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晽公主雖然嘴上賭着氣,可是走出霽文閣轉了兩圈,心頭氣息仍然未平,似乎還需要他人安撫一番,人也就不知不覺來到泛秀宮。當然他自己不會這麼想,只覺駙馬乃是慕家的人,皇貴妃亦有沒嚴加管教之嫌,因此請安也不如從前親熱。
慕毓芫看出他的心思,溫柔扶道:“剛纔已經讓人去傳允琮,等一會就進來。都是允琮一時糊塗,讓寅雯你受委屈了,我先替允琮給你賠個不是。”
畢竟從小受過皇家公主的調教,兼之金晽公主本就與泛秀宮親近,斷不敢讓慕毓芫給自己賠罪,忙道:“兒臣不敢,慕母妃實在太言重了。”
慕毓芫嘴角微彎,親手替他沏了一盞胭脂玫瑰露,遞到手裡笑道:“那個明珠只是一個下人,都是從前爛穀子的事。那時候允琮還不知道能娶你,不然見過寅雯這般金貴難得的可人,哪裡還會看得見什麼明珠,便是寶珠也不稀罕了。”
“哧……”金晽公主被逗的一笑,又趕緊斂了笑意,“那允琮還陪着他去瞧病?隨便找個小廝跟去,打發幾兩銀子不就完了。”
“所以,我才說允琮糊塗吶。”慕毓芫瞧他神色有所好轉,只順着他說道:“後來問過允琮,說是急着進宮來瞧你,只想趕緊完事好走人,沒想到糊里糊塗做了傻事。”
“算啦,不說那丫頭了。”金晽公主將信將疑,卻也氣順了不少。
慕毓芫溫聲笑道:“早知寅雯如此大方,我倒是白替允琮擔心了。等會進來,我一定好好的教訓他,能有如此知心體貼的賢妻,也不知是幾生幾世修來的福氣。”
金晽公主扁嘴道:“如今駙馬不僅有賢妻,連美妾也跟着有了。”
慕毓芫少不得耐下性子,柔聲哄道:“明珠能算的上是什麼妾?比不得寅瑞、寅祺他們,今後的側妃都是官家女兒,那才能分走些許正妃的榮光。明珠不過是慕家的一個下人,往後也是公主府的下人,能讓他端茶送水便是恩賞,你只當是添了個使喚丫頭。”
金晽公主冷哼一聲,“我的丫頭多着呢,纔不要他!”
慕毓芫見他氣消得差不多,微微一笑,“都隨你,遠遠的打發做些粗活便是。”正說着話,便聽外面小宮女通傳駙馬請見。
金晽公主別過頭去,只道:“我不見他!”
“你坐着歇會兒,我先出去教訓允琮幾句。”慕毓芫朝旁邊遞了個眼色,示意雙痕留下來陪着,溫柔笑着拍了拍公主,自己挽着煙霞流蘇翩身出去。
“姑母,金安萬福。”慕允琮一臉心虛之色,小心叩拜。
“還萬福呢?沒被你折壽就不錯了。”慕毓芫先責備了一句,招手讓慕允琮跟到偏殿,摒退了衆人方道:“若不是公主心裡還有你,只怕連小命怎麼丟的都不知道!”
“是是,侄兒知錯。”
慕毓芫由他扶着坐下,問道:“知道皇上爲何饒恕你?”
“當然是看在與姑母的情分……”
“還是不醒事!”慕毓芫將他打斷,嚴厲訓道:“皇上之所以放你一馬,那是看在慕家人世代忠心上,看在你大伯和小叔叔的軍功上。你要牢牢記住,這份恩典跟你半分關係也沒有!”
慕允琮趕忙跪下去,端正道:“姑母教誨,侄兒銘記在心。”
“起來罷。”慕毓芫撫了撫胸口,輕舒了一口氣,“另外,家裡會給明珠兩個陪嫁丫頭,有自己人服侍着,將來也不至於太受委屈。只是你----,若是想讓明珠多活幾天,從今往後就不要見他,只當世上根本沒有這個人。”
慕允琮趕緊點頭,“是,侄兒謹記。”
慕毓芫不便在此多說,最後訓道:“允琮,你若還是不謹慎言行,牽連家裡跟着你落不是,那就再不是慕家子弟!”
慕允琮賠着笑臉,小心勸道:“姑母先消消氣,侄兒今後再不敢了。”
“我沒什麼好氣的。”慕毓芫輕聲一嘆,“眼下皇上雖然放過你,公主那邊的氣可還沒生完,正在火頭上,你還是想想怎麼哄好他罷。”
慕允琮欠身告了安,往內殿去尋公主賠罪。吳連貴與他擦身而過,進來稟道:“娘娘,聽說涿郡難民暴亂了。”
慕毓芫吃了一驚,“暴亂?!”
“是,剛剛收到的急報。”吳連貴壓低聲音,“皇上召集了兩閣大臣,正在啓元殿裡商議詳細對策。皇上擔心局勢控制不住,特地先發下旨意,命令涿郡守將趕緊協助雲將軍鎮亂,聖旨已經快馬飛出京城了。”
“這麼急?”慕毓芫覺得空氣頗爲窒悶,像是暴雨前的陰天一般,讓人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皺眉思量道:“涿郡當地的御史……”細細想了一會兒,輕聲吩咐,“等會公主和駙馬走了,你把文貴人傳過來一趟。”
“文貴人?”吳連貴遲疑重複了一句,漸漸有所領悟。
內殿依稀傳來金晽公主的笑聲,忽一會又靜了下去。雙痕從外面進來,笑道:“娘娘你聽那邊的聲音,還是駙馬爺有辦法,一會就把公主哄過來了。”
慕毓芫心思不在這上頭,心不在焉道:“不過是小兩口吵吵鬧鬧,公主還年輕,喜歡鬧個小脾氣什麼的,過幾天自然就好了。”
雙痕點了點頭,又問:“依娘娘看,皇上真的饒過駙馬了麼?”
“皇上?”慕毓芫眺望着啓元殿的金鑾殿角,想像的出殿內情景,再側目朝極遠的東南方看去,輕聲嘆道:“眼下的皇上,哪還有心思在公主這裡……”
此時此刻的涿郡,早已經亂成一鍋熱騰騰的沸粥。最初之時,只是幾百人沒領到糧食的難民吵鬧,畢竟分發糧食需要時間,不是三、兩天就能人人分到。在聖旨尚未到達前,當地守將先已領着兵馬鎮壓,不過流民分散數地,又不是可殺之敵,官兵們不敢傷人只能轟趕平息,最後的效果並不理想。隨着事態越鬧越大,守將不得不急報朝廷,想到護國大將軍也在,趕忙帶着人上門懇請幫忙。
雲琅早清楚外面的情形,卻爲難道:“雖然皇上讓我駐紮涿郡,但本地兵權並不歸我調動,身邊只有兩萬人,還要護衛公主玉駕的安危。眼下情勢混亂,我只能派出一萬人配合行事,將軍還是不要在此耽誤,趕緊出去協調鬧事難民要緊。”
“大將軍……”守將急得抓耳撓腮,猶豫了半日才道:“如果真的是難民鬧事,末將的本事雖不入眼,斷然也不敢勞煩大將軍,只是……”
雲琅聽出弦外之音,忙問:“莫非還有什麼隱情?”
“都先下去!”守將喝退了身邊衆人,細聲稟道:“開始的時候,的確是一些難民在鬧事。不過最近幾日,有不少人刁民甚是囂張,根本不把官兵放在眼裡,反而趁着混亂起鬨鬧事。而且----”稍稍壓低了聲音,“據末將的觀察,那些刁民都是青壯年紀,一個個紅光滿面、精神抖擻,怎麼看也不像吃不上飯的。”
“等等。”雲琅擡手止住他,“你是說有人故意生亂?”
“是,大將軍通透明白。”
“你覺得都是些什麼人?”見那守將賠笑不答,雲琅大約猜到七、八分,能夠將當地官兵不放在眼裡的,除了閩東王的殘部再不做他想。如此一來,就不再是簡單的難民之亂了。
那守將等了一會,又道:“還得多虧大將軍在此坐鎮,有大將軍當日之威,那些人才沒敢鬧得太厲害。只是如今的情勢,末將實在是爲難的很,他們打着難民的幌子,朝廷也沒有旨意,總不好下令當亂賊剿殺罷。”
“那你的意思是----”
守將忙道:“末將的本事實在粗淺,既然有大將軍在此,還請稍微辛苦一段時日,指點末將把此番動亂平息下去。”
雲琅情知他是害怕鎮壓不住,鬧出大亂子來,所以才把自己也拉扯進去,免得將來獨自承受朝廷的責罰。面上卻不揭破,搖頭道:“非我不願意擔當苦差事,不過沒有朝廷的旨意,能分出一萬人協助將軍,已經是能做的極限了。將軍先多費心幾日,我趕緊呈折朝廷詳敘涿郡之事,等到……”
正說着話,只聽院門外走進一行人來,皆是宮裝服色,宣唱道:“衆人迴避,護國大將軍雲琅聽旨!”
雲琅暗道朝廷旨意來的好快,趕忙整理衣襟單膝跪下,那守將也趕緊退後,一臉苦瓜相隨之轉爲喜色。聖旨裡說的清楚明白,讓涿郡守將交出當地兵權,由護國大將軍全權調動,務必將涿郡難民之亂處理妥當。
雲琅接過聖旨起身,喚來下人招呼宮中來人。守將趕緊恭維了幾句,喜滋滋道:“有了皇上的旨意,雲將軍總該安心了罷。”
“嗯,你先回去。”雲琅看了看內院,回頭道:“我要佈置一下公主的護衛,半個時辰就好,一會到軍營裡跟你匯合,再商討解決難民鬧事的辦法。”
“是,末將趕緊準備。”
雲琅握着聖旨走回內院,與樂楹公主說了事情大概,又調遣加強了府上巡邏,方纔得空喝了兩口茶水。樂楹公主與他續了一盞,擔心道:“你身上的舊傷纔好些,又要出去帶兵勞累?當初皇兄不讓你在京中休養,非要派到這裡,如今生出亂子來,倒又想起你的好處了。”
“我爲武將,原本就是份內的事。”雲琅淡然一笑,沉吟了片刻才道:“倒是你,總跟着我東奔西跑的,吃了不少苦頭,把你的青春也耽誤了。”
“沒有……”樂楹公主回想起多年癡心,總算換到如今一句溫柔的話,心內不免又喜又澀,勉強笑道:“能聽到你這麼說,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願。”
雲琅沉默了一會,又道:“閩東這邊氣候潮溼、多有瘴氣,你打小生長在北方,不像我國中四處都呆過,一時半會難免有些不適。最近雨水總是不斷,你的膝蓋又該犯疼了罷?”
樂楹公主笑道:“還好,最近也慢慢習慣了。”
“敏珊……”雲琅凝目看了良久,像是有千言萬語在脣邊盤旋,張嘴半日,最後還是把話嚥了下去。揚聲喚來隨行副將,正色吩咐道:“你不用跟着出去,稍後我會留下一萬精兵,你帶着人好好護衛公主,決不可以出半點閃失。”
副將大聲答道:“是,末將以性命護得公主周全!”
“雲琅……”樂楹公主依依不捨,咬了咬朱脣,“在外面一定要當心自己,若是你有什麼意外,我也絕不會獨活於人世!”
雲琅點了點頭,笑道:“別人沒那麼容易傷到我,別胡思亂想了。”
樂楹公主躊躇了一會,鼓起勇氣道:“反正,我跟在你身邊十來年,舉國上下、人盡皆知,不論是生是死,這一輩子永遠都是你的人。”
“咳……”旁邊的副將一時沒忍住,笑出聲來。
“你先去安排人手。”雲琅有點尷尬,打發了副將下去,轉身進裡屋取出隨身的佩劍,出來道:“那邊的人還在等着,我先出去了。”
樂楹公主看着人走出院子,心內悵然若失。自己默默站了一會,甚是無味,正待進去卻見雲琅快步回來,不由問道:“怎麼,是什麼東西落下了?”
“沒有。”雲琅有些不好意思,“現在外面亂的很,難民們已經毆打鬧騰起來,我回來告訴你一聲,千萬不要到街上去。”
樂楹公主溫柔一笑,“嗯,我知道了。”
“那好----”雲琅正欲交待完畢離去,側首看見一名玄色裝束的少女進來,待到看清楚來人,不由吃驚道:“迦羅,你怎麼來了?”
迦羅打趣道:“難道不歡迎麼?”
“豈敢?九皇子殿下的師傅,我哪裡得罪的起?”雲琅開了個玩笑,“既然迦羅你來了,正好保護公主安全,我也放心多了。你們先聊着,我忙完正事就回來。”
樂楹公主點頭道:“去吧,小心着點。”
迦羅看了看二人情狀,抿嘴一笑。跟着樂楹公主進了內裡寢閣,佈置雖比不上公主府,卻也比青州邊境舒適許多,乃笑道:“看來,公主真的不想回去了。”
樂楹公主不解,“何出此言?”
迦羅側首想了一會,認真道:“公主和雲將軍,看起來跟以前不一樣了。”
“哪有?”樂楹公主嘴上不承認,心裡還是歡喜的,拉着迦羅坐下,問起宮中的人事近況,高興道:“迦羅,可算你還記得我。”
迦羅聽他言語真摯,也是一笑,“公主可別怪罪,是皇貴妃娘娘讓我來的。說是這邊難民鬧事,雲師兄肯定閒不住的,雖然有不少侍衛,到底不能貼身跟着公主,所以還是我過來更好。”
樂楹公主嘆道:“皇嫂心思細膩,事事都想的周全。”
迦羅又道:“皇上也很擔心公主安危,臨走還交待了幾句。”
“是麼?多半在後悔當初放我走罷。”
迦羅不便說皇帝的是非,轉而問道:“對了,我還奇怪呢。當初皇上挺生氣的,怎麼會答應讓你過來?”
“這個麼----”樂楹公主故意拖長聲調,自己先笑了笑,慢悠悠嗅着花茶裡的氤氳香氣,俯身悄笑道:“當時我把刀架自己的脖子上,皇兄擔心血濺當場,雖然生氣,最後也只好放我走啦。”
皇帝既然嚴命宮人不得聲張,樂楹公主後來也沒提起過,雲琅自然無從得知,此時的他正忙着翻閱資料、查點人數,好大致對涿郡囤兵有個瞭解。外堂進來一名小校,通報道:“啓稟大將軍,閩東御史許策求見。”
御史爲從二品的外省大官,官職雖然不小卻是文官,此時求見,想不出會有什麼軍策進獻,因此雲琅頗爲納罕。守將正在旁邊介紹軍內瑣事,忙打住道:“大將軍,許策大人不是假清高的腐儒,爲人多謀、言語爽快,三教九流都肯賣他的面子。眼下平撫各色難民,正需要這樣的人物幫忙吶。”
雲琅頷首道:“那好,煩勞將軍去迎人進來。”
那守將也是知情識趣的人,趕忙帶着衆人出去。片刻之後,一名青色通袍的老者朗然進來,相貌清瘦,因爲並沒有官袍在身,看起來倒更像是山林隱世之人。朝上抱拳行過禮,笑道:“下官許策,冒昧求見雲大將軍。”
“不敢,許大人請坐下說。”雲琅見他年紀甚長,起身還以晚輩禮。
“大將軍,還請先閱過此封書信。”
雲琅微笑接過信箋打開,卻被嚇了一跳,乃是姐姐慕毓芫的親手筆跡,上面只有簡短的一句話,“此人可用,勿疑。”
大約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許策笑道:“下官接到書信不敢耽誤,即刻趕着過來。不過看外面的情形,一時半會兒忙不完,大將軍請先處理要事,下官晚些再來詳敘。”
雲琅見他心思靈透、處事穩重,已有幾分好感,加上又是姐姐親自推薦的人,忙回笑道:“有請許大人偏堂等候,我忙完手上事就過來。”
許策笑道:“無妨,正好跟幾個舊友敘敘。”
門外似乎不少人認得許策,熱鬧寒暄了一會。守將打起門簾進來,笑道:“校場兵丁已經列隊好,請大將軍過去指點一下。”
“嗯,走罷。”雲琅拾起佩劍起身,頷首出門。
“大將軍……”守將跟在雲琅身後,邊走邊道:“垗西、襄平、鄴林郡、蘇羊陸續有消息傳來,說是均有大小不同的動亂。”
雲琅皺眉道:“太遠了,說了也是鞭長莫及。”
守將連忙點頭稱是,又道:“襄平、蘇羊事態不大,垗西和鄴林郡有鳳、慕二位將軍,想來也是無礙,咱們還是先把眼前擺平再說。”
雲琅領着人趕到校場,除了分赴各州各縣鎮亂的兵馬,還餘下八萬屯兵,校場上自然是戰不下如此多人,故而只挑了一萬精兵列隊。臺邊有校尉指揮着,舉槍、刺敵、吶喊,倒也整齊有致,只是少了一股子剽悍利落之勢。守將朝前瞧了一眼,近身道:“內中也有人蔘加過平藩之役,當然比不得青州回來的精銳,常年曆經戰事,想來是讓大將軍見笑了。”
畢竟不會有大型戰役,比起青州戰事要輕鬆許多,只要人數上佔了優勢,想來不會有什麼大問題。雲琅見守將甚是自謙,隨口恭維道:“將軍調教有方,很是不錯。”
“多謝大將軍盛讚。”守將頗爲得意滿足,面露喜色。
很快又有小校捧着軍簿上來,守將接過遞上,雲琅打開翻了兩下,內中羅列很是詳細清楚,即便臨時接手也是一目瞭然。在佩服涿郡軍機處的效率時,不禁略有疑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奇怪,卻始終說不上來。再看調兵遣人的涿郡守將,對聖旨竟沒有絲毫驚訝,轉手工作有條不紊,像是早就做好準備一樣。
守將又問:“大將軍,還有什麼吩咐?”
雲琅搖了搖頭,淡聲道:“沒有,我在這裡站會兒。”
----眼前的一切,彷彿一早就在皇帝的預料之中。雲琅面對臺下整齊的隊伍,站在高臺上吹着清風,回首眺望北方時,心底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