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正是春光明媚。
窗外幾樹海棠花開得妖嬈,漸次漸變的紫紅花朵嬌小柔軟,樹枝花間盡是彩蝶翩翩紛飛,細腰蜜蜂上下縈繞,滿院嬌豔春色瀰漫着整個皇宮內外。不過這一切都比不上豐光殿內的選秀盛事,即便是沒有鼓樂山呼震天,亦可從歡慶悠揚的絲竹之聲感受到那份熱鬧,不用想也是花團錦簇的繁盛景象。
“娘娘,那邊已經結束了。”吳連貴近身回道:“此次入選的秀女並不多,總共留下來的只有三十六人,其中有幾個指給親王做側妃,剩下大部分都分配給各宮娘娘,用來頂替那些年紀大的近侍。真正留在後宮給皇上的有八人,其中最出頭的就是皇后娘娘的妹妹,如今冊封爲朱貴人,居淳寧宮。”
“嗯,是朱家五小姐佩柔罷。”皇后娘娘的親妹妹,便是平庸些也沒關係,何況還是個花朵般的美人呢?慕毓芫比劃着嵌珠金鑲玉指套,漫不經心的微笑,“佩柔自小就是出衆的美人,也不算奇怪。”
“等會朱貴人她們就該過來請安,奴才把賞賜的東西都預備好了。”吳連貴稍微停頓了一下,“皇上似乎對選秀沒什麼興趣,其餘幾個大都是沒有位分的采女,內中只有兩名才人乃是外省官員家的女兒,也不過是安撫罷了。不過……”
“唔?”慕毓芫漫不經心戴上指套,本不喜歡太過華美猙獰的東西,不過今天是要按品裝扮的,勉強適應手上生硬的束縛,“到底是哪家女子,連你也吞吞吐吐?”
“另外還冊封了一位謝婕妤,皇上親賜她住在鍾翎宮。”
“謝婕妤?”隱約覺得這個姓氏耳熟,慕毓芫倚着紫菀花十香軟枕出神,身上藻綠色蹙金繁繡茜紗衣深淺重疊,覆掩着內裡月白色雲紋抹胸,如此靜默無聲倒似畫里正在休憩的宮紗美人,唯有一雙秋水明眸格外靈動。
殿外有人通傳,稀薄光芒中走進幾名年輕女子,似是被椒香殿內仙宮般奢華佈置所震撼,愈加誠惶誠恐低垂着頭,只悄無聲息看着腳面往裡走進。領頭一名淺桃色宮裝女子,眉目間與皇后依稀有幾分相似,加上年輕嬌憨,更顯一份不勝純真之氣。然而令慕毓芫吃驚的卻不是她,朱貴人身邊另有一名女子,清秀恬靜、眉目淡然,豁然正是昭陵郡主----謝宜華!
上次華誓會上那場大行動,若不是漢安王圍合諸王鎮住中心,恐怕事情不會是如此簡單,論起來漢安王也算是立下頭功。皇上冊封昭陵郡主爲婕妤,不過是帝王穩定臣子慣用的後宮之道。只是不知道爲什麼,看到昔日的素衣女子站在此處,慕毓芫總是感覺十分突兀。
“娘娘,娘娘?”雙痕在旁邊推了推慕毓芫,自己代爲做主給朱貴人等賜坐,衆女子都斂衽謝禮,其中幾個膽怯的不敢擡頭。
“佩柔,你可還記得本宮?”慕毓芫回神過來,朝朱貴人微微一笑,“最後一次見到你,還是八、九歲的小丫頭,如今也出落的這般楚楚動人了。”
“當然記得,表姐你……”朱貴人的聲音有種年幼女子甜軟,似乎覺得不妥,紅着臉改口回道:“娘娘,你是拿佩柔取笑呢。方纔姐姐已經囑咐過我,說要是悶得慌就常來泛秀宮坐坐,把沒學完的琴棋書畫補完。”她不過才十三、四歲的年紀,言語舉止都是侯門小女兒的天真嬌憨,滿是出閨閣後的無限新奇。
見衆女子都有些拘束,慕毓芫不過挨次問了些閒話,朝朱貴人笑道:“正好淳寧宮就在這後面,隔得也不算遠,佩柔你得空就常過來。”
朱貴人笑吟吟擡起頭,認真道:“到時候,表姐可別嫌煩躁。”
“呵,怎麼會?”慕毓芫心內記掛着事,略微說了話,便朝衆女子吩咐道:“方纔你們是從鹹熙宮過來的?正好鄭嬪娘娘的沐華宮離這裡近,等會先過去也算順道,另外還有詔德宮的惠嬪娘娘和徐貴人,要去得地方太多不便深留你們,讓雙痕先送你們出去。”衆女皆起身答應,跟在朱貴人身後步出殿去。
午後過了半晌,雙痕進來稟道:“娘娘,謝婕妤來了。”
“謝婕妤請坐。”慕毓芫看着眼前這個女子,略顯削瘦的小巧臉龐,簡潔乾淨的容貌,身上兩重相疊的玉蘭色紗緞宮裝,如此顯得太過素淨,幸好衣帶邊緣有一溜細窄的胭脂色花線做點綴,也就無可挑剔了。
“娘娘,不如叫嬪妾小字。”話雖然是商量口吻,偏偏謝宜華用平淡語氣說出,倒有幾分不可辯駁。
“呵,那沒有別人的時候,本宮就叫你的名字罷。”謝宜華神色一鬆,慕毓芫看着她那雙點漆墨瞳微微一笑,“宜華,你哥哥是不是還在京城中?要說起來,此次真是替皇上分解不少煩憂,只怕皇上舍不得這麼快放他回去。不如本宮找個機會,讓你哥哥進宮來看看你,不然以後也難有機會再見面了。”
“嬪妾多些娘娘的好意,還是不必再增添麻煩了。”謝宜華站起身略微行禮,淡然一笑,“其實見與不見都是一般境況,既然始終是要別離,多見一面又能如何?況且皇宮內的禮數太多,只怕進來也說不上三兩句。”
慕毓芫只得一笑,“也好,你想的細緻。”
底下香陶捧上棋盒來,謝宜華微笑道:“自上次慶都別後已一年餘,練了半年也不知有沒有進展,讓娘娘見笑了。”說話間已經選好白子,順帶揭開黑子盒蓋,“請恕嬪妾不恭,還請娘娘先讓六子。”
下得一炷香時間,慕毓芫手上落子稍頓。朝對面瞥了一眼,心裡忍不住嘆氣,如此剔透的女子真不該入宮,又是何苦來?
“娘娘,該你落子了。”
“嗯?”慕毓芫這才發現指尖夾了一枚黑子,竟然忘記落下,“呵,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最近總有些精神恍惚,想來是懷着身孕的緣故罷。”正說着,只見雙痕捧了一盅安神湯放在側旁,“太醫說要趁熱喝下才好,你先看棋罷。”
“娘娘,先且別喝。”謝宜華的神色突然有些閃爍,上前阻道:“嬪妾亦曾學的一些醫理,能不能讓嬪妾看看這盅湯?”
自陸才人小產和徐昭儀公主掉包事件後,皇帝就對宮妃身孕的事特別留心,泛秀宮不僅加強防止意外的戒備,所有飲食湯藥也是專門派人管理,每一樣東西都人先用先嚐過。泛秀宮的人也特別留心,這湯特意讓太醫檢查過,內中並無紅花附子等物,另還有人專門嘗試過纔敢呈上。不過聽謝宜華這麼一說,慕毓芫倒是遲疑起來,莫非這蔘湯裡還隱藏着什麼古怪麼?
謝宜華仔細察看了一番,蹙眉道:“娘娘,非是嬪妾多事。此湯裡面好像有兩味不適合身孕之人的藥材,可不可以讓嬪妾嘗一嘗?”見慕毓芫頷首同意,勺了一點放在嘴裡,似乎不能分辨便接着又嚐了一勺,原本的舒展的秀眉漸漸蹙在一起,“這裡面怕是有淡竹葉和石龍草,這兩樣東西按比例入湯就會無色無味,只是與雪參配在一起會讓湯稍微發甜,因嬪妾的孃親曾誤喝過,所以對這兩樣東西的印象特別深刻。”
“這淡竹葉和石龍草----”慕毓芫下意識的撫着肚子,“可是墮胎之物?這裡沒有別人,你只管直說無妨。”
“倒不是墮胎的藥,這湯藥毒性並不算很強,只不過若是長期飲食就會給胎兒留下症候。”謝宜華小心的放下銀勺,盡力平靜語氣,“將來生下來的孩子,通常都是非傻即瘋…… ……娘娘!!”
慕毓芫“哇”的一聲嘔吐起來,宮闈之爭她早就清楚,只是如此被人設計自己肚子裡孩子,還是有些不能鎮定下來。謝宜華握着絲絹替她擦嘴,輕聲勸道:“娘娘不要太擔心,不過是嬪妾的揣測而已,還要等太醫驗過才能斷定。只是不知,娘娘飲用了多長時間?”
慕毓芫用清水漱了漱口,緩聲答道:“太醫院前些日子新呈上來的,大概也有小半個月了。”說到這裡心中愈加難受,每天都把湯當作安胎藥喝下去,將來孩子若是有什麼意外,該是如何心痛?
“皇上駕到!!”殿外傳來王伏順的聲音,謝宜華面色平靜的坐回對面,慕毓芫也平息心緒收斂神色,擡手讓人捧着方盂退下。
“宓兒----”明帝不料看到謝宜華,頓笑道:“謝婕妤?呵,原來是來下棋的。”他走到謝宜華旁邊看了看,“唔,看起來這半年沒少下苦功夫。這樣也好,省得宸妃在這後宮裡頭找不到下棋之人,你的鍾翎宮離這邊也近,得空就常過來坐坐罷。”謝宜華起身斂衽答應下,立在側旁。
“方纔佩柔也說常來呢。”慕毓芫沉澱好平靜的神色,仰臉微笑道:“如今後宮裡可熱鬧起來了。呵,要說起來,皇上怕是要忙得不可開交呢。”
明帝輕輕捏了捏她臉頰,寵溺的一笑,“當着謝婕妤的面說這麼醋性的話,虧你也不知道害臊?”對面的謝宜華含笑不語靜立,明帝突然收斂了笑意,“宓兒,你的臉色好像不大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朕不是說過,叫你不要怕麻煩,有什麼事只管傳太醫來就是,可不能讓佑祉有什麼事。”
慕毓芫招呼底下的人放好椅子,“沒什麼事,臣妾會注意着身體的。皇上還是先且坐下,不然謝婕妤一直站着,我們的局棋也沒法下完了。”
明帝笑了笑,道:“謝婕妤坐着下棋罷。”王伏順親自捧茶過來,小太監又給椅子後面加了一個煙霞色錦緞靠枕,殿內頓時靜默下來,只留下棋子落盤之聲。
“啪!”
雲琅長長舒了口氣,將手中盒子往桌子一撂,自己仰面展身躺在竹製長榻上,翻來覆去,只是沒法安靜下來。
“盒子裡是什麼?”鳳翼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拿着盒子掂量了一番,“看起來份量不輕,若是吃的師兄可就不客氣了。”他口中取笑着,卻並不打開那方錦盒,順手放回原來的位置。
“姐姐說,讓我拿着去給公主賠罪。”雲琅翻身起來,嘆氣道:“我跟公主能有什麼話說,況且我又沒做錯,怎麼賠罪?”
前幾天拒婚的事鳳翼也聽說過,於是說道:“樂楹公主是皇上的親妹妹,你當着面拒絕婚事,居然沒有受到責怪,可想過是爲什麼?”
“自然是看在姐姐的份上,皇上才饒過我。”雲琅復又躺回去,看着頂上屋樑,“她是金枝玉葉又如何,難道她想嫁給誰,誰就非要娶她不可?不管這麼多,等會讓人把東西送過去就是,反正過幾天就要回青州了。”
“你自然是要回青州的,可是你姐姐呢?”雲琅聞言一頓,鳳翼淡淡說道:“你讓皇上和公主的臉上不好看,就這麼走掉,不怕遷怒到你姐姐麼?流血受傷都不怕,難道你還怕去賠個不是?就算是爲你姐姐着想,也該親自去這一趟。”
“可是-----”雲琅有些泄氣,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得罪了皇帝和公主,只是這等事情想起來就讓人煩躁,“東西先放着,我走之前會去一趟公主府的。這個公主就知道亂髮脾氣,將來也不知道誰會娶她。”
“別先放着了。”鳳翼起身微笑道:“師兄陪你去如何?你只消不說錯話就好,我帶你們去個地方,保證公主回來後再不生你的氣。”
“當真?”雲琅翻身跳起來,“師兄你可別反悔?公主府也不算太遠,今天的天氣也適合到外面去,我這就吩咐人去準備馬匹出城。”他素來待人冷淡,卻是極喜歡這個師兄,此刻心裡早把賠罪的事丟開,只想着跟鳳翼出城去策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