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8節

艾米:塵埃騰飛(27)

陳靄經常替人拿主意,但如果是她自己的事,她倒寧願別人替她拿主意,越重大的事情就越是如此。上大學是她父母替她拿的主意,讀什麼專業,報哪個學校,都是父母老早就定下了的。談戀愛是趙亮拿的主意,結婚是趙亮和雙方父母拿的主意。

這次申請博士後職位,可以說是她一生中最不得了的事,堪稱國際大事,雖說滕教授幫她拿了主意,但在揭曉之前,她仍然不停地問這個討主意,問那個討主意,彷彿如果人人都說她能拿到這個工作,那她就一定能拿到這個工作一樣。

但“人人”偏偏不那麼配合。

祝老師聽說這事後,潑冷水說:“你別對這事做太大指望,你沒博士學位,按道理就不能做博士後—”

“我也知道自己不夠格,但滕教授他一定要我申請博士後—”

“哼,滕非!這個人啊,我真不知道說他什麼好,說話辦事都不踏實,就愛噠噠嘀,亂許諾,到最後根本不能實現。”

“他許了什麼諾沒實現?”

“他說讓我在孔子學院教書,現在我訪問學者的期限都快滿了,教書的事還連影子都沒有。哼,我要是指望他,只怕是頭髮望白了都沒用。”

陳靄替滕教授辯護說:“他答應的是孔子學院辦起來了就讓你來教書,但現在孔子學院還沒辦起來,你叫他怎麼邀請你來教書呢?你不是說幫他把孔子學院辦起來的嗎?應該是你噠噠嘀了吧?”

祝老師被嗆得一歪,不快地說:“你現在完全被滕非—洗腦了,什麼事都向着他。我跟你說,你小心點,他這個人—色得很—”

“你放心,他再色也色不到我頭上來。C大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多得很—”

“你以爲他就是色那些年輕漂亮的?錯!他這個人,胃口大得很,見一個,追一個,越追不到手的,他追得越起勁。你不信的話,可以去問你們實驗樓的那幫中國人—”

“我問他們幹什麼?滕教授追誰,幹我什麼事?”陳靄嚇唬祝老師,“我們實驗樓的那幫人還說你色得很呢,見一個追一個—”

祝老師氣壞了:“完全是造謠!我什麼時候見一個追一個了?他們有什麼證據?這是哪個爛嘴巴的說的?你把名字告訴我,我馬上就去找他問個一清二楚!”

陳靄生怕祝老師真的跑她實驗樓裡去挨個調查,忙改口說:“沒誰說,跟你開玩笑的。”

祝老師氣咻咻地辯白說:“我到這裡快一年了,除了你之外,從來就沒跟別的女人打過交道。這些人吃飽了撐的,在背後編排我—”

陳靄見祝老師這麼專一,這麼看得起她,心裡有點小小的感動,很爲自己剛纔的態度後悔,少不得又蒸一大籠包子饅頭謝罪。

小張也不相信她能拿到這個博士後的工作:“陳靄啊,你做這麼大的決定,怎麼也不來跟我商量一下呢?”

陳靄撒謊說:“我見你—挺忙的—”

“你這次失策了,失策了。你聽說過田忌賽馬的故事沒有?你要想成功,就要用你的上馬去對別人的中馬,用你的中馬去對別人的下馬。你本科畢業,申請實驗員的位置就是上馬對中馬,綽綽有餘,肯定能拿到那個工作。但如果你好高騖遠,以本科學歷去申請博士後位置,就等於用你的下馬去對別人的上馬,你這次肯定是陪跑了—”

陳靄低頭不語,心裡承認小張的話是對的,但這種馬後炮聽着又很煩人,她很想責怪一下小張事後諸葛亮,但又覺得沒資格,因爲是她自己事前不徵求小張的意見,事後又想得到小張的認可。

趙亮跟小張的意見是一致的,但口氣惡劣多了,使陳靄感到“親者嚴,疏者寬”是世界上最可惡的格言。趙亮說:“也不先拿個鏡子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是誰,就那麼跟着洋人學造反,滕非叫你申請博士後,你就申請博士後,你自己沒腦子啊?你就沒想想,你拿不到這個工作,滕非一根毫毛都不會損失,但你呢?”

陳靄賭氣說:“我拿不到這個工作就回國!”

“你回國倒是早點說啊!也免得我複習GRE託福。現在我連名都報了,你又想到回國了?”

“你報了名就去考,考上就去讀,我回不回國,對你又沒影響—”

“沒影響?你說得輕巧!你回國了,我怎麼辦?”

陳靄沒想到趙亮對她這麼一往情深,想出國都是爲了跟她在一起,不由得深深感動了,爲了安慰趙亮,她把滕教授跟她老闆的特殊關係說了一下。

結果趙亮很不屑:“你聽他吹!他一箇中國人,還想打人家外國女人的主意?你老闆拿了這麼大一筆科研經費,富得流油,怎麼會看上滕非這樣的人?”

“我老闆—是個很有文學藝術情趣的人,她不會考慮物質的因素—”

“自命清高!她不講物質的因素,那她幹嘛要拼死拼活申請科研經費呢?”

“那是—爲了做出成果—”

“那我們就說成果,滕非做出成果了嗎?他自己都沒成果,怎麼能指望你老闆喜歡他呢?”

“但是他在文學藝術方面—都很精通,我老闆很喜歡文學藝術—”

“切,你老闆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還會這麼天真?”

陳靄辯不過了,硬着嘴說:“你不知道這裡的情況,我親眼看見的—”

趙亮也不想辯了:“算了,我懶得跟你多說了。吃一塹,長一智,下次找工作的時候,腳踏實地一點就行了。滕非那邊,你可別把我說他的話都傳給他,免得把他得罪了,到時不招我讀他的研究生了—”

這幾桶冷水,把陳靄潑了個透心涼。一個人說你錯,還有可能是他自己搞錯了;兩個人說你錯,你就很可能是有錯。現在是個個都說她錯,那就肯定是她錯了,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總不能說這麼多人全都錯了吧?

她心急如焚,人也變得迷信起來,每天都要寫幾個籤來抽一抽。抽到了“yes”,先是高興一陣,但過一會又擔心自己做的籤不算數;抽到了“no”,心裡就很失落,只能勉強安慰自己:籤語說不定是反的呢?

她每看見一個來面試的人,心裡就七上八下一次,每七上八下一次,她就要打個電話給滕教授:“滕教授,你說怎麼老闆還在面試人呢?是不是之前面試過的人都被否決了?”

“不會的,你老闆要面試哪些人,是早就定好了的,也早就通知別人了的。即便她已經找到了合適的人,她也要把剩下的都面試一遍。”

“但是我覺得最近這幾個,她面試的時間很長,那些人面試完了出來都很—開心的樣子,是不是老闆已經把工作給他們了?”

滕教授不厭其煩地解釋說:“你不要被那些面試者胸有成竹的樣子嚇倒,你自己也面試過了,知道老闆根本不會在面試結束時就告訴結果,那些人又怎麼可能知道自己被錄用了呢?恐怕那些人心裡跟你一樣,也很着急,只不過面上沒露出來罷了。面試這事,不要過早絕望,要有見了棺材不掉淚的精神—”

“不是說‘不見棺材不掉淚’嗎?怎麼是‘見了棺材不掉淚’?”

“已經見到棺材了,掉淚也沒用了嘛—”

“那倒也是。滕教授,你說老闆面試是走過場,但如果真是走過場,找三四個人面試不就行了嗎?怎麼面試這麼多人?”

“你別忘了,你老闆這次招的,可不止你申請的這一個位置,還有另外三個位置,一個位置面試三四個人,也有十幾個了。”

“但我覺得她肯定不止面試了十幾個—-”

“呵呵,可能你老闆這是第一次面試別人,所以要把面試的癮過足—”

“可是她以前一直是老闆啊—”

“她只是小老闆,她的頭上還有大老闆,以前招人都是大老闆作主,面試輪不到她。你們實驗室的那兩個人就是大老闆給招來的,拿大老闆的錢,都是‘北約’的人,所以你老闆不喜歡。你因爲是國內出錢的,不用經過大老闆,是你老闆自己物色的,所以她特別喜歡你—”

陳靄又豁然開朗一次,但仍然很擔心:“你說我老闆她會不會—開這種後門?”

“哪種後門?”

“就是你—說的那種?”

“我說的哪種?我說的後門多了去了,你到底在說哪種?”

陳靄知道滕教授在逗她,只好厚着臉皮說:“就是你說—因爲我老闆—她喜歡你—所以一定會把這個工作給我—”

“噢,你說這個後門?其實這也不算什麼後門,老外做事不像中國人,他們雖然也看關係,也開後門,但他們更看重你的能力。如果你能力完全不合格,那無論我跟她什麼關係,她也不會招你。如果你的能力超過任何其他候選人,那麼無論我跟她什麼關係,她都會招你。只有在你跟其他競爭者旗鼓相當的時候,關係才能起一點作用—”

“那你的意思是我—跟其他候選人—旗鼓相當?”

“呵呵,這麼說是不是有點—把你看低了?”

“沒有,沒有,我覺得是—把我—看高了—”

“我覺得既不低,也不高。你在某些方面比其他候選人強,比如你當過多年醫生,有臨牀經驗,你也做過幹細胞方面的研究,你人很聰明,學東西很快,你一個人在這裡,沒有什麼社交活動,沒人拖後腿,可以一心工作。但其他人有的可能比你學歷高,有的可能比你英語好,有的可能有別的方面的長處。把這些都綜合起來衡量,你跟他們就旗鼓相當各有千秋了。”

滕教授說話就是這麼熨帖,無論陳靄有多少疑問疑慮疑惑,滕教授都能解答,都能化解。對陳靄來說,滕教授就像汪洋中的一條船,只要搭上邊了,就有了指望,不會沉底了。在她一生中,上至爹媽,下至朋友,還沒有一個人能像滕教授這樣讓她覺得可以依賴的。

終於有一天,滕教授給她發來一個電子郵件,說人事處跟他聯繫過了,向他調查她的情況。

她嚇了一跳:“怎麼啦?我—出事了嗎?”

“傻瓜,這是好事啊!說明你老闆已經把這個工作給你了,人事處走一下過場就行了。”

“是嗎?那他們—爲什麼要找你?”

“不是你自己申請這個工作的時候把我當reference(推薦人,知情人)填上的嗎?我已經爲你寫了一封推薦信,用email(電子郵件)傳給他們了,這裡也拷貝一份給你。”

陳靄一看推薦信,哇呀呀!滕教授這寫的是誰呀?怎麼我一點也不認識呢?這麼出色,老闆不錄用這樣的人才,那真是瞎了眼睛。

人事處很快就給陳靄發來一封電子郵件,說C大決定把那個博士後的工作給她,問她接受不接受,請她儘快回個電子郵件。

她一看,差點喜暈,連掐自己大腿數把,疼出了眼淚才相信不是在做夢。天,人事處那幫傢伙不是在開玩笑吧?博士後的頭銜!幾萬美元的年薪!還問我接受不接受?當然接受!無條件接受!

高興了一陣,陳靄腦子裡又起了疑雲,是不是我理解錯了?她把這封信轉給滕教授看,問他這是不是就算給了她這個工作了。

滕教授的回答是“Yes”,然後寫道:Congratulations!Howareyougoingtothankme?(恭喜!你準備怎麼謝我?)

陳靄高興極了,立即給人事處回信,說她接受這個offer(工作機會),又給滕教授回信,說要做頓好吃的Chinesedinner(中國式正餐)來感謝他。

她才轉個眼,就收到兩封回信。

一封是人事處來的,詢問Chinesedinner的詳細地址和時間。

另一封是滕教授發來的,就一句:So,you’veacceptedmyoffer?”(“你接受我了?”)

艾米:塵埃騰飛(28)

陳靄發現自己把兩個電子郵件發錯了地方,差點嚇成了鬥雞眼,電腦上的字都看不清楚了,只一遍遍想着:完了,完了,煮熟的鴨子飛了,到手的工作跑了。

她回過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救命稻草打電話:“滕教授,怎—怎麼辦?怎麼辦?我把—給你的—給你的—電子郵件發到—人事處去了—這—這這這可怎麼辦?”

“終於發現了?”滕教授笑呵呵地說,“沒什麼嘛,你馬上給他們補回一個電子郵件,說你接受這個工作就行了。”

“這樣就—就行了?他們會不會認爲我—是個辦事馬虎的人,不把這個工作給我了?”

“不會的。人事處只管人事方面的具體事務,工作給不給你,決定權在你老闆手裡。以後記住別在老闆面前也這麼粗心大意就行了。”

“但是—我現在怎麼好意思—寫信給人事處?我怎麼對他們說—”

“你就告訴他們,說他們發給你的好消息令你太激動了,所以你發錯了信。別怕,美國人的馬大哈多得很,你看他們的電視電影裡面,發錯信認錯人的該有多少啊!美國人也很有幽默感,說不定你這事正好給人事處那幫百無聊賴的傢伙增添一點樂趣—”

陳靄將信將疑地給人事處回了一個電子郵件,表示自己欣然接受這個工作,還說剛纔由於太激動,把電子郵件回錯了地方,請他們原諒。

人事處果然沒見她的怪,很快就回信說他們很高興她能接受這個工作,並開始跟她討論簽證的事情。

人事處這邊搞定了,陳靄纔想起自己曾經誇過口,說等博士後的事辦成後,她會好好酬謝滕教授,當時由於對拿到這個工作完全不抱希望,還信口說過“你要我怎麼謝你,我就怎麼謝你”之類的大話,現在八字的一撇一捺應該算寫出來了,滕教授會不會來“要賬”?

她又緊張又激動地等着滕教授來“要賬”,但滕教授好像不記得這事了,根本沒提謝他的事,只熱衷於跟她談論辦waiver(服務期豁免)的具體步驟,使陳靄有點失望,很想知道滕教授當初說那話的時候,心裡想的到底是要她怎樣謝他。

陳靄按滕教授說的,先到中國駐美國大使館的網站去搜尋了一下,找到了辦waiver的具體步驟,發現第一件事就是要得到單位同意才行,她立即跟她國內的院長聯繫,把自己的近況彙報了一下,請他同意她辦waiver。

院長相當不開心,苦口婆心地勸了她一陣,但見她意志堅決,九輛麪包車都拉不回的架勢,也就同意了,只說她必須辭職,原來講好給她的五千美元資助不會發給她了,還得退回這幾個月醫院發給她的工資。

這些都是她意料之中的事,而且比她聽說過的幾個J-1的故事好多了,至少沒讓她交“培養費”什麼的,所以她沒多話,爽快地答應了。

但當她打電話叫趙亮把醫院這幾個月發給她的工資退還給醫院的時候,趙亮發毛了:“什麼?發出來的工資還想吞回去?哪裡有這種事?你是他們派你出去的,他們憑什麼把錢要回去?”

“但是我現在要改簽證—”

“改簽證已經是半年之後的事了,跟這半年公派出國有什麼關係?他們半年之後不發你工資還說得過去,但這半年已經發了的工資怎麼能要回去呢?”

陳靄覺得趙亮說的有道理,又跟院長聯繫,把趙亮的理論給院長說了一下。

但院長不肯讓步:“小陳啊,你不能貪得無厭,什麼都想要啊!當初我派你出國,你知道有多少人眼紅?什麼難聽的話都有人說,我都給你頂住了。現在你要求免除你的服務期,你知道又有多少人反對?我還是替你頂住了,同意免除你的服務期,我這已經是—很很很很很—照顧你的了,你卻連幾個月的工資都不願意退回來,如果我放你這一馬,你叫我今後怎麼在院裡主事?”

陳靄覺得院長說的也有道理,況且這又不是院長定下的規則,是醫院的規則。她只好又打電話叫趙亮還錢。

但趙亮不光是不肯退錢,連她辭職也很反對:“你辭職幹什麼?你把職辭了,以後想回國怎麼辦?”

“想回國—再重新找工作吧—”

“你說得容易!你現在都快提主任醫生了,如果你辭職,以後回國再重新找工作,你以爲你還能找到主任醫生副主任醫生的職位?你得從頭做起!你以爲你還年輕啊?等你在海外幹幾年回來,都快退休了,還能找到什麼工作?”

陳靄被問住了,是啊,這個博士後的工作,也只三年。三年之後,她還能不能在美國工作,全看她老闆能不能拿到科研經費,如果她老闆拿不到科研經費,她在美國就沒工作了,就得回國。爲了這三年,她辭掉醫院的工作,把自己在國內的退路斷掉了,到底值不值?

想了大半夜,她痛苦地作出決定:保住國內醫院的工作,放棄美國的工作。

但當她把這個決定告訴趙亮的時候,趙亮又發毛了:“你放棄美國的工作?那我怎麼辦?我辛辛苦苦複習GRE託福,名都報了,你卻要放棄美國的工作,那我還去美國幹什麼?我的努力不是都白費了嗎?”

陳靄徹底暈倒:“那你的意思—到底要我怎麼樣呢?”

“怎麼是我要你怎麼樣?你的事我有發言權嗎?你什麼時候聽過我的話?你都是我行我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陳靄像被逼急了的兔子,也發毛了:“我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嗎?”

“你這是商量的口氣?你明明是在找岔子吵架!”

陳靄像打機關槍一樣不停氣地說:“你又不想退錢,又要我呆在美國。難道你不明白,不退錢就不能辦waiver,不辦waiver就不能改簽證,不改簽證我就不能呆在美國?你想清楚了,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我自己是無所謂的,在哪裡都一樣生活—”

趙亮老半天才咕嚕說:“錢都用掉了,拿什麼退?”

“錢都用掉了?怎麼一下用掉這麼多錢?”

“兩個人,兩張嘴,不吃飯哪?不穿衣呀?頓頓吃餐館,不要錢哪?”

“就算你們兩個人一天吃一百塊錢,一個月也才三千塊,剩下的錢呢?”

“投資了—”

“投—什麼資?買房子?”

“切,你幾個月的工資,總共幾個錢啊?還想買房子?一個房子角都買不到—”

“那你—投什麼資了?”

“買古董了。”

陳靄驚呆:“買古董?買什麼古董?”

“古董傢俱—“

“古董傢俱?你買一些舊傢俱,有什麼用?連放都沒地方—放—”

“放我那個房子裡。”

陳靄差點又要發作,趙亮哪裡有什麼“我那個房子”?他們從B大買的房子,早就給了趙亮的父母了,現在他們的兩套房子,一套是她買的醫院的房子,另一套是她爸爸留給她的房子。趙亮和欣欣現在住在她爸爸留給她的房子裡,她從單位買來的那套房子沒人住,她老早就想出租給別人住,但趙亮不肯,難怪難怪,趙亮肯定早有準備,專門把房子留在那裡囤積古董的。

她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趙亮口口聲聲買房子投資,買古董投資,但房子用來放古董了,不能出租,也不能轉賣,那投個什麼資?一堆破舊傢俱堆在空房子裡,有誰要啊?那又投個什麼資?過幾天趙亮也出國了,那一套房子連同那些舊傢俱就算廢在那裡了,真不知道趙亮的腦子是啥材料做成的。

但陳靄知道生氣也沒用,她現在鞭長莫及,生氣也不能把錢生回來,乾脆不指望趙亮還醫院的錢了,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她把自己帶來的錢清了一下,剩的也不多了,得留作生活費,不能還給醫院。C大人事處的人對她講過,在H1-B簽證辦下來之前,她不能開始博士後的工作,也就是說,她不能領工資。

但誰知道她的H1-B什麼時候才能辦下來?美國這邊是沒有什麼問題的,C大是非營利性的教學科研單位,辦H1-B不受名額限制,隨時都可以辦,她老闆很大方,同意出錢讓C大給她辦加急的H1-B,要花一千多美元,但只要十五個工作日就能辦好。

但waiver什麼時候能辦下來,她就不知道了,因爲首先要得到單位同意,然後把單位出具的證明寄到中國駐美國的使館去,使館同意了,纔會通知美國,說國內單位不需要她了,可以免掉她回國服務/居住兩年的義務。

中國那幫官僚們什麼時候能給她把waiver辦好,她是一點把握都沒有,不得不作長期作戰的準備。她剩下的那點錢,大概能支撐兩個月時間,但如果用來退還醫院,那她就要立竿見影地去喝西北風。如果不把醫院發給她的工資還掉,又辦不了waiver,也就不能開始領博士後工資。不僅如此,她半年的J-1快用完了,如果不在J-1用完前辦好H1-B,她的身份就成了問題。

陳靄這才嚐到了有錢的幸福,沒錢的痛苦,不禁十分後悔平時用錢大手大腳,如果她這半年找個租金便宜的地方住(比如祝老師住的那種,租金便宜一半),每天只吃榨菜、米飯、快餐面(美國快餐面,不是中國的康師傅),不買衣服鞋襪自行車化妝品手提電腦等等,應該也能省出還賬的錢來。

但後悔也沒用啊,用出去的錢,潑出去的水,後悔也後悔不回來,只能想辦法弄錢。她向小杜打聽有沒有哪裡可以打工,小杜說:“你能打什麼工?又不會炒鍋,又不會送餐—”

“我像你一樣做waitress(餐館女招待)行不行?”

“肯定不行,做waitress要年輕漂亮的才行—-”

陳靄捱了一記悶棍,但不敢發作,只敢在心裡嘀咕:你也是三十出頭了,而我還四十不到,說來我們也是一個年齡段的人,我不過就比你大幾歲,怎麼你就能當waitress,我就不能當呢?她這才知道自己在小杜這樣的人眼裡已經是老大媽了,而且是醜老大媽,幸好沒問小杜哪裡招脫衣舞女,不然,更不知道要受什麼樣的鄙視嘲笑。

自己掙不到錢,那就只好借了。

她最先想到的是滕教授,但她馬上就把他否決了。滕教授這個人心腸好,如果她真的去問他借錢,估計他想千方設萬法,也要弄筆錢來借給她。但她怎麼忍心讓滕教授冒這麼大的風險?萬一讓滕夫人知道了,那還不鬧得血雨腥風,日月無光?

她把需要錢的事跟幾個經常一起吃午飯的中國人講了,但那些人的普遍反應是:“幾千美元還不好解決?先用信用卡劃劃,等博士後當上了再還不就行了?”

她說自己還沒有信用卡,申請過幾次,都被拒了,因爲她在美國沒工資,於是大家轉而熱烈討論像她這樣的人如何才能申請到信用卡,七講八講的,就扯得沒影了。

最後,消息傳到了小張的耳朵裡,週末陳靄應邀去小張家看望小張寧的時候,小張問:“聽說你急需幾千美元還帳?”

“嗯。”

“怎麼不告訴我呢?”

“告訴你有什麼用?你上有老下有小,工資又不高,還要供房子,哪裡有閒錢借給我?”

“我再沒錢,幾千美元總是拿得出來的嘛,我至少有信用卡—”

陳靄太感動了:“你—願意借錢給我?”

小張把支票本拿出來放在桌上:“你說個數字,我馬上寫支票給你。”

陳靄感動壞了,直通通地說:“我看你平時—那麼節約—以爲你—不捨得借錢給我呢。”

“平時節約爲了什麼?不就是爲了急時好用嗎?”

“唉,你說得太對了!如果我平時節約一點,現在也不至於拿不出這幾千塊錢來—”

“你丈夫怎麼不替你把這錢還了呢?”

“他—把錢都用掉了—”

小張很吃驚:“是他把錢用掉了?我還以爲錢是你在美國用的呢—如果錢是他用的—那—不是更應該由他來還嗎?”

陳靄一臉黯然,答不上話來。

小張心疼地說:“唉,沒想到你—找了這麼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你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

陳靄像被人把心裡的苦水罈子的蓋子揭開了一樣,一股股苦水直往外冒,終於衝破“家醜不可外揚”的禁忌,井噴一樣奔涌出來。

她把這些年吃的苦一古腦全都倒了出來,除了牀上的,其它什麼都說了。說着說着,她發現自己也開始炒剩飯,好像某些歌曲一樣,主歌唱完了,就重複最後幾句,彷彿不忍心戛然而止,又不好意思從頭再唱,只好反覆吟唱某幾句,謂之“副歌”。

小張一直很安靜地聽着,表情很鼓勵,眼神很憐愛。一直等她把剩飯炒夠了,自動停了嘴,小張才嘆口氣說:“早知道你會找這麼個丈夫,還不如當初就我倆結婚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