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秋獵,都是一件隆重熱鬧的盛事。前月新收到青州捷報,皇帝龍心大悅,吩咐務必辦得更加排場一些,以渲染前方大捷的喜氣。開戰一年多來,朝廷跟打水漂似的扔銀子,用以調集糧草、人馬等等,前方戰事激烈,每戰下來傷亡亦是不小。只是,尋常百姓如何懂得這些?消息傳開,舉國上下都知道中原勝了,霍連人敗了,不免人人皆是喜氣盈腮。
此時不逢正節,宮中只是略作裝點一下。明帝一身簇新的赤色夔龍團紋袍,腰釦玳瑁紋玉板帶,因爲心情甚佳,更讓眸中光線顯得炯炯逼人。慕毓芫回眸瞧了一眼,婉聲笑道:“難得皇上如此高興,既然過來,就替臣妾哄一鬨小瀾罷。”
“好。”明帝一笑,俯身對着搖籃逗了幾句,擡頭問道:“等會就開始秋獵,你的箭法比別人都好,也陪朕去玩一會?”
“是啊,是啊。”七皇子也換了新袍子,寶藍色的起花八團金蟾紋樣,百子刻金絲壓底,極襯他那粉雕玉琢的小臉,“母妃,你也一塊兒去嘛。上次兒臣生病了,小九那個討厭的傢伙,居然讓母妃親自教他騎馬,今天一定要補回來!”
慕毓芫笑着搖頭,拉了他道:“好了,別亂編派你弟弟。”
九皇子倒沒有生氣,只認真道:“每次騎馬,別人都總怕兒臣摔了,前後好幾個人跟着,還能學到什麼?還是跟着母妃去的好,可以真正騎上一回。”
明帝笑道:“如何?兩個孩子都纏着你呢。”
慕毓芫也笑了笑,側首吩咐雙痕道:“你去把棠兒找回來,讓她也換身衣裳----”話還沒說完,小皇子卻突然扁了扁嘴,“哇”的一聲咧嘴哭開,不由笑道:“瞧瞧,聽說我們都要走,小瀾可不樂意了。”
“小瀾別哭……”明帝笑着拍了拍,卻不見效。
“皇上,讓臣妾來罷。”慕毓芫招呼着奶孃近前,仔細翻檢了一下,並沒有尿溼的痕跡,“奇怪,不是纔剛餵過奶?怎麼----”說着語音稍頓,趕緊將小皇子抱起,在自己額頭上貼了貼,蹙眉道:“怎麼覺着,像是有些起燒了。”
“是麼?”明帝見狀也是擔心,忙道:“來人,快去傳俞幼安過來。”
“小瀾這孩子,終究還是月份不足。”慕毓芫摟着小皇子嘆氣,瞧了瞧旁邊,“比不得祉兒和佑綦,打小底子好,不似這般讓人操心。昨兒半夜哭了兩回,多半是起來受了風,今天就……,真恨不得自己替他生病。”
明帝拍着她的手,溫聲勸道:“沒事的,將來長大些就好了。”
“微臣叩見皇上,皇貴妃娘娘。”俞幼安在門口行禮,領着小醫官進來,仔細診了半日脈,回道:“是受涼起熱了。不過剛發不算嚴重,微臣開一服安神疏散的湯藥,少喝上小半盞,晚上注意着些便是。”
“那就好。”慕毓芫懸了一顆心,方纔歸位,“皇上,你帶着孩子們去玩,臣妾還是留在這兒陪小瀾,不然也放心不下。”
“嗯,朕也早點回來。”
七皇子有些失望,走近些瞧着弟弟,嘟噥道:“小瀾,等會要乖乖喝藥哦。你要是聽話,七哥就去給你打只野兔子,回來做一對兔毛籠手。”
“小瀾哪裡聽得懂?去玩罷。”慕毓芫掌不住笑了,回頭瞧見十公主,又對兄弟二人囑咐道:“你們兩個別光顧着自己,玩的時候帶上棠兒,記住沒有?”
“記住了!”七皇子大聲答應,對着妹妹扮了個鬼臉,“小丫頭,別的本事沒有,只會在母妃面前告狀,哈哈……”一面說,一面往外邊跑。
“哪有?!”十公主自然不依,提着撒花裙子追了出去。
西林獵場帶着秋意,晌午的天空格外遼闊深遠。偶有幾縷潔白雲絲,也是單薄沒有力度,反倒襯得碧空越發的藍,恍似一潭沉靜無波的清澈池水。一陣陣清風掠在人們的臉龐上,如同美人的素手輕輕撫過,既輕且柔,讓人心意也跟着軟和下來。
明帝眺望着遠處的樹林,將近深秋,樹葉已經不如夏日繁盛,透出些稀稀疏疏的縫隙來,依稀能看到小獸驚動的影子。朱貴妃換上桃色箭袖宮裝,並不爲打獵方便,只是想要那份爽利英氣,在旁邊淺聲笑道:“皇上,今秋可要多獵幾隻狍子。”
“嗯。”明帝心不在焉,微微點頭。
秋獵盛事,宮妃們幾乎悉數出來。因爲也邀請王公貴族,男女相見不便,因此特意在側臺掛了竹簾,擺上酒席給妃子們散坐。此時尚未開始打獵,諸如海陵王等人都在遠處說話,得了這個空隙,朱貴妃自然要趕過來說上兩句。因見皇帝出神,小聲問道:“皇上,得空的時候,也教一教嶸兒騎射可好?”
“朕哪有空,不是讓賀必元選人了?”
“是,選了兩個。”朱貴妃嫵媚一笑,低頭替皇帝整理着荷包,“只是,皇上最近政事繁忙,好長時間不見,嶸兒整天都惦念着呢。”
“今兒無事,等會叫過來說說話。”明帝往側臺看了一眼,謝宜華正在領着嬪妃們說笑,幾個孩子也在席間,甚是熱鬧。忽而憶起往事觸動心腸,感慨道:“要是你姐姐還在,也有嶸兒這麼一個皇子,不知道該多高興。”
朱貴妃怔了怔,很快笑道:“皇上,嶸兒就是姐姐的孩子。”
“父皇,父皇……”不等朱貴妃過去叫人,七皇子已經領着弟弟妹妹過來,他素日最愛撒嬌,搶先撲上去抱住皇帝,“父皇你瞧,二哥在外面給我找來的!”說着高高舉起右手,乃是一支做功精巧的竹蜻蜓。綠油油的葉翅,底下細杆領塗成橘黃色,顏色固然鮮豔了些,不過正是孩子們最喜歡的。
“呵,會玩麼?”明帝拍着他的頭,笑問。
“當然會啦!”七皇子的聲音裡有着小小得意,將那竹蜻蜓舉在空中,雙手用力一搓,鬆手之間立時飛了起來。
“飛了,飛了!”十公主拍手嚷嚷,跑下臺去揀起來。
“給我……”七皇子跑過去搶,兄妹兩個你爭我奪,越跑越遠,慌得宮人們趕緊跟着,生怕不小心摔倒了。
明帝回頭瞧了一眼,笑道:“嶸兒,跟着你七哥去玩罷。”
八皇子瞧了瞧朱貴妃,像是有些顧慮,搖頭道:“不了,兒臣在這裡看着,也是一樣的。”話雖如此說,眼睛卻還是頂着遠處不放。
明帝笑道:“佩柔,你也管的太緊了。”
朱貴妃有些訕訕,只得領着八皇子走下臺去。七皇子攥着竹蜻蜓在手,正要再轉一圈,回頭看見二人走來,遂大方遞過去道:“給你玩吧,我胳膊都有些酸了。”
“多謝七哥。”八皇子很是高興,也學着舉到空中用力一搓,大概是不得要領,兼之力氣要小些,結果沒轉一會就掉下地來。
七皇子在旁邊笑道:“哈哈,你怎麼跟棠兒一樣。”
朱貴妃臉色不快,嗤笑道:“什麼破東西,好稀罕麼?”
七皇子自幼得盡嬌寵,又還是個小孩子,自然不懂什麼客套,聞言撇嘴道:“你不稀罕,八弟稀罕就是了。這可是二哥專門給我找的,你說是不稀罕,只怕自己也沒有見過吧。”
朱貴妃更是惱火,喝道:“我也是你母妃,眼裡沒個尊長麼?!”
八皇子和十公主都停了下來,像是嚇得愣住。七皇子卻不理會,他原本比別人淘氣一些,更是喜歡捉弄人,嘻嘻笑道:“哈哈,被我說中了吧!”說着在臉上比劃,“羞羞羞……,還跟小孩子慪氣,可別氣哭了喲……”
朱貴妃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情知嘴角上討不了好,再爭執下去,等會傳開恐怕更是要被人笑話。只得忍了滿腔怒氣,一把扔掉八皇子手中的竹蜻蜓,“別玩了,跟母妃去席上坐着!”
“喲,這是做什麼?”海陵王手握精良馬鞭,一身青玉色團蝠紋織金華袍,嘴角笑容頗爲意味深長,正慢悠悠踱步過來。
“哼!”朱貴妃一聲冷笑,看也不看的離去。
“六皇叔好,三哥好。”七皇子笑着請了一句安,跑開揀起竹蜻蜓,回頭朝十公主招手道:“棠兒,我們來比一比,輸了的揀十次。”
“怕你麼?”十公主滿是不服氣,笑着追了過去。
三皇子迎風朗然站立,看着弟弟妹妹們跑遠,又往更遠處遙望了下朱貴妃,回頭笑道:“六皇叔,你瞧方纔是怎麼回事?侄兒看朱母妃甚是生氣,連話也不答,倒像是鬥嘴輸給老七似的。”
海陵王嘴角笑意漂浮,眯着雙目道:“那是你父皇的心頭肉,誰又得罪的起呢?”
朱貴妃當然聽不到二人議論,不過眼下心頭怒火熊熊,即便是聽見,只怕也都要被燒成灰燼了。七皇子不過是個小毛孩,就敢如此囂張,越想越惱恨,又無處發作,心頭梗得添了一堆石頭似的。側頭見八皇子抿嘴不言,更是生氣,“悶嘴葫蘆!老七才比你大半歲,方纔他欺負母妃,你怎麼一句都說不來?一點都不聽話,別整日惦記着跟他去玩!”
八皇子都快要哭了,小聲道:“母妃,兒臣以後不去了。”
“怎麼回事?”明帝遠遠在臺上瞧見,開口問道。
“皇上……”朱貴妃滿心委屈,趕緊領着八皇子走上去,跟前宮人林立,方纔的事情更是說不出口。低頭絞着手中絲絹,半晌才道:“剛纔嶸兒淘氣,臣妾一着急說了兩句,現在心口悶得慌,有些難受。”
明帝見她眸光朦朧,忙問:“心口疼得厲害?”側首吩咐人去召太醫,起身扶道:“走吧,朕陪你到近處錦春園歇會。”
如此也算是撇開衆宮妃,單獨的一份恩寵。朱貴妃終於高興了一些,軟綿綿的搭上皇帝的手,順着話點頭道:“有皇上陪着,稍微歇一會就好了。”
錦春園的格局並不算大,只是皇帝后妃臨時休息之所。明帝揀了清淨的偏殿,讓宮人服侍着朱貴妃躺下,自己也倚在旁邊,漫不經心撥着茶道:“你的性子太急躁,太肯動氣,若有你姐姐一半溫和,也少生許多的氣。”
朱貴妃待要說起方纔的事,想了想又忍住,莫說皇帝素來偏疼七皇子,單是跟小孩子慪氣之舉,說出來也甚是不光彩。然而終究是惱火,忍不住抱怨道:“臣妾固然沒有姐姐大度,可是宮裡的人又何嘗知道尊敬?上上下下,不論尊卑大小,都敢拿言語擠兌臣妾,心裡能不……”
“好了。”明帝蹙眉打斷她,不悅道:“這宮裡誰又擠兌你了,朕怎麼沒瞧見?便是皇貴妃,平日裡也總讓着你,如何還說這樣的話?你姐姐雖不在,現如今還有皇貴妃和賢妃,都是貞靜賢淑的,你也該少學着一點兒。”
“是。”朱貴妃不敢辯駁,心頭不由更恨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