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窗外一片冰雪世界。殿內卻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臺上放着一盆袖珍臘梅盆景,只聽“咔嚓”幾聲,幾處側枝被銀剪修落。明帝拈起花枝甩在地上,似是自語般輕聲,“樹枝太多,便不大好看了。”
“皇上,又在煩心?”慕毓芫端着纏絲水晶碟子走近,五顏六色的蜜制果脯,晶瑩玉潤,加上水晶碟相襯更顯爽快透心。
“朕現在不想吃,放在旁邊罷。”明帝隨手撂下剪子,往流雲長榻上一躺,仰面看着半空的雕樑畫棟,“那些好王爺們,不過仗着祖上立過幾分功勞,每年囤金積銀還不夠,如今又抱怨封地不夠肥沃。京城倒是地美物博,難道也想來分一點羹嚐嚐?一羣膽大包天的混賬,都想翻天了!”
開國之初,太祖武帝曾封有五位異姓王爺,此五人都爲大燕創立灑血流汗,立下過赫赫戰功,後來賞無可賞,唯有賜以封地讓他們自養。隨着時間推移,隱患逐漸顯現出來。老藩王相繼逝世,年輕藩王們與皇帝交誼甚淺,手中兵權日漸強厚,頗有以封地自居爲國之勢,已經成爲皇帝心頭大患。
慕毓芫對朝事甚知,因此說道:“如今藩王們年輕,正是壯志欲酬的年紀,心高氣傲,難免有些飛揚跋扈。只是操之過急,反而容易生出事端,皇上急不得,還需慢慢尋謀良策才行。”
明帝頷首笑道:“你說得不錯,看來是朕煩躁了些。”
“皇上日理萬機,自然勞苦……”
慕毓芫話未說完,卻見外面跑進來個急慌慌的小太監,跪在門口抖道:“皇上,沅瑩閣出事。徐婕妤……早產了!”
“什麼?”明帝驚得坐起身來,急問道:“大人孩子可都平安?別結結巴巴的,好好說清楚了!”
“徐婕妤誕育下小公主,母女平安。”那小太監不敢擡頭,垂首回道:“可是,徐婕妤說她誕育的是皇子,說是……說是讓敬妃娘娘給掉包了。這會兒正哭着,說是不要公主……惠嬪娘娘也勸不住。”
“皇上----”慕毓芫聽完小太監回話,心裡已有計較,卻只上前說道:“眼下沅瑩閣必定混亂,皇上還是親自瞧瞧,方纔清楚些。”
“起駕!”明帝一臉陰沉,攜着慕毓芫步出大殿。
“皇上,皇上……”徐婕妤滿頭青絲凌亂,勉強半倚在牀沿,嬌俏小臉哭得梨花帶雨,淚水“啪噠啪噠”的斷線似落,哽咽泣道:“皇上,臣妾明明生的是皇子啊!誰知道,嗚……誰知道臣妾醒來就變成公主了。皇上,那可是你的親骨肉,絕對不可以弄錯,不然臣妾死也不瞑目……”
明帝皺着眉頭,不悅道:“好了,別說不吉利的話。”
殿內擠滿宮妃、太監、御醫以及相關執事之人,敬妃因被牽連故而靜立一旁,面上神色雖然依舊恬靜,眸中卻掩不住複雜之色。皇后身負轄理六宮之職,自然也要過來查問,此時與慕毓芫站在牀側,身後是各懷心思的其他嬪妃。殿中之人皆惶惶不安,唯有熹妃滿臉幸災樂禍,抿着嘴微微冷笑,只不敢上前多言而已。
明帝回頭掃視屋子一圈,朝下問道:“跟前服侍的人都有誰?好生把當時情況說清楚,若有半句虛妄,統統拖出去亂棍打死!”
產婆正在側殿候審,另有巧蓮和兩個小丫頭,三個人像是商量好似的,一口咬定徐婕妤誕育的是皇子。徐婕妤痛哭得越發傷心,滾淚泣道:“當時姐姐不在身邊,巧蓮她們剛替小皇子洗完澡,敬妃娘娘就趕過來照料。臣妾怕沒人亂了規矩,吩咐巧蓮去尋姐姐,又有勞秋穗去給皇后娘娘報喜。再後來,臣妾腦子疼痛昏睡過去,誰知道醒過來就……”
明帝雙眸中星光閃爍不定,最後在敬妃身上停留片刻,聲音靜涼滲人,“當時,可只有你一人在場?”
敬妃臉色已是慘白,渾身微微顫抖着,徑直跪下回道:“皇上知道臣妾的爲人,素來老實愚笨,怎會做出偷龍換鳳之事?今日之事實屬被人冤枉,還請皇上明察。”
“皇上……”徐婕妤呼天搶地的痛哭起來,朝着明帝痛聲嗚咽,“難道,臣妾放着親生骨肉不要,還去要別人的孩子麼?臣妾只當自己是命薄,這孩子……臣妾不要了……”
“胡說!”明帝臉色好似籠上一層寒霜,越凝越厚,“朕的骨肉是皇家血脈,豈能胡來?這件事情,一定要徹查清楚!”
後趕忙上前,勸解道:“皇上,且先消消氣。”
殿內正在紛亂,卻見陸才人領着小太監們押人進來,敬妃大驚失色,五花大綁的正是沐華宮的小宮女墨玉。陸才人上前行禮,回道:“臣妾聽說出事,正要趕過來就撞見墨玉偷出宮門,方纔從她身上搜出這個瓶子,特來交給皇上查看。”說着,冷冰冰瞥了敬妃一眼,又慢慢側開目光。
皇后上前細看了下,忙道:“像是個藥瓶,讓太醫瞧瞧。”
“皇上,皇上……”門口有管事太監躡手躡腳走進來,不敢擡頭看帝后目光,結結巴巴回道:“產婆,兩名產婆都已中毒死了。”
“混賬!怎麼看人的?”明帝臉色鐵青,目光迫人。
“皇上……”一名太醫趕着上來,上前稟道:“回皇上的話,瓶中裝着劇毒藥物五子附骨散,正是產婆所中之毒。”
衆人不由輕呼起來,慕毓芫轉眸看向徐婕妤,啜泣中卻哀而不痛,再把事情前後聯繫思量,於是略微明白幾分。墨玉跪在地上渾身發抖,哆嗦着哭道:“那瓶子,不,不是奴婢……”
“住口!”明帝斷喝一聲,滿臉厲色,“這毒藥瓶子,分明從你身上搜出來,竟敢在朕面前抵賴,難道是陸才人污衊你嗎?來人,帶下去打死!”
敬妃駭然不已,喃喃道:“皇上……”
“父皇,父皇……”殿外傳來孩子哭聲,三皇子跌跌撞撞跑起來,拉着明帝衣襟哭道:“父皇……寅祺以後聽話讀書,父皇不要責罰母妃……”敬妃淚如雨下,忙上前抱緊三皇子,母子二人哭得哽咽難言。
“皇上?” 皇后見衆人皆不敢出聲,只得上前詢問。
明帝深深吸了口氣,終於出聲說道:“徐婕妤產後虛弱、神智恍惚,故錯將公主認成皇子,方纔之事皆是誤會。今後若是聽到誰胡言亂語,都不必再來回朕,一律帶下去處死!”衆人大吃一驚,都是不可置信。
徐婕妤小聲哭道:“皇上,臣妾……”
“好了,不要多言。”明帝不容她繼續說下去,接着說道:“徐婕妤誕育皇女乃是喜事,著冊爲正四品貴人。陸才人在朕身邊侍奉多年,向來貞靜安分,因此一同行冊,著冊爲正六品容華。敬妃鄭氏照顧產育不周,期間多生事端,致使後宮中不得安寧,今褫奪封號,降爲嬪位!”
一場偌大的風波,被皇帝輕描淡寫帶過去。皇六女賜名佑艴,徐貴人並無撫養子女資格,因此由惠嬪帶爲撫養。宮中上下都說這個女嬰好命,稀裡糊塗做了公主。也有說鄭嬪好命的,犯下逆天之事,不過才降一級位分而已。若按先例,不被處死已算莫大天恩了。
“皇上,外面都說……”王伏順往上看了一眼,沒敢把話說完。
“夠了,朕知道!”明帝迴轉身來,淡淡反問道:“難道,要朕把她們都處死?後宮之事,終究還是安寧爲上。”
王伏順小心陪着笑,偏生有個小太監慌慌張張跑進來,急忙喝斥道:“沒規矩的東西!沒頭沒腦亂跑什麼?”
“回……回皇上的話。”小太監垂着頭貓腰站着,戰戰兢兢回道:“掌折獄的史大人,派奴才來回話。今早在城西發現一具屍體,方纔驗明身份,正是上月遣送出宮劉太醫,已經死有好幾天了。”
原已平靜的庸醫誤胎,此時又鬧出風波來。明帝臉色越發不好,小太監捧上一方黑漆盒子,遞上去道:“史大人讓奴才把這個交給皇上,說是好似宮內之物,不敢私自隱匿,等皇上看過再做定奪。”
王伏順趕忙上前接過,小心翼翼打開盒子,赫然躺着一枚雙耳同心玉蓮佩,嚇得雙手一抖,差點失手摔了盒子,“這,這是……”
“朕從前賞給沅瑩閣時,由你親自送過去的。怎麼,如今認不出來?”明帝拈起玉佩對空看去,冷聲笑道:“上次陸才人小產,說是因爲劉太醫誤診,那件事原本就很是蹊蹺,偏生還有這塊玉蓮佩。”
“皇上,雖然玉佩是徐婕妤的……”
“你以爲,朕糊塗了嗎?”明帝一掌拍向黑漆長頭書案,額上青筋微微爆起,嗓間聲音好似數把冰針,“朕生氣的是,她們整日綾羅綢緞穿着,瓊漿玉液喝着,到底有什麼不滿足?整日算計來、算計去,弄得後宮一團烏煙瘴氣!朕每天爲國事煩心,回到後宮也沒有半點清淨,誰來體諒朕的辛苦?”
王伏順不敢深勸,忙道:“皇上息怒,都是年輕主子糊塗。”
“糊塗?朕看她們精明着呢!”明帝怒極反笑,待看到桌上奏摺更是煩心,“她們只知自己不痛快,朕這何嘗又遂心?照此看來,還是朕太寬容她們了!”越說越是怒不可遏,用力在桌上一拂,只聽“哐當”一片亂響,鎮紙、水洗、筆盞、新茶盅,稀里嘩啦灑了一地。
“皇上,龍體要緊吶。”王伏順急得團團轉,卻尋不出什麼勸解之語,側眼看見窗外有白色物事落下,忙道:“皇上你看,外頭雪正下的大呢。讓老奴出去瞧瞧,瑞雪兆豐年啊!”
明帝凝氣側目,被那大氣的白銀氣象所吸引,負手立在窗前極目遠望,如絮的素花漸漸大起來,象是滿天的絨毛在四處亂飛,素白之色鋪天蓋地落下,將偌大的元徵城籠罩其中,飛雪果然越下越大。
雪花帶着美麗的六棱之形,在窗上卻耐不住暖爐所薰,一點點融化成晶瑩雪水,新糊秋香色軟煙窗紗被劃出更深痕跡,蜿蜒扭曲漫開,好似窗紗上隨意潑灑的新畫。素白之色鋪天蓋地落下,將偌大元徵城籠罩於其中。不論世道如何滄桑疊變,不論朝代如何更替,大自然的規律恆久不變。塵世間,芸芸衆生的生老病死、喜樂哀苦,在永恆不息的天地之間,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