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宮人們撥弄着暖爐火炭,偶爾發出幾下“呲呲”聲,反襯得大殿愈加靜謐,窗外落雪之聲清晰可聞。明帝倚在長椅上翻書,瞅見王伏順進來,擡頭問道:“進宮的日子可選好?到爐子旁邊說話,別哆嗦了。”
“是,謝皇上恩典。”王伏順搓手站到暖爐邊,躬身回道:“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是慕小姐親自挑的,別的沒有說什麼。”
“初九?”明帝側首算了下日子,心裡略微有些詫異,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自言自語道:“今天都二十四了,那也沒有幾天日子。”
“正是,或許慕小姐急着進宮呢。”
“她急着進宮?”明帝失笑出聲,順手將書扔到一旁,“若是換做別的女子,朕或許還相信,唯獨她卻是不會。”
王伏順笑道:“慕小姐進宮,皇上也少操一份心。”
明帝不置可否,轉而說道:“泛秀宮眼下還沒收拾完,若是此刻另設一宮,倒是顯得有些招搖。朕記得雲曦閣寬敞透亮、景緻不錯,先讓她在哪兒暫住一段時間,你去跟敬嬪知會一聲。”
“老奴這就過去,順便把雲曦閣收拾妥當。”
“等等----”明帝擡手止住他,沉吟片刻道:“傳朕的旨意,敬嬪鄭氏端靜淑和、恭順持禮,更對皇子教導有方,特冊爲妃位,以宣昭後宮女子之德。”
王伏順來到沐華宮,先將皇帝的話轉述一番,待宮人們賀喜完畢,又道:“敬妃娘娘,皇上還有幾句話,要老奴單獨交待。”
敬妃揮退殿內宮人,頷首道:“好了,王總管請講。”
“娘娘的冊封禮,安排在三天之後。稍晚些,會有司儀監的人過來,再詳細的說與娘娘聽,老奴先給娘娘道喜。”
皇帝要交待的,斷然不會是這幾句話。敬妃心中疑惑甚多,卻依舊保持平靜,頷首笑道:“有勞王總管親自過來,本宮先謝過。”
王伏順欠了欠身,又道:“豫國公家有位養女,皇上想把她接進宮來,因一時沒有合適的住處,十分爲難。想起娘娘知書達理、賢良大方,因此讓慕小姐暫住雲曦閣,有娘娘親自照顧着,皇上也就放心了。”
原來無緣無故升了位分,竟然是這麼個原因?看起來風光無限,實際上卻只是給他人做屏障!敬妃胸口如有芒針在刺,痛得深吸了一口氣,“豫國公家的養女?怎麼從沒聽皇上提起過?”
“是,老奴也沒有見過。”王伏順一張老臉溝壑縱橫,滿臉笑容道:“不過娘娘也不用着急,過幾日慕小姐進宮,娘娘不就都清楚了。”
敬妃知他極難對付,再問亦是無用,遂揚聲喚道:“秋穗,陪王總管下去,封二十兩銀子打酒喝。”
王伏順笑道:“老奴謝娘娘賞賜。”
“啪”的一聲,敬妃將桌上書卷拂在地上,心頭怒氣仍不能平,這倒擢升的旨意未免太讓人氣悶。到底何等人物,能讓皇帝如此大費周章?不過眼下沒功夫慪氣,此次冊妃必定讓其他人不滿,更要小心應付才行。
天色將黑時,秋穗進來問道:“娘娘,是不是預備晚膳?”
敬妃正在跟奶孃說話,回頭道:“待會皇上必定會來,多預備幾個菜,挑皇上平素愛吃的,另外再取一壺玉團春出來。”
秋穗出去吩咐完畢,回來笑道:“娘娘大喜,奴婢們都跟着高興呢。”
敬妃略笑了笑,心裡估量了下時間,吩咐秋穗道:“把上月得的春藤雪蘿錦緞取出來,徐婕妤年紀輕,剛好配的上嬌嫩花色,派人給她送過去。”
秋穗嘟噥道:“娘娘也太大方,做什麼送給她?”
敬妃懶怠解釋,喝道:“多嘴!快去。”
晚膳時分,明帝果然領着人過來。秋穗趕着進來通稟,敬妃對着銅鏡整理一番,出殿含笑行禮,迎着明帝往內殿走,“皇上的恩典,臣妾還沒來得及謝呢。”
“呵,朕這不是來了。”明帝笑着瞧了瞧,打量了一番,“你也是一宮主位,又剛升了妃位,身上就這麼點裝飾?雖說諸事都要節儉,但也不用太過了。”
敬妃親自奉上茶來,微笑回道:“最近皇后娘娘身子不痛快,裝束很是清減,所以臣妾也不想穿得太華麗。”
明帝頷首道:“嗯,難爲你體貼。”
三皇子跟着奶孃出來,規規矩矩行禮道:“父皇,兒臣給你請安。”
明帝笑容和悅,將三皇子抱在腿上,問了些小孩子的玩事,又笑道:“今天你母妃高興,等會咱們給她慶祝一下。寅祺你來斟酒,好不好?”
“嗯,兒臣去拿酒!”三皇子認真點頭,歡快跑下去。
席面上熱熱鬧鬧,敬妃被勸着多喝了幾杯,摸着發燙的臉笑道:“皇上,你別再逗寅祺斟酒,臣妾要是再喝下去,一會就該醉了。”
明帝笑道:“醉了又何妨,進去睡下就是。”
“咱們敬妃娘娘啊,樣樣都好,就是太節省了。”奶孃一面給三皇子夾菜,一面陪笑湊趣,“今兒是大喜的日子,娘娘別捨不得喝酒。只管再喝上七、八罈子,皇上現在在這兒坐着,娘娘還怕沒酒喝麼?”一席話,說得衆人都笑起來。
“給皇上和敬妃娘娘請安。”外頭進來一個小宮女,垂首道:“我們主子說,讓把這盒海棠春胭脂送過來,謝娘娘的賞賜。”
明帝擡眼瞧了瞧,回頭笑道:“你又拿着什麼體己送人?朕知你素來大方,可也不能一樣都不留,自個兒沒得使。”
“是皇上賞的春藤雪蘿錦緞。”敬妃招呼香穗去接東西,靦腆笑道:“那花色太過嬌嫩,臣妾又不好意思穿,白放着也可惜了。徐婕妤年紀輕,膚色也相襯,配着那春藤雪蘿的花樣,定然更顯好顏色。”
明帝笑道:“你也還年輕,以後不用穿得太素淨。”
“你別走,我要吃棗糕。”三皇子跑下席拉住小宮女,也不管她連連解釋,不依不饒嚷嚷道:“你有,你有。上次還給我和二哥了,一人一塊棗糕。”
“拉拉扯扯,成何體統?”敬妃朝三皇子喝了一句,側首吩咐道:“奶孃,把寅祺抱下去。時辰也不早,先帶他去睡覺。”
明帝突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宮女嚇了一跳,忙道:“奴婢墜兒,在沅瑩閣當差。”
“這個墜兒很伶俐,賞她!”明帝的話頗有深意,臉色也不大好,隨後略吃了些就吩咐撤膳,只說疲乏困怠,領着敬妃進去安歇下。
次日早朝上,朝臣們爲邊境之事起爭執。明帝看着激烈爭辯的臣子們,只覺比一羣蚊子還要吵,也懶怠去喝斥,遂拂袖回到醉心齋。多祿小心翼翼進來,陪笑問道:“雲曦閣已經收拾好,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朕現在沒空,晚會再說。”明帝消了消氣,翻開早上呈上來的摺子,看到青州戰事不由蹙眉,頭顱裡更是隱隱脹痛。
“皇上,內閣大學士杜守謙求見。”
明帝“嗯”了一聲,走進來一名赭袍年輕官員,長身玉立、秀面若素,年紀輕輕已經頗具名臣之姿,上前叩道:“微臣杜守謙,參見皇上。”
“好了,又不是在朝堂上。”明帝順手將奏章遞過去,指了指上面,“青州乃我朝邊境,常有霍連蠻子騷擾,搶奪些財物、牛羊,原本問題也不大。而此次之事,看起來卻有些不尋常,莫非霍連蠻子想要動兵?”
杜守謙粗粗看了一遍,合上道:“青州一直由雲、慕兩軍駐守,十六萬重兵壓在邊境上,若真有戰事,那就絕非一兩天能解決。”
“嗯,百姓又要受苦了。”
杜守謙又道:“邊境一旦交火,朝內就要預備大量糧草,不論人力、物力都消耗不輕,朝廷負擔大大加重。再者,戰事中士兵肯定會有損傷。朝廷若是想增援,就得抽出大量京畿兵馬,那麼----”
原本雲、慕兩家擁有重兵,朝廷忌憚多年,私下早就有削兵之意,如今再增兵豈不是愈添煩惱?明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心頭愈加煩惱,嘆道:“不錯,朕擔心的就是這點!只怕送出去容易,等到想要回來就難了。”
“皇上的擔心,朝廷一直都是有的。”杜守謙似在斟酌說詞,慢慢說道:“太祖武帝爺開國時,戰功顯赫的臣子不少。比方如今藩王們的先祖,還有云、慕、郭三家武將世家,以及文、朱兩家文臣等等。這些家族的態度,對朝局穩定至關重要,以往解決的法子便是聯姻,以確保他們沒有貳心。”
“難道,要朕馬上去納妃?”明帝一聲輕笑,心裡陡然覺得很不舒服,原本不甚相干的兩件事,此刻倒成因果關係似的。
杜守謙忙賠了個笑,道:“那倒不是。”
“縱使朕有這個心,此刻也不是選秀的時候。”明帝不願將話題深入下去,轉而說道:“聽皇后說,兩個小傢伙很合得來,整天日同食、夜同寢,比同胞姐妹還親密。只是寅雯自小任性,又淘氣,可別把杜愛卿的千金欺負了。”
“豈敢,微臣不甚惶恐。”
“朕去瞧瞧孩子們,你也別惶恐了。”明帝朝下揮揮手,起身離座道:“把案頭上的奏摺理一下,弄好送到政觀閣去。”
杜守謙笑了笑,點頭道:“是。”
鳳鸞宮相距不遠,片刻便已行到。皇后正倚在長榻上看書,一身藕合色團紋錦繡鳳袍,已經有些半舊之色。明帝含笑走近坐下,摁住她示意不必起身,將手放在扁金葵口小手爐上,“佩縝,何苦整日看書寫字,如此費神?”
“皇上,怎麼又不通傳?”皇后放下手中書卷,替皇帝撣了撣身上碎雪,又沏了一盞熱茶遞過去,“悄悄的走進來,倒是讓臣妾御前失儀。”
“朕以爲你在中覺,怕吵醒……”
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兩個小女孩跑進來。二人穿着同款衣袍,梳着同樣髮髻,猛然看去,倒像是一對孿生小姐妹。皇后朝二人微笑招手,回頭道:“都是雯兒淘氣,非要讓玫兒穿成一樣。”
“父皇!”四公主身着蜜合色小襖,領口一圈雪色茸毛,襯得一張小臉粉嘟嘟,撲到明帝懷裡撒嬌,“父皇你看,我們兩個像不像?哪個更好看一些?”
明帝故意逗她,笑道:“依父皇看,還是小玫瑰更漂亮。”
“哼!父皇偏心。”四公主撇了撇小嘴,倒也不見得真有多生氣,跑下去拉那小女孩,笑嘻嘻說道:“玫若,父皇誇你,說你比我好看呢。”
“哪有,當然是公主好看。”杜玫若身量略高些,寶藍色小緞襖更襯膚色,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好似圓月之夜的光芒星子。
皇后指着杜玫若,側首笑道:“別說皇上偏心,臣妾也更喜歡玫兒一些。不像這淘氣丫頭,整天惹禍,沒一件事不讓人操心。”四公主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拉起杜玫若就往外跑,慌得奶孃們追之不及。
明帝搖頭一笑,“這孩子,都是小時候慣壞了。”
皇后微笑點點頭,說道:“將來柃兒長大,得從小就約束着,不能像她姐姐這般沒法沒天,任性又胡鬧。倒是那杜家小姐,年紀雖小,卻又文靜、又大方,比別的孩子都招人疼。”
“朕看寅祺還好,聰明又聽話。”明帝忽然想起昨日之事,雖然疑惑不痛快,卻也不想讓皇后擔憂,於是笑道:“昨兒寅祺高興的很,吃太多,有些不消化。不知道這會好些沒有,朕再過去瞧瞧。”
皇后起身相送,又道:“外頭天涼,皇上帶上手爐去罷。”
明帝依言拿上手爐,出了大殿卻吩咐往東面走。一路上積雪早已掃淨,車輪壓着平整宮道,不過片刻功夫,御輦便行至沅瑩閣正門。徐婕妤聞訊出來,迎着明帝進到寢閣內,嬌嗔道:“皇上,都多少日子沒來了。”
明帝脫下銀狸大氅遞給她,在美人榻上躺下道:“人都來了,你還抱怨?”
徐婕妤親手掛好大氅,順帶脫去外袍,上身一件蝴蝶銀扣對襟錦襖,做工精緻、裁剪合宜,越發勾勒出曼妙的身段來。轉身倒了一盞花茶,翩然走到榻邊坐下,“臣妾可不敢,只是整日想着皇上罷了。”
徐婕妤含笑斜斜倚坐着,咬緊嘴脣,紅豔豔似要破出血珠來,模樣極爲動人。明帝有些出神,一時倒忘記方纔來意。只是恍惚想着,若是換作另外一位女子,也能這般巧笑嫣然就好了。
“皇上,皇上……”
“嗯?”明帝回神過來,擡眼笑道:“玉窈你過來,朕身上酸乏得很,依舊象往常那樣,仔細揉一揉纔好。”
“要是臣妾偏不呢?”徐婕妤人已經歪過去,輕輕揉道:“若是皇上能常來,做什麼都願意,只要別把臣妾忘記了。”
“不會忘的。”明帝在她臉上划着圈,跟着順勢滑下,伸到衣襟裡面亂遊一氣,小衣被扯得鬆動,露出一痕雪白無暇的香肩來。
徐婕妤反手捂住胸口,吃吃笑道:“皇上,還揉不揉了?”
“揉,當然要揉。”明帝被她誘得情慾朦朧,翻身坐起來摟住,伸手解開腰間雙疊束帶,貼到耳邊輕聲說道:“別動,朕來替你揉揉……”
徐婕妤動彈不得,聲音細若蚊蟲,“皇上----”
“噓,別說話……”明帝雙手環住美人細腰,翻身將其壓在身下,嘴脣觸碰到那微涼的柔軟肌膚,好似山間裡一泓清澈泉水。
柵格窗外,有雪花自萬丈高空灑下。大雪越下越多,越積越厚,似乎連聲音也被淹沒下去,時光悠然而過。徐婕妤滿頭青絲凌亂散開,珠翠釵環早已被卸下,只剩耳間一對硃紅珊瑚釘,美得奪目。明帝撥弄着她的耳珠,玩轉半晌,輕聲笑道:“玉窈,你今天特別好看。”
“皇上,可不許哄臣妾。”徐婕妤輕輕依偎着,似乎沉溺在皇帝的溫柔裡,過了會方纔擡起頭,撇嘴道:“可是,皇上卻只擡舉敬妃娘娘。”
“怎麼,吃醋了?”明帝手上動作略緩,淡聲道:“敬妃服侍朕多年,又養了三皇子,所以才擡舉她。等過幾年,你爲朕生下一男半女,自然也一樣。如今你還年輕,着什麼急呢?”
徐婕妤臉上一紅,又問:“聽說,皇上打算重修泛秀宮?”
明帝看了她一眼,大概明白其意,只將目光轉到玉茜窗紗上,漫不經心問道:“玉窈,你喜歡什麼樣的窗紗?只管說,朕讓內務府的人去辦。”
徐婕妤頭垂的更低,嬌聲回道:“只要皇上賞賜的,臣妾樣樣都珍惜,哪裡還敢挑什麼花樣?皇上看着辦就好,臣妾不敢奢望太多。”
“不敢?”明帝冷笑一聲,翻身跳下牀,“你已經奢望的夠多了!”
“皇上……”
“來人!”明帝朝外喚了一句,揀起衣袍胡亂穿在身上,冷聲道:“朕太縱容你,越來越不懂規矩!什麼都問,哪有半點后妃模樣?”
王伏順摸不着頭腦,小聲問道:“皇上,這是----”
“閉嘴,起駕回宮!”
宮人們嚇得不輕,紛紛讓出路來。偏生有個小宮女退得急,一個踉蹌沒站住,將花架上銅盆打翻,濺得滿地都是水。明帝見狀更是添火,瞧着小宮女有些面熟,正是先頭的那個墜兒,一腳踹過去,“蠢材!來人,拖下去庭杖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