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香殿的後院原本靜謐,誰知夏蟬卻象瘋魔一般,一陣鳴叫,一陣停頓,反倒顯得格外的刺耳。樹蔭下兩個打扇的小宮女,手中握着三尺餘長的新漆蕉葉扇,碧綠瑩人的蕉葉滾着白邊,皆不敢太過用力,生怕扇風聲太大而吵醒熟睡中的小皇子。
宣州長竹椅上放着藕色十錦背墊,乃是以如水涼絲爲面,內中裝滿粟米大小的寒玉籽,夏日用時有清涼解乏之效。慕毓芫半躺在長竹椅上,手中一柄葵紋明紗菱扇,正在往搖籃裡輕柔扇風,卻見雙痕上來稟道:“娘娘,吳連貴在外面侯着,多半是有事要回呢。”
近日因天氣炎熱,七皇子每每總愛啼哭,能安靜的睡上一會便可讓衆人鬆口氣,慕毓芫側身微笑道:“讓奶孃領着人把祉兒送回殿,小心別吵醒這個小冤家。”自己揉了揉酸乏的手腕,躺下去道:“你也出去歇息,讓吳連貴自個兒進來回話。”
雙痕招呼奶孃宮人過來,笑道:“原來娘娘什麼都不怕,單怕咱們的小皇子。”
慕毓芫也笑,“說得不錯。”
吳連貴見衆人退出纔回道:“娘娘,那邊還是沒有動靜。不過,外面卻有另外一件好消息。”說着近身貼耳說了幾句,又退後立道:“咱們手裡握着這個人,多少還是有益處的,沒準還能派上用場呢。”
“這些年一直讓人盯着,想不到卻是半點頭緒都沒有,真是讓人納罕。”慕毓芫停住手中菱扇,微微蹙眉道:“照此看來,若不是我們猜錯,便是她隱藏的太深。本宮倒想看看,她能忍耐到什麼時候?今晚是皇上生辰,聽說歌舞坊準備有不錯的節目,你去探一探,裡面有沒有她?”
吳連貴囑咐的人去不多時,果然晚間有段新排演的舞蹈,正是由桔梗領舞。慕毓芫聽後終於舒緩一些,微笑道:“看來咱們還是沒有猜錯,果然忍耐不住,今夜便要開始在皇上面前嶄露頭角了。如此說來,倒是很讓人期待呢。”
“娘娘,今夜不會出什麼亂子吧?”
“嚴防戒備是自然的,不過----”慕毓芫回想起桔梗幼時鎮定的樣子,搖頭道:“既然隱忍潛伏這麼多年,就應該會有充分地把握纔會行事。今夜應該纔是個開始,你們底下的人多留心就是了。”
吳連貴有些默然,說了幾句尋常的事便要退出。慕毓芫卻擡手喚住他,又道:“雖說皇上的生辰有管事預備,咱們也偷不得懶,你好歹再辛苦去一趟。各宮娘娘和皇子公主的新衣衫,還有該分發的銀兩,都挨個確認一下。別落下那位主子惹得抱怨,大節下得不好聽。”
“是,奴才這就去。”吳連貴走出幾步又倒回來,“方纔出去還聽說一件事,鳳翼大人從北邊回來,皇上打算擢升他的官職。不論怎麼說,對咱們都是件大好事,有他在雲少爺身邊,娘娘平日裡也少擔一份心。”
慕毓芫甚是平靜,淡聲道:“嗯,也算是吧。”
到了晚間,明帝先趕來椒香殿。雖然是大喜的日子,明帝心情卻不甚愉悅,見到慕毓芫時忍不住問道:“佩柔的身子不是已經大好,朕怎麼看她不痛快似的,難道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她纔多大,能有什麼不順心的。”剛剛睡醒過來的七皇子精神充足,慕毓芫正摟着他逗趣,帶過話題笑道:“有身孕難免不大舒服,她又不大懂得產育,臣妾平日裡多去去,幫着她些也就好了。”
“也是,小孩子脾氣。”明帝也沒太放在心上,看了看慕毓芫,“你最近幾日也懨懨的,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頓了頓,忽然問道:“莫非,是佩柔惹你生氣?”
慕毓芫笑容不減,只道:“哪有,皇上盡是瞎說。”
雙痕捧着玉色花綾包袱上來,打開是疊得整整齊齊簇新龍袍,四名小太監過來將其展開,衆人都滿目讚歎跑過來圍觀。三重深淺金線堆出層層祥雲,中央四爪金龍靈光閃動,騰雲而飛的樣子好似要龍袍破出,一雙明目更是逼人的真實,灼灼光華頓時將大殿映照的金光耀眼。
明帝笑着方要說話,慕毓芫卻笑道:“皇上先別急着誇臣妾,此龍袍是讓衣料庫的人裁減,謝婕妤針線最好,所以繡了金龍。惠嬪和周貴人幾個,繡的祥雲和海水,方纔在半月趕出袍子。”
“那這麼說,你豈不是什麼都沒做?”
“臣妾的功勞麼,自然是最大的。”慕毓芫明眸中水波盈動,嫣然笑道:“那雙龍目便是臣妾繡的,所謂點睛之筆便是如此,精華都在龍目上了。”
明帝大笑,“分明是你偷懶,倒還把別人的功勞占上?”
慕毓芫也笑,“呵,正是如此。”
王伏順剛從外面回來,眼見帝妃二人笑得春花燦爛,趕忙上前笑道:“啓稟皇上和宸妃娘娘,壽誕已準備好,各宮娘娘正往有風樓趕呢。”
明帝心情大好,一迭聲讓人服侍着換上新龍袍,待慕毓芫稍做裝束打扮,二人攜手一併出了大殿,早有一駕蟠龍旭日龍輦停在臺階之下。龍輦的華蓋上盤旋六條金龍,映着夜裡燈光明晃晃的刺眼,風吹的墜角金鈴發出叮噹聲,王伏順在旁邊拉長聲音道:“皇上起駕,衆人迴避!”
有風樓因通風透氣而得名,夜風之中,花香夾着妃子們的嬌軟笑聲送過來,明帝半倚在寬椅上笑道:“小時候過生辰倒是歡喜,如今只有感嘆一年老似一年,縱使再熱鬧也沒什麼意趣,只是難爲你們辛苦操持。”
王伏順陪笑道:“皇上正當盛年,此話說的老奴無地自容。”
明帝笑道:“呵,你爲什麼無地自容?”
朱貴人原本在同四公主說話,聞言回頭笑道:“臣妾知道,王總管必定是在感嘆自己年紀大,沒幫皇上做什麼事。成日裡白白享用朝廷的祿米,所以慚愧的無地自容。”
王伏順笑道:“貴人說的對,正是。”
“你們不用逗朕開心,朕還沒糊塗呢。”邊上的小太監奉上果子來,明帝摘了幾粒葡萄,指着剩下的笑道:“朱貴人喜歡吃這個,端下去給她。”
那小太監走到朱貴人面前,脆生響亮道:“皇上賞貴人,玉籽葡萄一盤!”
有風樓總共上下兩層,三面環繞,樓下空地中搭有半層樓高的彩臺,臺上舞姬們裙帶飄飄,背後絲竹之聲悠揚悅耳。不過皇帝和妃子們早就對此類歌舞看膩,幾名皇子公主也沒什麼意趣,只是懶洋洋的應景。王伏順怕如此下去有些冷場,正要找人準備些新鮮有趣的,卻見歌舞坊的領事從側殿過來,上前稟道:“皇上,今歲特意準備飛天霓裳舞,請皇上和娘娘們觀賞。”
明帝沒什麼興趣,點頭道:“嗯,難爲你們辛苦。”
樓下的宮人卻忙活開來,現將彩臺的背屏掛上兩層海藍綃紗,接着便綴上星星點點的銀線雪珠,衆珠圍合成圓月形狀,落座佈置數盆粉白圓潤的玉籽花。從樓臺這邊遠遠看去,只見綃紗在夜風灌透中起伏盈動,雪珠映着月光晶瑩閃耀,玉籽花香清幽襲人送來,舞姬未登臺已經先有如夢似幻的感覺。
慕毓芫微微一笑,“果然有些特別,難爲他們費了不少心思。”
衆人聽着這話只覺極其自然,明帝也沒聽出別的味道來,朝她笑道:“每年都是些老樣子,難爲今年他們還知道翻新,回頭好生賞賜下。”
月光下緩慢走上來一名羽藍宮紗女子,只見她手持玉琵琶擋住半面,翩纖嫋娜的步伐中透出碧水般脈脈風情。那女子高舉琵琶朝向明月,背立於彩臺中央,衆舞姬魚貫而上,分列兩行將其圍合在中央,大小形狀恰似背屏上雪珠灑下來的倒影。
只聽“錚”的一聲,玉琵琶的高音如珠玉墜盤震開,後臺奏樂的宮伶中有左右兩支笛聲與之相合,寂靜的空氣中如石子落水泛起漣漪,一圈一圈盪漾開來。歌婉轉、舞婆娑,那一襲羽藍色不勝婀娜嬌軟,霓裳裙帶在夜風中紛亂飄揚,翩翩舞姿欣然有彩蝶飛天之態。
歌舞坊領事在邊上,湊近些陪笑道:“不是奴才誇自己的人,總算她平日裡沒白費功夫,到底是宸妃娘娘調教出來的人。”
慕毓芫瞥了他一眼,搖着花枝菱扇淡淡笑道:“倒是給本宮臉上貼金,原先從獵場帶回桔梗,在身邊的時間不過月餘,斷然說不上調教二字。”
明帝笑道:“朕倒想不起來,等會叫上來看看。”
一曲舞畢,桔梗奉旨上來謝恩。
衆嬪妃此時纔看清楚她的容貌,也說不上特別驚豔,只是眉眼都特別細長,微微上挑的眼角含着幾分媚態,倒是眼角那顆藍瑩瑩的墜淚痣特別醒目,好似梨花帶雨的美人殘餘一滴清淚,讓人看着不勝憐惜感嘆。妃子們都有些不安的朝皇帝看過來,明帝只淡聲問道:“舞跳得不錯,叫什麼名字?”
桔梗略微看了慕毓芫一眼,垂首怯怯道:“奴婢原先的名字不記得,現今的是宸妃娘娘賜名,喚作桔梗。這些年多虧宸妃娘娘照拂,恩旨讓奴婢到歌舞坊習舞,別的不敢妄想,只求能夠博得皇上和宸妃娘娘高興,奴婢也就心滿意足了。”
衆嬪妃聽她說的親近,不免都以爲是慕毓芫特意爲皇帝準備的美人,心中都有些各不是滋味,果然明帝聽完便笑道:“宸妃費心,處處替朕想得周到,今年的壽誕朕很高興。”說着便吩咐人往下打賞,凡是跟前領事的人都有份,又特別給縫製龍袍和桔梗等人加重賞賜,筵席上的氣氛熱鬧歡慶。
明帝又問道:“朕看着方纔的舞輕盈靈動,可有什麼講究?”
桔梗依舊不敢擡頭,細聲回道:“每逢天寒地凍,彩蝶便織繭爲蛹,經過一冬沉睡終至春來,那時萬物甦醒,春意盎然,此舞便是以舞姿擬彩蝶破繭飛天之景。”
“嗯,有些意思。”明帝側着頭沉吟半晌,笑道:“原先的名字不合現在的身份,朕賜你個‘蝶’字,從今以後就叫蝶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