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雲琅收到千里之外的家書。當他得知外甥墜馬隕沒,一時之間,被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呆住,幾乎以爲是自己看錯了。信紙從他指縫中悠然飄落,仿似秋風裡的一片飄零葉,樂楹公主俯身去幫他拾起,頂頭一行字跳入眼簾,不由驚呼道:“祉兒沒了?!這……”像是有些難以置信,不由又看了一遍,“怎麼回事?還是六哥帶着祉兒去騎馬,他那樣不穩重的人……”
“好了,別再說了。”雲琅舒了一口氣,裝好信箋揣入懷中,“不是什麼好事,你別到處去說,我出去一趟,跟鳳師兄說點事情。”
“知道,我沒那麼多嘴。”樂楹公主輕輕點頭,目送他走出門去。
雲琅擡頭看了看天色,天上五色彩霞流連舒捲,似一匹無邊無際的錦繡畫卷,遠處落日西沉,正是草原上最美的黃昏景象。通常這個時候,鳳翼都會在校場練兵,因此順着小路穿過去,片刻便來到校場西口。鳳翼穿了一身玄色絲袍,迎風立在平臺上,晚風拂得衣袂連連翻飛,朝下喊令道:“弓步,刺敵!!”他說話神氣極是平淡,全憑武者內力發送散開,校場雖然寬闊,四下角落裡卻照樣聽得清楚。
“師兄!”雲琅朝着不遠處招手,“過來說話。”
鳳翼側首囑咐副將,翩然躍下高臺,凌空飄飛落在一丈開外,迎面笑道:“天都快要擦黑了,有什麼要緊事,也值得你專門跑一趟?”
雲琅只不言語,撇開衆人便往後面走。遠遠的已能看到擷珠湖,夕陽宛若一輪金色圓盤,灑下無數金粉在湖面上,一片波光粼粼的迷人之色。清風撲在二人臉上,雲琅掏出書信遞過去,“哎……,你自己看罷。”
鳳翼見他神色沉重,趕緊結果信箋展開,匆匆掠過,一瞬間便大驚失色,“七皇子墜馬?!那你姐姐----”趕緊往下看去,一臉匪夷所思的神色,“怎麼----,上面說的如此平平淡淡,你姐姐只是……,病了幾天?”
雲琅微眯雙目,往京城方向眺望過去,“不知在京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此事對姐姐的打擊不小,未必如此簡單,可別是藏着別的隱情。”
“會不會----”鳳翼思量了一會,“是府上的人怕你擔心,又遠在千里之外,所以揀輕的說,也是他們的一番好意。”
“嗯,如此便罷。”雲琅點了點頭,俯首看着半黃半綠的草地,一叢黃果刺正在腳尖前,一點點緩緩壓下去,“師兄你也知道的,姐姐的舊事常惹人非議,既然牽扯到皇儲,其中難保沒有不乾淨的事。可若是有人敢暗算姐姐,不管對方是什麼來頭,也不至於讓我犯難,大不了豁出這一條命去!”
“那是當然。”鳳翼也是頷首,在他肩上拍了拍,“只是眼下兩國交戰,如今霍連退出六百里外,咱們一時也不便強追,還得想法子早日結束戰事。”
“不錯,我也是這麼想。”
二人不免又說到戰事上,商討半日,最後也沒箇中肯的計策,遂決定次日找上慕毓泰再做商議。黃昏至黑不過轉瞬,遠處帳篷已經開始燃起火把,燈火搖曳中,樂楹公主從前方走過來,見面便道:“原來你們藏在這裡,讓我好找。”
若在往常,鳳翼必定要玩笑一句。此時心情低沉,毫無說笑的興致,只道:“正說着該吃飯了,走罷,一塊兒回去也方便。”
樂楹公主點了點頭,並在雲琅身側走了一段路,“雲琅,有皇兄陪在身邊勸解,皇嫂應該沒事的。你要是擔心皇嫂,等會吃完晚飯,我給你研磨鋪紙,早點寫封信用快馬送回京城去。”
“嗯,只怕皇上也傷心着。”
樂楹公主深以爲然,躊躇片刻道:“那----,我也給皇兄寫一封。咱們……”當她說到“咱們”兩個字,眸中綻出柔和的光暈,“咱們常年在外面,整日都讓皇兄和皇嫂擔心,如今出了這般大的事,也該更加關心一些。”末了輕聲一嘆,“只可惜,太遠也幫不上什麼忙。”
雲琅點了點頭,看着她道:“不着急,先回去再說。”
鳳翼便辭了二人,自己滿心沉重回到營帳。此時晚飯已經備好,傅素心正在親自擺佈碗筷,擡頭微笑道:“回來了?坐罷。”又朝小珍招了招手,“你進去,讓笙歌也出來吃飯,剩下的字晚些再寫。”
“嗯,你們先吃着。”鳳翼看着滿桌家常菜,提不起胃口來。
“怎麼了?”傅素心尾隨跟進去,替鳳翼取來日常穿的衣衫,又從水盆裡汲了條幹淨溼絹,展開疊好遞過去,“是擔心前方戰事,還是身上不舒服?”因見鳳翼沉默,遂轉身去鋪牀,笑着岔開話題,“要是累了不想說話,就先歇息一會。”
“素心----”鳳翼擡頭看着她,略顯單薄的身形,雙眸裡總是帶着一絲暖意,連脣角的微笑亦是柔軟,正是“溫柔如水”的最好詮釋。
“做什麼----,這樣看着我?”傅素心有些不自在,微笑着低下頭。
鳳翼猶豫了一會,方道:“剛剛雲琅收到家書,說是七皇子墜馬沒了。”看着眼前熟悉素藍細化衣衫,感受着那痕纖馨的氣息,“我心裡有些不好受,總覺得悶着一團氣似的,說出來總算好些了。”
“七皇子……,怎麼會如此突然?”傅素心甚是吃驚,小聲嘆道:“懷胎十月,又捧在手心那麼些年,真不知皇貴妃娘娘----,如何傷心……”
鳳翼沉默了良久,輕輕握住她的手,“其實,在我年少的時候,曾經傾心過皇貴妃娘娘,那時她還只是一名稚齡少女。不過這麼些年過去,我才明白,彼此終究不是同路的人,所謂有緣無分便是如此。”他正視着傅素心的眼睛,輕聲問道:“素心,你可怪我多年瞞着你?”
“將軍……”傅素心蹲下身來,一如既往的謙卑稱呼,將臉貼在鳳翼的膝蓋旁,聲音竟然有些微顫,“素心得將軍憐惜,七、八年來,一直都是照顧關心有加,怎會胡亂怪罪將軍呢?可恨自己愚笨,凡事沒有半分幫的上……”
“你在說些什麼?”鳳翼趕忙打斷她,拉起來在旁邊坐下,“我們既然已經結爲夫妻,理當相互扶持,做什麼都是應該的?我是個武夫粗人,心思大多放在戰事上面,平日也未必細心,想來有不少委屈你的地方。”
“沒有,已經很好了。”傅素心輕輕搖頭,又道:“我也見過皇貴妃娘娘,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莫說是將軍,我的心裡也很是仰慕。更難得爲人和善,便是我這般不受待見的人,見面也是客客氣氣----”
“素心,你聽我說。”鳳翼的手上緊了緊,“我不是想說過去,況且,這也只是我自己的妄想,與皇貴妃娘娘沒有半分關係。只是我聽雲琅的意思,擔心朝中有事,而她的位置必定首當要衝,不知有多少冷箭藏在暗處。將來若是有變故,我與雲琅都會去護着她,還有她的孩子……”緩緩呼出一口氣,“不知道爲什麼,總覺得虧欠了她,想幫忙做點事情,也算是了卻一樁心願罷。”
傅素心微微垂首,柔聲道:“呵,那也是應該的。”
隱藏多年的話,今日終於全部說出來。鳳翼有些解脫後的悵然,可是若不這樣,對自己和她們都無益處,只會是大家一生的包袱。因而下定磐石般的決心,凝望着面前女子,聲音篤定道:“素心你要記得,只有你纔是我唯一的妻子。”
傅素心忍不住掩面,噙淚道:“將軍……,今生今世我都會記得。”
小珍在門外喚道:“將軍,夫人!飯菜快要涼了。”
“來,稍微擦一下。”鳳翼重新汲了溼絹,又推開了窗戶,“站這兒吹一吹,不然讓小珍看見,還以爲我欺負你呢。”
“怎麼會?”傅素心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微笑。
隔了兩日,京中喪報快馬送到。軍營裡都知道了七皇子之事,聞者皆有感慨,不過畢竟不是皇帝有事,也不過嘆幾句嬌兒難養而已。鳳翼趁着戰事空閒,領着笙歌教習點簡單武功,指點了些內功招數,又囑咐他不懂的可以去問迦羅。轉身回屋取點東西,剛走到門口,只聽傅素心道:“小珍,將軍最近心情不好,你們做事機靈些,別毛毛躁躁的惹他生氣。”
“是因爲七皇子的事麼?”小珍似有不解,“雖然是可惜了孩子,那也該是皇貴妃娘娘難過,與將軍有什麼關係?”
“你少渾說!”傅素心沉下聲音來,斥道:“雲將軍是皇貴妃娘娘的胞弟,是七皇子殿下的舅舅,心裡正難過着,將軍當然也會跟着擔心。”
“也對。”小珍恍然大悟似的,“真糊塗,倒是忘記這一層。”
鳳翼不便再進去,因而漫步到外邊吹風。北方的深秋盡是清冷氣息,看不到京城中黃葉紛飛景象,眼前一片遼闊,滿目都是無盡蕭瑟之意。凝望着極遠的南方,拂開重重宮帷,卻仍能看到琉磚璃瓦的深宮,和那一抹華麗悽美的纖細身影。這麼多年來,自己到底爲她做過什麼?鳳翼體味着淡淡的難過,那疼痛很輕、很柔,在五臟六腑間一點點遊走,如影魅般飄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