極爲尷尬的何承安,他的臉色極是難看,不過轉瞬就恢復了一慣的笑容,朝蘭子安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去,才向趙如娜招手。
“菁華,你今日怎的得空過來了?”
趙如娜手裡捧着一件冬衣,像是凍得狠了,面色和嘴皮都有些發白。可外間風寒,她卻一直等到蘭子安背影離去,才施施然入了屋,反手關上房門,將爲趙綿澤做的冬衣放在了他的面前,自始至終只盯着他,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菁華,你坐,我讓何承安泡茶來。”
她看着他,仍是不回答。
“菁華?”趙綿澤有些尷尬,不知道她聽見了多少,默了片刻,才試探着笑問,“你可是知道皇爺爺要把高句國公主許給定安侯爲正妻,找哥哥算賬來了?”
她還是沒有回答,就那樣看着他。
趙綿澤笑容僵硬了,轉而一嘆,“菁華,哥哥曉得你的心思。當初入定安侯府爲妾已是委屈了你,現如今再多一房正妻,你在侯府的位置更是尷尬。可皇爺爺的脾氣你最是清楚,即便哥哥不允,也沒有辦法。在他的心裡,一個女兒家的親事與國事比起來,實在太微不足道……”
“哥!”趙如娜終於出聲打斷了他,還是沒有坐下,只是看着他,目光裡露出一抹敏銳的光芒,聲音卻極爲平靜,“我都聽見了。”
“什麼?”趙綿澤裝傻。
“你要殺侯爺。”
她一字一頓沒有情緒的說完,趙綿澤面色徹底僵住了。前太子妃生了趙如娜沒兩年就病逝了,趙綿澤與趙如娜兄妹兩個的感情極好。在趙如娜的面前,他從來都是一個溫和仁德的好哥哥,如今無意讓她聽見這樣的秘密,他屬實有些難堪。不過,那情緒也只是一瞬,就又隱在了他溫和的脣角。
從椅子上起身,他親自過去扶了趙如娜坐下,喚她小名。
“娜娜,你聽哥哥說,你聽岔了,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哥,你不必解釋了!”趙如娜淡淡看着他,看着這個從小關照她的哥哥,心潮起伏,情緒極是微妙。還是那一張熟悉的面孔,他臉上的關切不假,可看上去卻有些陌生。一晃這些年,時光改變了她,也改變了她的哥哥。一雙黑油油的眼眸盯了趙綿澤片刻,趙如娜突然推開趙綿澤的手,在他的身前“撲通”跪下,擡起頭來,冷冷地道。
“菁華感謝哥哥的成全。”
趙綿澤一愣,有些摸不着頭腦,趕緊躬身扶她。
“菁華,有事坐起來說,你我兄妹,何必行此大禮?”
“不!”趙如娜突然一咬牙,目光露出一抹涼意來,“哥,陳大牛他欺我辱我,菁華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如今哥哥要除去他,菁華正是求之不得。”
她的反應,完全出乎趙綿澤的意料之外。
他目光微微一眯,看着趙如娜臉上的恨意,像是鬆了一口氣,扶她坐下來時,眼睛裡的寵溺多了一些,可狐疑的情緒也更深了一層。依他對趙如娜的瞭解,她爲人雖不太多話,可心地存善,並不是這樣極端的人。
“娜娜,你能這樣想就好。可你與他到底夫妻一場……”
“夫妻?”趙如娜悽苦一笑,反問他一句,擡頭直視,面色一冷,“哥哥,我如何入得定安侯府,陳大牛如何辱我,你都忘了嗎?他何時待我若妻?”
“娜娜,哥曉得你委屈。”趙綿澤清楚地看着她眸底的恨意,心裡一嘆,惱意也浮上頭來,面色沉下,聲音少了平時的溫暖,涼如外間的風雪,“這樣的奇恥大辱,哥哥如何忘得了?他陳大牛一介武夫,我趙綿澤的妹妹許配給他,是他的福分。他萬般推拒不允,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拒婚在前,讓你披麻戴孝入府,三拜九叩祭他亡妻在後。如此羞辱,哥哥永生難忘。”
一年多了,往事如煙。
如今再聽來,趙如娜心裡銳痛一下,眼圈有些溼潤。
“如哥哥所言,菁華亦是永生難忘。”
趙綿澤看着她眼裡的淚水,臉上的恨意,目光越發冷沉,“好妹妹,哥哥定要替你討回公道。以前不動他,是因他與你的姻親關係,可順利助我登上儲位。如今遼東收復,天下已在大晏囊中,他何德何能還敢如此屈我的妹妹。即便不除他,高句公主一嫁,你也只能做妾,哥哥不忍心……”
他要娶正妻了,想到這個,趙如娜突然失笑,眼圈紅紅的看着他。
“他若身死,菁華還可改嫁嗎?”
趙綿澤微微一愣,隨即釋然一笑,雙手握緊了茶盞。
“將來你便是我大晏的長公主,改嫁又有何不可?菁華,哥哥一定會讓你幸福。但凡你看上哪家公子,不論他出身如何,哥哥必當成全,不會再讓往事重演,讓你走上聯姻一途。”
“哥……”趙如娜一滴淚落下。
趙綿澤眼睛一閉,嘆息一聲。
“只是如今,形勢如此,你還須暫時忍耐。這件事切不可外傳。”
“哥哥放心,我曉得輕重。”趙如娜點了點頭,含笑拭了拭眼圈,聲音不激動,可接下來的話,卻也是字字尖銳,“哥,陳大牛他死不足惜。可是……你爲何要對付十九叔?”
一語既出,滿屋冷寂。
趙綿澤看了她良久,目光微眯,輕輕出聲,“朝堂上的事,菁華你不懂。我若今日放過十九叔,來日他又如何肯放過我?”
“是,菁華不懂。可哥哥你將來會是大晏皇帝,十九叔他只是藩王,你們井水不犯河水,他又如何會不放過你?且依我看,十九叔他無意於皇位,哥哥你又何必?”
聽了她勸慰的話,趙綿澤目光微涼,忽然“呵呵”一聲,像是在笑,更像是在哭,一張俊美溫潤的臉上,情緒極是複雜,神色也極爲難看,“他奪我之妻,此仇我又怎能不報?”
趙如娜微微一驚,“哥,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是不明白,可我卻很明白得緊。菁華,景宜苑裡的那個女人,早就不在了吧?你一直知道,爲何從來沒有告訴我?”
他聲音放緩,也冷厲了不少。趙如娜目光微變,看着面前這個男人,這個被時光雕琢得有些不太相識的男人,微微搖了搖頭,咬脣低頭,“哥,十九叔是我們的親叔叔,他待我們不薄,何必手足相殘……”
呵呵一笑,趙綿澤聲音淒厲起來。
“你口中的‘不薄’,包括強佔侄妻嗎?”
“哥……”
擺了擺手,趙綿澤阻止了她,別開臉去,迴避着她懇切的眼神,像是不想再提,又像是沒得商量,“菁華你下去吧,這段時間不要到處亂跑。你放心,我不會取他性命。我只是要奪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你若奪了他之所愛,與取他性命,又有何區別?”
趙綿澤倏地偏頭,一眨不眨地盯着趙如娜,目光又悲又冷,“那他奪我所愛,與取我性命,又有何區別?菁華,若是讓你選擇,你要哥哥的性命,還是十九叔的性命?”
這個問題,太尖銳。
趙如娜唔一聲,嚥了嚥唾沫,聲音有些沙啞,“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我不願意要你們任何人的性命,我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你好好的,十九叔也好好的,哥哥,一個婦人而已,再往後,你要多少沒有?何必爲了一個,損及親情?”
“娜娜,你即不好選擇,那就袖手旁觀。”
趙綿澤定定望她,苦笑一聲,再次擺手讓她離開。
“好。”趙如娜低低嘆了一聲,將案几上的冬衣往前挪了一挪,聲音有了哽咽,“哥,這是菁華爲你做的冬衣。還是母妃用的針線,還是你喜歡的絲綿。人人都說皇室情薄,可菁華心裡知道,哥哥待我極好。在菁華的眼裡也是一樣,不論你什麼身份,都只是我的哥哥。”說到此處,她停頓一下,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我走了。”
從趙如娜懂得女紅開始,每年都會爲趙綿澤準備衣服,不論春夏秋冬。即便他身邊有了夏問秋,而她也嫁入了定安侯府,這事也沒有間斷。而趙綿澤有什麼好的,也會記掛着這個妹妹。去年趙如娜出嫁的時候,趙綿澤沒有參加,因他實在不忍看那個場面。但正如他所說,這件事一直都是他心裡的刺,對陳大牛的怨恨從未有停,包括先前做出那個“除之”的決定,也有這個原因在裡面。
只如今,看着趙如娜纖細的背影,捏着手中厚厚的冬衣,他一時有些迷茫,愣了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何承安!”
何承安早就候在了門外,唯唯諾諾的進來,額頭上布了一腦門的冷汗。他知道菁華郡主過來,自己沒有事先通報,已然惹惱了皇太孫殿下,可還是有些無辜。
“殿下,您與菁華郡主素來親厚,郡主過來找您也少有通傳。這一次你把奴才遣開了,奴才也不曉得有什麼事,就,就沒有阻止……”
深呼吸一口氣,趙綿澤擡手製止了他的話。
“找人看住她。”
“是。”何承安諾諾點頭。
趙綿澤撐着額頭默了默,像是考慮了許久,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繡工精巧、顏色卻極爲陳舊的香囊來,攤在手裡摩挲了片刻,腦子慢慢浮現起一張淺笑的面孔來。
一年多沒見了,她還好嗎?
摩挲片刻,手中香囊慢慢暖和起來,他一把握緊,闔緊了眼睛。他知道,即便他這一生鮮衣怒馬,權掌天下,若是沒有她,心底也將永遠都有一個無法彌補的缺憾。
有她歡喜,無她不全。
低低苦笑,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像在對何承安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一年多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都快記不清你長什麼樣子了。”
何承安愣了愣,垂着頭不吭聲。
直到趙綿澤慢慢鬆開手,將他視若至寶的香囊遞了過來。
“何承安,本宮要你親自去一趟漠北。”
……
……
出了東宮,趙如娜才發現大冬天竟然脊背汗溼,手心全是冷汗。
無意間聽得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她當時的惶惑還在心頭。
爲了避免被哥哥懷疑,她選擇了撒謊。而世上最容易騙過人的謊言,就是一半真一半假。她說陳大牛該死是假,說關心十九叔是真。很顯然,哥哥相信了她。
可如今她該怎麼辦?
快步走上定安侯府的馬車,她坐直了身子,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一顆心怦怦直跳着,像要蹦出喉嚨口來,那口氣一直憋在心頭,直到馬車出了皇城東華門,她才長長鬆了一口氣。
“側夫人,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
綠兒偏着頭在問她,趙如娜嘴皮動了動,看她半晌還是搖了頭。
“我沒事。”
她不能告訴綠兒。哥哥可以在北伐軍中安插他的人,並且可以讓蘭子安帶一個東西過去就能直接除去陳大牛,那麼安插在陳大牛身邊的人一定不簡單,在軍中的地位說不定也不低,才能在陳大牛出事後,掌握北伐軍。甚至於,那個人還很有可能是他的親信。
十九叔她並不怎麼擔心,他爲人睿智內斂,行事極爲妥當。她最擔心陳大牛,若是他身邊的人要害他,他一定是毫無防備的。
失神片刻,她轉過頭來,深深望了一眼從小跟着她的綠兒,突然發現,她雖然貴爲郡主,身邊竟然沒有一個可以完全相信的人。想想,哥哥可以在陳大牛的身邊安插人手,難保在定安侯府就沒有。就連綠兒,也是哥哥安排給她的。
但如今事態緊急,卻遠隔關山萬里,誰能把消息帶出去?
嘆一口氣,她突然低低問,“綠兒,我可以相信你嗎?”
綠兒愕然地看着她煞白的臉,點了點頭。
“側夫人,有什麼事要綠兒做,你只管吩咐。”
趙如娜微微一笑,沉吟片刻,捏緊了她的手,“我要去丹鳳街買點胭脂水粉,你陪着我去,一會回了府,不許告訴府裡的人,免得鬧笑話。”
“哦。”綠兒重重點頭,卻完全一頭霧水。
雖然趙如娜只是定安侯府的側夫人,但這一年多來,她盡心伺候公婆,除了與嫂子偶有嫌隙之外,與旁人都處得極好,加上陳大牛不在府裡,那些侍妾全是擺設,沒有任何人敢爲難她,更不可能短了她的吃穿用度,何須去丹鳳街買什麼胭脂水粉?
綠兒不懂,卻也沒有問。
馬車行至丹鳳街口,趙如娜看了看滿眼不解的綠兒。
“你在馬車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側夫人……”綠兒拉住她,“我陪你,你一個人不安全。”
“我無事,你在這等着。”
慢慢躬身下了馬車,趙如娜四周看了看,直接去了丹鳳街尾的一間胭脂水粉店,然後在店裡面逛了兩圈,見門外沒有人,從後門出去穿入了一個小院。
這個地方,她來過幾次,是李邈帶她來的。那間胭脂水粉店是錦宮名下的產業,也是掩人耳目用的。那會兒李邈告訴她說,有什麼事情,可以來這裡來找她。
松子坡上的事情之後,陳大牛與錦宮的矛盾就解開了,但如今的李邈雖是錦宮的大當家,原本與趙如娜也沒有什麼來往。不過,因了中間有一個夏初七,她如今身處在漠北,李邈要給她寫信,或者收她的來函,都要通過趙如娜用軍驛傳遞,所以兩個女人這纔有了交情。
“叩叩叩……”
三聲敲門響過,開門的人是二虎子。
“你……”他微微一愣,隨即想起,“是郡主?”
“大當家的在嗎?”趙如娜微微一笑。
二虎子很少見到像趙如娜這樣出身尊貴的皇室婦人,被她那一笑鬧得頓時紅了臉,趕緊讓開身子請她裡面坐,可說起李邈卻有些躊躇。
“大當家的師父過世,她去了蘇州。”
心裡“咯噔”一下,趙如娜面色一變。
此去遼東山高水遠,且不說她是一個弱女子,就論她郡主的身份也不可能出了京不被趙綿澤發現。原本她找錦宮就是希望李邈接下這單生意,替她跑一趟遼東,告訴陳大牛。
如今她的身邊,能信得過的人,只有李邈。
可李邈卻不在?難道真是天註定?
她煞白着臉,問二虎子,“大當傢什麼時候回來?”
二虎子搖了搖頭,“大當家沒有細說,不過她師父過世,至少也得燒了三七。這蘇州來往一趟得些日子,也不知啥時候能回京師了。”
低低“哦”一聲,趙如娜整個僵住了。
“郡主你有什麼事,我可以交代旁人替你辦的?”
二虎子好心的提醒他,可趙如娜如何敢將這樣的大事告訴別人?
“二虎子,借用一下紙筆,我給大當家留一封書信,待她從蘇州府回來,你務必轉交給她。”
“好的。”
二虎子很快拿了文房四寶來,趙如娜向他致了謝,握住毛筆,醮了墨,在紙上簡單寫了三個字——“七有險”,然後吹乾了墨汁,摺好交給了二虎子。
“謝謝!”
即便她信得過李邈,也不可能全盤告之。在這件事裡,趙綿澤是她的親哥,陳大牛是她的夫婿,趙樽是她的十九叔,楚七是她的朋友,在這個親情的漩渦裡面,她最是難以做人。
如果可以,她不希望任何人受到傷害。
……
……
今天晚上宮中有夜宴,招待從高句國來的使臣,皇太孫趙綿澤爲了以示天恩,不僅親自作陪,素不飲酒的他還破例喝了不少酒,賓主盡歡,好不熱鬧。
可夜幕下的定安侯府,卻有一輛馬車慢慢駛了出來,趕在宵禁之前往京師城門的方向去了。馬車上的人正是菁華郡主,她就領了一個綠兒和一個車伕就出了城,直接上了官道。
這個決定很是衝動,她也不知道此去遼東結果會如何,更不知道爲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她是一個女人,骨子裡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而她能被人稱爲京師才女,不僅知詩書禮儀,更是通讀歷史。她非常清楚,從她踏入定安侯府那一刻,她與陳大牛已經是“一榮俱榮,一毀俱毀”的關係。即便他馬上要另娶旁人做正妻,她這一輩子也只能是他的女人。如果他有事,她的一生也就毀了。
說起來,她見過他的次數統共也沒幾次。但他的樣子,卻清晰印在她的腦子裡宛如昨日。初入侯府時,他惱恨又躲閃的目光。新婚之夜的黑夜中他喘氣如牛的呼吸,還有那帶着極大力量的斯裂疼痛,一切都歷歷在目。
她原本以爲她是恨他的。當然,實際上,她也是恨他的。披麻戴孝出嫁,三跪九叩他的亡妻,放眼天下,再沒有比這更羞辱的親事了。那時候,她即看不起他,卻又不得不佩服他。他能夠爲了亡妻做到如此,那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
可,即便他再有情有義也不是對她,在她看來,他們彼此間,也就僅止於此了。但松子坡上,她重新認識了他。他不顧危險來救她,比起顧懷,她覺得這個男人更當得起她丈夫的稱呼。即便爲妾,遺憾仍有,她卻不忍心他死於這樣一個陰謀。
去年的松子坡,他救了她。
如今遼東雖遠,哪怕拼了這一口氣,她也必須去。
她知道,或許這是她能爲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哥哥知道了,不會放過她。
就算哥哥放過她,她也不知道往後還有何顏面去見他。
都是她的親人,如此兩難……
……
……
夜更深了,酒宴已罷,東宮澤秋院的門打開了,前頭有太監掌着燈籠,後面有兩個太監扶着今天多喝了幾杯的趙綿澤,走得一路踉踉蹌蹌。今日宴請高句國使臣,從不沾酒的他,卻醉得一塌糊塗。
吹了一陣冷風,入得內室,他低低笑着,栽倒在了榻上。
“怎麼喝得這樣多?”
夏問秋心疼的扶他躺好,趕緊叫弄琴打了溫水來,在不停搖曳的燭火裡,輕輕解開他的袍子,爲他擦拭着身子。他醉得很厲害,嘴裡喃喃着什麼,在她解開他腰帶的時候,他突然拽住她的手腕,狠狠一拉,她就倒在了他的身上。
“呀!”她驚叫!
他轉身將她壓下,一雙醉紅的眸子半闔半眯,低頭便吻她。
夏問秋手中絨巾落在地上,羞紅了臉。
“綿澤……”
他有多久沒有這樣熱情的吻過她了,久違的恩愛讓她心裡一蕩,反手就緊擁住了他,在室內繚繚的薰香氣息裡,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承受着他難得瘋狂的情義,覺得沾上了他嘴裡的酒意,整個人也醉得不知方向了,只懂得迴應着他。
“楚兒……”
頭上,一道軟柔得近乎呢喃的聲音低低響起,她身子頓時一僵,別了別頭,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卻沒有看她,只粗急的喘氣着將頭埋在她的脖子裡,聲音喑啞得如同暗夜裡的一道催命符,令她心痛如絞。
“楚兒,你等等我,很快我便可以接你到身邊了……”
“綿澤?”
夏問秋渾身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嗯,楚兒……你終是肯叫我了。”
他低低說着,伴着軟軟的呼吸,細細的呢喃,氣息撲在她的面頰上,像被烙鐵在煎,生痛,生痛。她僵硬着,一動也不動,看着他緊閉着眼睛說醉話,看他喊着夏楚的名字在光影裡顫抖着手解開她的衣衫,看他紅紅的俊臉上久違得恍如隔世的愛意,一顆心整個兒的碎掉了。
“楚兒,相信我,我會待你極好……給你世上最好的……來彌補……我要讓你母儀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得享所有的尊榮……楚兒……我好想你……真是好想……好想……”
趙綿澤從來不喝酒,也沒有旁的嗜號,今日是什麼事讓他喝得這樣多?在他語無倫次的“表白”裡,夏問秋心涼成了一片,卻也沒有忘了這茬子事兒。
“綿澤,你準備怎樣來接我?”
趙綿澤身子微頓,面上有剎那的怔愣。
可慢慢的,他眼睛裡的痛楚更深。
“楚兒……楚兒……爲了你……我準備了一年,是時候了……”他雙臂加勁,緊緊抱住她,拿自己的臉在她的臉上輕輕蹭着,像一隻想要討好主人的小狗,嘴裡說出來的話全是愛意,一聲聲呼喚震撼着夏問秋的心。
要怎樣的情深,才能喚得這樣意濃濃?
他究竟是何時愛她那樣深的?她怎會毫不知情?
夏問秋不敢想象,這樣愛着夏楚的趙綿澤,一旦知曉那次狩獵時在陷阱中救他的人是夏楚,而不是她夏問秋,知曉她曾經爲了得到他而做下的那些事,知曉這些年她一直在鳩佔鵲巢,他到底會怎樣對付她。
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她整個人都僵硬了。
“楚兒,你冷嗎?”
他抱緊了她,心跳劇烈。
“綿澤……”
冷冷笑着,夏問秋輕輕撫着他光光的肩膀。
“綿澤,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如何接我?你都準備什麼了?”
“楚兒,你等着……等着我,我派人來接你了……往後,我再也不會讓你從我身邊走開……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奪走你……”
他滿臉通紅的說着醉話,並沒有像夏問秋期待的那樣告訴她。只是他的心跳越發的快,激動得像是不能自已。
只可惜,他的激動,不是爲了她。夏問秋蹙緊眉頭,睫毛眨動着,凝視着面前這張俊美的臉,一眨也不眨。看着他情不自禁,看着他沉醉其中,看着他哆嗦,看着他喚着夏楚的名字呢喃一般呻吟,可她的臉上卻一片死色。
這一番鬧騰有些久,比平素他敷衍了事時美了許多,可夏問秋身子美了,心卻恨到了極點。事畢,他沉睡在她的身邊,手緊緊不放。她卻慢慢地爬了起來,仔細看了一眼他燈火下恍恍惚惚的俊朗面孔,輕輕撫了撫他蹙着的眉,冷笑一下,起身出了澤秋院,往東宮後院裡最偏僻的一隅走了過去。
那裡住着最是喜靜的太子妃東方阿木爾。
自從太子趙柘過世之後,她就一直住在那裡了。
她前腳一走,寢殿門口就有人急匆匆走了過來。
“殿下,皇太孫殿下!”
那是何承安吩咐去定安侯府看住趙如娜的侍衛長焦玉。可他喊了半晌兒,裡頭的趙綿澤都沒有反應,值班的太監和宮女說殿下睡下了,不敢去叫醒,他立在門口,左右爲難,直到夏問秋回來,以爲他是趙綿澤派去辦夏楚那事情的,直接把他給打發了。
他不敢走遠,只得在門外等。
次日,趙綿澤揉着額頭從屋裡走出來,他才趕緊上前彙報。
“殿下,菁華郡主,昨夜就出了京師。”
趙綿澤宿醉的面孔,頓時一變,拳手握緊。
“還不趕緊去追回來!”
“屬下已經派人追去了。”焦玉拱手,低垂着眼皮,“如今情況還不清楚。”
“快去,追到爲止。”
“是!”焦玉領命要走,可還沒走幾步,背後的趙綿澤卻喊了一聲“等等”,在他回頭看過去時,卻聽他低下了聲音。
“不要傷害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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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尼姑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紀小,出什麼家?守空門便是活地獄,難禁難架。不如蓄好了青絲髮。去嫁個俏冤家。”
漠北錫林郭勒草原上,一連好幾天的大雪之後,今日天兒總算放晴了。正午的陽光照射在茫茫積雪上,極爲刺眼。金衛軍一大羣人在黑皮大哥粗聲粗氣的小調兒聲裡,正在離大軍駐營里約摸幾裡地的雪地上挖着陷阱。
“黑皮,你總唱這些,能不能換點新鮮的了?”
夏初七促狹的抱臂站在雪地上,打趣着他。黑皮卻嘿嘿一樂,使勁兒揮動着手中的雪鏟子,直髮樂,“小齊,這你就不懂了吧,小娘們就喜歡哥哥這樣的曲子味兒,蜇心,箇中滋味兒哦……”
“嘚瑟!想你的胖兒子了吧?”
“怎能不想?”黑皮嘆口氣,“媳婦兒爲我生了兒子,都一歲了,我還沒見過面呢,這仗也不知啥時候能打完。”
“快了吧!”
翹了翹脣,夏初七別開臉去,看着工事進度,拍了拍手。
“兄弟們,趕緊挖,咱們得早早給哈薩爾準備好大禮。”
連續幾天的大雪,哈薩爾沒有來騷擾,今日天放了晴,她猜哈薩爾也憋不住了,大概今兒晚上就會來,所以趁着這個當兒,她先在草原上裝好“瘋狂的陷阱”,好好招呼那個友邦。
這種缺德事,是她最喜歡乾的。就趙樽來說,就喜歡真刀真槍,可也拗不起她的惡趣味。比起在戰場上打架,她就喜歡“偷雞摸狗”。更何況,如今爲了阻止漠北十二部落在山海關的偷襲,元小公爺領了朝廷的聖旨,帶了一部分兵馬去了山海關一線,有這樣的陷阱保護多好?
“肚子叫得像揣了個老鼠。”
“快挖,挖完了回去給你吃好的。”
聽着兵士們調侃,她踢了一腳積雪,搓了搓手,摸向凍得通紅的面頰,可仍然是冷,呼嘯而過的北風捲起積雪,冷得她要靠不停跑動才能好受一點。
“小齊!”老孟在坑裡大喊:“你先回營去。”
“沒事兒。”夏初七搖了搖頭,一張小臉兒尖尖的,帶着笑意,語氣卻極爲嚴肅,“你們都已經不讓我做活了,我哪裡敢再偷工?”
“行,再半個時辰,能成。”
“好嘞,加油嘞!”
夏初七笑着在雪地上轉着圈,時不時瞄向一望無垠的雪原。突然,她雙眉一鎖,發現了遠處一抹疾馳而過的牧民影子。這裡離大晏軍駐紮的營地就五里左右,雖然趙樽從來沒有阻礙過牧民的正常生活,但漠北境內的牧民們忌憚“冷麪閻王”的名號,早就避得遠遠的了,附近一般很少看見有牧民活動。
今兒怎會有?天晴的原因?
她定神看去時,那一抹人影已經沒有了。
幾乎剎那,她心裡就涌起一股子不安來。
從一年前建寧城那次刺殺之後,那夥要她性命的黑衣蒙面人再沒有出現過。一來她每日在營中,他們估計也沒有什麼機會。二來嘛,還有另外一層原因,最爲主要的原因。
就此事,她曾經問過趙樽。
趙樽只含糊地回答她,東方青玄受傷了,他們應當不會再來了。雖然他沒有說得太清楚,似乎還有點避而不談的意思,可夏初七心裡的疑惑卻是解開了不少。
因爲,聽趙樽的意思,東方青玄應是事先就知道有刺殺她這件事的,但是他沒有在刺殺之前阻止,而是選擇在刺殺發生後替她捱了三箭。
如此一來,意味就頗爲深長了。
她只能理解爲,他要用自己的受傷,來警告刺殺的人不要輕舉妄動。同時,他選擇這樣做也是爲了維護那個人,迫使她或者趙樽放棄找那個人尋仇。由此,她推斷,那個人與東方青玄關係極爲親密。
可除了阿木爾之外,東方青玄還能維護誰?
趙樽沒有給她明確的答覆,她卻一直記在心裡。
不過,此事過去一年了,會不會有變化?
“老孟!”夏初七挑了挑眉梢,沉了聲音,“你們最近這些天,有沒有見到有鬼鬼祟祟的牧民?在駐地周圍晃來晃去的?”
老孟沒有從坑裡探頭,只呼呼喘着粗氣應了一聲。
“沒有。怎麼了,小齊,你有發現?”
低低“哦”了一聲,夏初七擺了擺手,沒有向他解釋,只利落地翻身上馬,領了幾名兵士追出去一段路。可除了發現有一串馬蹄印之外,沒有再發現有人。
“估計是附近牧民。”有人說。
“是啊,前些日子,也有牧民活動的。”又有人說。
是,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可她就是覺得,不太尋常。
定神看了片刻,她眯了眯眼,取下帽子拍了拍。
“回吧。”
……
接下來的幾天,果然天晴。
冬天的太陽最是惹人喜歡,可雪化時寒冷且不說,北狄人的耐寒能力明顯比大晏人強,往常在這樣的時候,哈薩爾必定會派兵來騷擾。可這一連幾日天晴,他卻沒有什麼動靜兒,情形極是罕見。趙樽最近一直在派斥候摸清哈薩爾的主力位置,也不會貿然出擊,形勢一時膠着起來。
帳外寒風呼呼的吹,夏初七從半睡半醒中驚醒過來。
天氣太冷,帳裡的爐火整夜未滅,就着光線,她輕輕側過身子,看向闔着眼睛的男人,彎了彎脣,慢慢擡手在他額間,輕撫着緊蹙的眉。可下一瞬,卻被他捉了手。
“怎麼還不睡?”他問。
“我吵醒你了?”她略有歉意。
“沒有,我也沒睡熟。”
“怎了?睡不好?”換她問。
他淡淡看她一眼,攬她過來,拍了拍她的後背。
“快睡,今晚應當無事。”
夏初七點了點頭,挨近一點緊緊環住他的腰,等他閉上了眼睛,她卻又再次睜開,膜拜般看着他俊朗的面孔。他的額,眉,鼻,脣,一點點用視線描述着,覺得怎樣看都看不夠。她的男人長得這樣迷人,她實在是撿大便宜了。想想,莞爾一笑,她將手慢慢放到他的胸膛上,撫摸着,感受着他平穩的心跳,低低嘆了一口氣。
“趙樽,這幾日,我心裡老不踏實。”
他低頭看來,撫了撫她的臉,“怎麼了?”
她張了張嘴,還是搖了頭。那種不踏實的感覺,只是基於一種保護的本能,或者說來自女人的第六感,她說不太清楚。他整日事情太多太累,她也不想說出這種“莫須有”的事情來讓他擔心,只好將臉貼過去,蹭在他火熱的胸膛上,小聲兒發笑。
“我男人長得這樣好,我怕被旁人搶了去。”
“不怕!”他低笑,“爺就喜歡你這樣的醜姑娘。”
“討厭,不氣我不行啊?”
夏初七擡頭,準備瞪他一眼,卻對上他漩渦般深邃的黑眸。
“再不睡,爺可不讓你睡了?”
他的威脅來得極爲森森然,她臉蛋兒一紅,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翻了個白眼兒,捏着拳頭捶在他的胸口上,隨即又忍不住笑着撫平那一處,放軟了聲音,“趙樽,等這一仗打完了,你說你能不做王爺嗎?”
趙樽似是有點不明白她的意思,卻握緊了她的手。
“阿七準備拐爺去哪裡?”
“哪裡都成。天下之大,難道還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
趙樽眉心微擰,裹緊了她翻過來,讓她平趴在他的身上,然後寵溺地颳了刮她的鼻子,“放心,爺自有主張,屈不了你。”她低低一笑,說不上心裡彆扭的滋味兒,正準備回他一句,卻見他面色突然一凜,“嗖”的抱住她轉過身,從牀上坐了起來。
“怎麼了?”夏初七趕緊爲他披上衣裳。
他坐在牀沿,靜心聆聽片刻,然後飛快地穿衣。
“有夜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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