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天氣,青州竟是離奇的寒冷凜冽,天色晦暗、鉛雲波動,象是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不遠處,村子已是火光漫天,一片震耳欲聾的哭喊聲。雲琅長槍點地,勒馬立在隊伍最前面,恨恨嘆道:“宇亮,咱們還是來晚了。”
郭宇亮皺眉道:“進去看看,應該還有人活着。”
村子裡滿目狼藉,四處屍身遍地,血流如水,加上熊熊火焰燃出映天火光,更顯出悲涼傷慘的氣氛。雲琅翻身下馬四處檢查,忽覺脖頸間有些冰涼,仰頭一看,天空中已然下起細雪來。眼看碎雪越下越大,於是高聲道:“趕緊着些,找到受傷的人,都擡到前面破房子裡!”
“雲琅,我到前面去看下。”地上新雪漸厚,郭宇亮踩出一溜細長的雪坑腳印,不多時又折身回來,“眼下天色已晚,那些重傷的人走不得。此處房屋盡毀,若是把他們丟在這裡,萬一霍連蠻子殺回來,豈不是等死?”
幾名傷者哀聲不斷,婦孺老弱更是凍的瑟瑟發抖,一名村婦懷抱幼兒,哭道:“大人……別丟下我們……”村民們皆是家破人亡,一時全都痛哭起來。
“別怕,都先別哭。”雲琅將眼皮細雪抹去,略微思量片刻,“既然如此,咱們今夜就先駐紮在這裡,待明晨天亮,再帶上他們一起撤回。”將士們立時忙碌起來,先把傷者大致包紮好,又將衆人擠到一處。
夜幕越發濃黑,四周逐漸寂靜下去。因風雪良大,雲琅怕村民睡着凍傷生病,故將火堆移到人羣中,自己領着兩個士兵守夜。捱到到後半夜時,郭宇亮打盹醒來,揉着惺忪睡眼上來,“雲琅,該你去睡會了。”
“嗯----”雲琅剛要點頭,突然聽得不遠處有響動,頓時驚覺,忙握緊紅纓長槍揮手道:“快去看看,是不是霍亂蠻子?快去!”
“將軍!”遠處人影漸近,原來是前方哨探的細作,急步奔過來稟道:“雲將軍,霍連蠻子正殺向衛村,只怕是又要放火燒村!將軍,咱們要不要過去……”
“什麼?!”雲琅既驚且怒,一槍刺在雪地中。
近些時日,霍連部族屢屢侵犯。每次都不肯正面衝突,不斷偷襲青、定二州邊境村莊,大肆燒殺掠奪,致使周邊村莊幾乎盡毀。邊境生產原本艱難,如今糧草損傷,又兼之難民人數日增,逐漸已成邊境大患。
“大約有多少人?”
“人數倒不多,大概三、四百人左右……”
“那好!”雲琅胸中怒火難抑,夜風寒雪也降不下溫度來,“宇亮,我帶五百騎兵趕去營救,沒馬都就不用去了。你把村民叫起來,護送他們往大營方向趕!”
郭宇亮左右看看,不少人都是傷重難耐,少數幾個已快奄奄一息,無奈點頭道:“那好,你千萬小心一些。”
“放心,不會有事的。”雲琅揚槍鞭向馬腹,飛馳出去。
五百餘人趕到衛村,村子裡已經是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雲琅一路殺進去,早被飛血濺紅了雙眼。霍連部衆眼見抵抗不住,急急放完火便欲撤退,雲琅急忙調轉馬頭,領着騎兵殺向村尾小路。對面青年人滿頭扎辮、紅巾束尾,身材甚是魁梧,手握一對瓜形大銅錘,大笑道:“哈哈,原來是個小白臉……”
“廢話少說!”雲琅大怒,一槍朝對方撲刺過去。
“呵,還蠻厲害嘛。”那青年反映也很敏捷,連忙側身閃開,手上銅錘朝雲琅重力擊砸,頓時“乒乓哐當”一陣亂響,四下金光飛濺。
雲琅習武多年,那青年幾招下來便顯困象,於是冷冷笑道:“無妄狂徒,待我切下頭顱來,看你怎麼胡言亂語!”長槍帶着光芒橫掃過去,那青年“啊”的一聲,胸前劃出三寸長口子,頓時身形不穩跌落下馬。
雲琅正要上前刺殺,卻聽身後殺聲震天。遠處黑密樹林中,大隊騎兵的馬蹄聲漸漸逼近,雖然夜間看不清,但聽聲音少說也有近千人。
副將一臉惶急,喊道:“將軍,他們有援兵來了!”
雲琅回頭看那青年,雖然受傷卻不急着撤退,心下更生疑惑,忙下令道:“咱們只有五百人,又受傷不少,肯定擋不住千餘人圍殺。看他們有備而來,咱們且退且擋,我壓在後面擋一會。”
“將軍,那怎麼可以?!”副將不肯,策馬挨近過來。
“那好,緊跟着我。”雲琅來不及多言,長槍不斷刺殺追來的霍連人,一路血光飛濺,順着青冷鎧甲成條流下來。眼見霍連殘部要衝過來,大隊人馬即將趕到,雲琅顧不得許多,索性向前撲殺過去。
“殺了他,殺了他!!”霍連人圍攏過來,齊聲高喊。
片刻之間,雲琅又用長槍刺落數十人。此時手下騎兵已退出不小距離,獨有副將緊跟在身邊,二人漸有被困之勢,霍連人吼聲愈發高漲起來。
“快走!”雲琅一面撲殺,一面下令。
“我不走!”副將甚是執拗,雖然身受重傷仍咬牙堅持,“將軍,我陸海青雖是魯莽之人,但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能隨將軍戰死,雖死猶榮!”
“夠了,逞什麼能!”雲琅大喝一聲,眼見陸海青要拼死衝上去,忙上前一把抓住繮繩,大力調轉馬頭,對準馬臀就是一記長槍,“帶着兄弟們回去,這是命令!”那馬兒吃痛受驚,頓時撒蹄狂奔出去。
“將軍……”陸海青大喊,聲音漸漸跑遠。
霍連大隊人馬趕過來,無數火把閃耀,夜空被映成妖冶的血紅之色,千餘人漸漸逼近圍攏,欲要把雲琅生生困死在當場!方纔受傷的青年策馬於前,顯然是對方頭目,旁邊有人請示道:“四王子,要不要殺了他!”
“四王子?”雲琅一驚,凝目朝對面看去。
霍連國乃是草原牧族,族民崇尚武力,男子自幼便要學習騎射,霍連王膝下共有三子,其中以四王子赤木達最爲彪悍。此時的赤木達,雖然胸前受傷、血染紅衣,氣勢卻絲毫不減,仰起下巴笑道:“他很不錯,抓活的!”
“抓活的!”霍連人大吼一聲,悉數衝過來。
“呵,且來試試。”雲琅一聲輕笑,長槍頓地,藉助槍桿彈力縱身一躍,恍似凌空飄飛一般,整個人竟從包圍圈中飛出。在衆人瞠目結舌之時,雲琅又用槍一橫,砰然摜倒一名霍連騎兵,翻身奪馬,以閃電之速奔入側旁黑暗密林。
夜間月光淺淡稀薄,陰影交錯,霍連人在身後緊追不捨,情勢甚是危急。雲琅手上長槍不斷抽打着,絲毫不敢分心。好不容易奔出密林,正要鬆一口氣,卻不得不勒馬頓住,前面竟是一條破舊吊索木橋。
“哈哈,看你往哪兒逃。”赤木達追趕上來,得意大笑。
那木橋顯然失修已久,年歲不少。霍連人逐漸逼過來,雲琅只得跳下馬,打算隻身步行過去,以免馬兒狂奔使得舊橋毀壞。赤木達見追之不及,怒道:“砍斷繩索,不能讓他跑了!”
雲琅扶着搖晃的繩索,疾步飛走。偏生索橋甚長,眼見要到對面,卻聽“咔嚓”一聲,舊橋承載不住砍伐巨力,自當中攔腰斷裂。雲琅用盡全力,混亂之中,抓到一條粗澀的藤條,隨着斷橋一起撞向峽谷雪壁……
“公子,公子……”
雲琅有些恍惚,不知此時身在何處。緩緩睜開眼來,自己正躺在峽谷積雪中,兩山相併間,天空好似一條細長碧色綢帶。想要掙扎着坐起來,誰知剛動了下,便牽扯得渾身碎裂似的疼痛,渾身竟似散架一般。
“公子,你醒了。”不遠處蹲着一名藍衣少女,握着一根人蔘走過來,緩緩蹲下身說道:“剛纔喚你不見醒,你已經昏迷一整天了。我不懂得醫療之術,附近也沒有清水可用,正想榨點人蔘汁給你喝。”
“姑娘----”雲琅很是迷惑,問道:“昨夜我從巖壁滾下來,只當自己必死,莫非是姑娘救我一命?到底是怎麼回事?”
“吃兩口人蔘,補一補氣也好。”藍衣少女將人蔘拭淨,撇掉參須遞過去,“我只是個弱女子,哪能搭救你呢。昨天到山裡採人蔘,迷了路,又怕晚上有豺狼虎豹,所以只好到下面避一避。然後碰巧遇到你,我看你身上傷得太重,再說也搬不動,只好在旁邊守了一夜。”
雲琅甚是感激,忙道:“那也多謝姑娘,不然的話----”
“呵,快吃罷。”藍衣少女盈盈一笑,晶瑩雙眸好似一汪新化雪水,透着乾淨澄澈的氣息,“等你走的動,也好回到山上去。要說起來,還多虧昨天雪大,才凍住你身上的傷口,不然……”
“大難不死,還有什麼可怕?”雲琅淡淡一笑,又道:“在下雲琅,白雲的雲,琅嬛的琅。琅嬛,是古時候傳說天帝藏書的地方。”
藍衣少女眸中水波一閃,詰詰笑道:“你怎知我不懂琅嬛的意思?難道邊塞女子便要蠢笨許多,書上的事就一無所知麼?”
雲琅大窘,忙道:“姑娘,在下不是這個意思。”
“不過呢,我還真的不懂。”藍衣少女低頭一笑,不去看雲琅被戲弄的神色,耳間銀線墜子前後搖晃,“我姓沐,爹爹說我從小喜歡藍色,所以就叫以藍,可沒有你們中原人名字複雜。”
“沐以藍?”
郭宇亮聽完介紹,饒有趣味看了一眼,在雲琅牀邊蹲下,悄聲笑道:“昨夜讓我擔心的要命,真後悔沒跟着你留下。誰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那樣都能不死,還白白揀了了一個姑娘回來……”
“宇亮!”雲琅忙高聲喚了一句,喝住他道:“我們平時說笑沒什麼,沐姑娘可是女兒家,你在這兒少胡說八道。”
“是,是是。”郭宇亮趕忙答應,收斂神色道:“雲琅,你也太肯冒險了。一遇到敵人就不要命,怎麼可以獨自墊後?萬一,要是……”
雲琅一笑,“沒事,這不是回來了。”
“沐姑娘----”郭宇亮不理他,起身回笑道:“多謝你搭救雲琅,還讓他白吃半根人蔘,等會我替他買了。對了,你家在哪裡?我吩咐人送你回去。”
“沒什麼,只是舉手之勞而已。”沐以藍起身站起來,彎腰去拿桌邊竹簍,“你們不用去麻煩,我家並不遠,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雲將軍!”正巧帳篷外有軍士進來,稟道:“剛纔京中有人來,有包東西指名給雲將軍,說是宮裡捎帶出來的。”
“一定是姐姐。”雲琅笑着接過錦包,誰知那封口極牢,用力一扯,“啪嗒”掉出兩個雪白小荷包。郭宇亮忙上前撿起來,上面並無花紋,只在正中繡着墨字,一個是“焦”字,一個是“孟”字,二人都不解其意。
雲琅展開信箋看下去,“撲哧”一聲笑出來,“姐姐說,我們兩個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所以親自做的荷包兩個,一人一個。說吧,你是願意做焦呢,還是願意做孟?”
郭宇亮先是一怔,接着奪了“焦”字的荷包,退到帳篷口笑道:“哈哈,那我就要這個!你留着那個,慢慢做夢吧。”
沐以藍也是一笑,“雲將軍受傷,自然搶不過了。”
“呵,別理他。”雲琅撐着身子半坐起來,端起清茶飲了一口,又問道:“還是先讓人送你回去,免得家裡人擔心。方纔你說,你家在哪兒?”
“不遠,就在衛村。”
“衛村?!”雲、郭二人異口同聲,相視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