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公子已經跟我家小姐成了好朋友。”
這是謝先生向大家宣佈的事實,似乎是無人否認的事實,五大門派的領袖雖然在丁鵬那兒受了一番奚落,但也沒有否認這一事實。
他們看着謝小玉拉着丁鵬的手進入莊裡,兩個人之間似乎已很親密。
但實際的情形,卻不如大家所想得那麼簡單。
謝小玉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男人在她一哭之下,似乎就很難拒絕她提出的任何要求了。
如果跟她手拉着手,並肩而行,哪怕前面是一個火山口,男人們也會不皺一下眉頭跳下去。
但丁鵬卻沒有那麼容易征服。
因爲他曾經受過誘惑,柳若鬆的老婆秦可情是個非常動人的女人。
更因爲他有着一位狐妻,青青在他面前雖然沒有施展過任何的媚術,但她那絕世的姿容,似水的柔情,卻是任何一個女人難以比及的。
謝小玉與那兩個女人不同,似乎兼具了那兩個女人的優點──秦可情的動人與青青的溫婉。
但是她既沒有秦可情的放浪,也沒有青青那種莊嚴的氣質。
對別的男人,或許她不會失敗,對丁鵬,卻很容易作出比較來。
所以當兩個人坐下來,侍者送上了酒菜,淺飲了三杯之後,謝小玉眼波如醉,漸漸散發出她女性的魅力時,丁鵬反而感到意興索然了。
當謝小玉屏退了侍兒,爲他斟上第四盅酒,然後把身子半倚在他的胸前,輕笑着道:“來,我們再喝一杯。”
在以前,哪怕這是一杯毒藥,也沒人會拒絕的。
可是丁鵬卻冷冷地推開了她的身子,也冷冷地推開了那盅酒道:“三杯是禮數,第四杯就太多了。”
謝小玉微微一怔,這是她第一次被人從身邊推開,而且是被一個男人。
她來到神劍山莊之後,不知有多少青年的劍客武士在神劍山莊作客,爲了她色授魂與。
甚至於爲了爭奪替她拾起一塊墜地的手絹,兩個男人可以拔劍相向,拼個死活。
而此刻,她卻被人推了出來。
這使她相當難堪,但也給了她一種新奇的刺激。
這個男人居然拒絕她的殷勤,她就非征服他不可。
因此她笑了一笑道:“丁大哥,你連這點面子都不給?”
丁鵬皺皺眉頭,毫無感情地道:“你我之間沒有這份交情,而且我從不爲情面而喝酒。”
話相當無情,等於是一巴掌摑在她的臉上,把她的笑容也打僵了,也使她感到一種從未有的屈辱,眼圈一紅,淚珠已盈眶,可憐兮兮地望着丁鵬。
那種神態,使得鐵石人也會軟化的。
但丁鵬卻不是鐵石人,他是個心腸比鐵石更硬的人,因此他反而現出了厭惡的神情道:“謝小姐,如果你要賣弄風情,年紀太輕了,但是要號哭撒嬌,年紀又太大了,一個女人最令人討厭的,就是做不合自己年齡的事。”
謝小玉的眼淚快要流下來了,被他這句話,又說得倒回去了,很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笑道:“丁大哥真會說笑話。”
她神態轉變之快,反而使丁鵬感到愕然了。
一個人的態度神情能在剎那間作如此快的轉變,尤其是一個女人,那至少也要在風塵中打過幾年滾。因此丁鵬再度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女郎,在她的臉上已經找不到一絲的慍色,一絲的委屈。
“丁大哥真會說笑話。”這是一句很平常的話,但是若非在人海中歷盡了滄桑的風塵女子,卻很難在那種情形下,運用上這句話。
把一切的尷尬,用一句話輕輕地都帶過了。
這不是談話,而是藝術了。
丁鵬忍不住問出了一句話:“你幾歲了?”
謝小玉笑笑道:“天下最不可靠的話,就是女人口中的年齡,年輕的時候,希望自己成熟一點,要多報個一兩歲;等到她真正的成熟時,卻又怕自己太快老去,要少報一兩歲;再過幾年,她已經真正老去時,少報的歲數更多了,直到她自己弄不清楚自己是幾歲了。”
丁鵬頗爲激賞地道:“總有一個歲數是她自己滿意的吧,不大不小……”
“那當然,所以大部分的女人都活在十九到二十歲之間,在這以前是一年長兩歲,在這以後是今年加一歲,明年減一歲,所以我去年告訴你是十九歲的話,今年是二十歲,如果去年告訴你是二十歲,今年就是十九歲。”
丁鵬覺得這個女郎的慧黠之處,頗爲動人,笑着問道:“我們去年沒見面,所以我不知道你幾歲。”
謝小玉一笑說道:“那也沒太大關係,反正不是十九就是二十,你只要不算成二十一歲,我都不會生氣的。”
丁鵬嘆了口氣:“好!算我沒問。”
謝小玉翻了翻眼珠道:“本來就是嘛,丁大哥又不像個傻人,怎麼會問那些傻問題呢?”
她的確很能夠了解男人,在柔媚與嬌弱兩種手段都失敗了之後,很快又換出第三種面目來。
那是丁鵬一句話提醒她的:“賣弄風情,你年紀太小,號哭撒嬌,你又太大了。”
她立刻就知道自己在丁鵬眼中是一種什麼樣的身份與印象了,同時也知道丁鵬所欣賞的是哪一種女人。
她已暗怪自己糊塗,做了許多錯誤的嘗試,其實丁鵬欣賞的女人,她應該心中有個底子了。
在門口,就是因爲她笑謔謾罵,把五大門派的領袖嘲弄個夠,才贏得了丁鵬的友誼,跟她進了莊門。
很少有男人會喜歡尖誚潑辣的女人,但丁鵬偏就是這少有的男人之一,謝小玉的興趣提高了。
她要從事一項新的嘗試,試圖征服這個男人。
不過她也有點惶恐,在她的經驗裡,她從沒有嘗試過這一類的角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得很好。
她還在用牙齒咬着小指甲,思索着下面該做什麼,說些什麼話,丁鵬卻沒有給她機會。
他淡淡地道:“謝小姐,現在可以去請令尊出來了。”
謝小玉一怔道:“怎麼?你還是要找家父決鬥?”
丁鵬漠然地道:“我就是爲這件事來的。”
謝小玉腦子裡不知動了多少轉,但最後都放棄了,她不知用什麼方法去阻止這一場決鬥。
但是丁鵬卻提供了她想要的答案:“謝小姐,你是否希望我們能成爲朋友?”
“當然了,我說的要報答你的救命之恩,那是違心之論,雖然你真的救了我,但我也不必領情,因爲你不是爲了救我而救我。”
“哦!那是爲了什麼而救你呢?”
“你只是爲了你的尊嚴,不容許別人在你的圓月山莊上殺人,如果是在別的地方,你纔不管呢。”
“不!你錯了,在別的地方,我也會管的,不過是在圓月山莊,任何人都不能在那兒殺人,除了我自己。”
謝小玉笑了,丁鵬的狂傲使她很高興,越是狂傲越能表現出一個人的本性。
所以她笑着道:“可是那天在圓月山莊也死了不少人,而且都不是你自己殺的。”
丁鵬淡淡地道:“那些人雖然不是我殺的,卻是我認爲該死的,只要是我認爲該死的,有人替我去殺,我爲什麼不省點精神呢。”
這是一個聰明的男人,而且已能把握住自己的七情六慾,不輕易動嗔怨之念。
謝小玉在心中又爲丁鵬多了一筆記載。
“那麼我還不是你認爲該死的人了?”
“是的!以前我根本不認識你,甚至於不知道謝曉峰有個女兒,自然不會決定你有該死的理由。”
“現在你知道了,是否還認爲我不該死呢?”
丁鵬笑了一笑道:“是的,一個人是否該死,要看他曾否冒犯過我,你還沒做這種混賬的事。”
“假如有天我也冒犯了你呢?”
丁鵬道:“那你就得小心點,即使你是謝曉峰的女兒,我仍然不會饒過你的。”
謝小玉伸伸舌頭,俏皮地笑道:“我一定要隨時提醒自己,不要去冒犯你。”
“那麼你就別做那些自以爲聰明而又令我討厭的事。”
“丁大哥,我實在不知道你討厭什麼事?”
丁鵬冷哼一聲道:“像你現在一再拖延,想阻止我跟令尊的決鬥,就是一件叫我討厭的事。我最討厭的就是不守本分的女人以及想插手到男人之間的女人。”
他說這句話時,眼前浮起了秦可情的影子,那個該死的女人,而他臉上厭色更重了。
謝小玉爲之一震,她對丁鵬的過去很清楚,尤其是他跟柳若鬆的情怨糾紛。
他實施於柳若鬆的報復,簡直接近殘虐了,固然,以柳若鬆對他的種種而言,這並不算過分,可見那件事對他的打擊一定是很大的。
秦可情是爲了要幫柳若鬆爬得更高,更有地位,才欺騙了丁鵬,玩弄了丁鵬。
因此丁鵬不但痛恨那一類的女人,而且還引申開來,討厭那些插手於男人事業的女人。
謝小玉立刻知道該怎麼做了,歡然地一笑道:“丁大哥,你誤會了,我無意要阻止你跟家父的決鬥,那也不是我能阻攔得了的,正如我無法把他請出來一樣,因爲我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在家。”
“什麼?剛纔你不是說……”
“不錯,不久之前,我見過家父,跟他談過幾句話,可是他對決鬥的事並沒有表示過什麼,既不說接受,也沒有拒絕。”
她看見丁鵬的臉上變了色,忙又道:“這件事我實在無法代家父決定什麼,唯一的辦法,只有帶你去找他,看他是怎麼個意思。”
現在有三個人站在那扇緊閉的大門前面,望着那把生了鏽的大鐵鎖。
除了丁鵬與謝小玉之外,還有阿古。
這個忠心的僕人雖然不會說話,卻是最善解人意的,不需要他的場合,絕對找不到他,需要他人的時候,也絕對漏不掉他。當丁鵬跟謝小玉跨出了屋子,他就像影子般的跟上來了,手中已經沒有皮鞭,腰間卻已插了一支匕首,手臂上套了兩個銀圈,手指上戴了一副生有尖刺的拳套。
這些似乎都不像能有多大作用的武器,但是丁鵬卻知道阿古身上這些配備具有多大的威力。
謝小玉手指着那堵高牆道:“多年來,家父就潛居在這裡面,小妹用潛居這兩個字,或許並不妥當,因爲他老人家行蹤無定,並不是一直都在裡面。”
這一點丁鵬已經知道了,神劍山莊自從多了個謝小玉之後,莊中的人也多了起來。
只要人一多,秘密就很難封鎖得住。
謝小玉又道:“家父如果在家,就一定在裡面,否則就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丁鵬道:“不久之前他還在家的……”
謝小玉道:“但此刻是否還在就不得而知了,以前也經常是如此,前一腳他還在外面跟人打過招呼,轉眼之間就不見了,然後有人在另一個城市裡見到他,對一對時間,只差了兩個時辰。”
丁鵬一笑道:“兩個時辰足夠趕到另一個地方了。”
謝小玉笑笑道:“可是那個城市距此卻有五百里之遙。”
丁鵬哦了一聲,微現驚色道:“那除非是插了翅膀飛了去,令尊難道已經學成了縮地的遁法嗎?”
謝小玉道:“家父可不是什麼劍仙,也不會遁法,最多隻是因爲功力深厚之故,轉身提氣的功力超越了一般人,所以能超越障礙,走最短的距離,就比別人快得多。”
丁鵬點頭道:“這麼一說倒是可能了,五百里是一般人的里程,譬如說由山左繞出山右,循路而行有那麼遠,如果翻山而越,就連一半也不到了。”
謝小玉道:“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丁鵬指指門鎖道:“這麼說來,這門雖然鎖着,卻並不能證明令尊不在裡面。”
“是的,在丁大哥面前,小妹不敢說誑語,我的確不知道家父是否在裡面。”
丁鵬道:“我們在門外高聲招呼一下吧。”
謝小玉道:“恐怕也沒什麼用,因爲小妹也沒進去過。但是以前試過,有時他老人家明明在裡面,也不會答應的,他吩咐過,他要見人時,自己會出來,否則就不準前去打擾他。”
丁鵬道:“那就只有破門而入一個法子了?”
謝小玉道:“當然也不止是一個法子,像越牆也是能夠進去的,但丁大哥似乎是不會做越牆之舉的人。”
丁鵬道:“不錯!我是正大光明來找令尊決鬥的,用不着偷偷摸摸地越牆而入。”
想了一想又道:“我要破門而入,你不會阻止嗎?”
謝小玉笑笑道:“我應該是要阻止的,但是我的能力又阻止不了,何必去多費精神力氣呢,這不過是一扇門而已,不值得豁出性命去保護它。”
丁鵬也笑道:“謝小姐,你實在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
謝小玉一笑道:“家父得罪了很多人,卻很少有幾個朋友,神劍山莊雖然名揚天下,但是,卻保護不了我,身爲謝曉峰的女兒,不聰明一點就活不長的。”
丁鵬道:“不錯,令尊的盛名,並不能叫人家不殺你,像那天追殺你的‘鐵燕雙飛’,就沒人敢阻擋他們。”
謝小玉笑道:“怎麼沒有,你丁大哥不就是攔住了他們嗎?敢向謝曉峰的女兒伸手的,絕非是泛泛之輩,因此能夠保護我的人不多,像丁大哥的更是少之又少了。”
丁鵬冷冷地道:“謝小姐,別忘了我是要找令尊決鬥的,你最好別太急着跟我交上朋友。”
“爲什麼?你要找家父決鬥,又不是跟我決鬥,這跟我們成爲朋友毫無關係。”
“在我跟令尊決鬥之後,總有一方要落敗的。”
“那當然,但是這也沒多大的關係呀,武功到了你們的境界,勝負上下,只有些微之差,絕不可能演成生死流血慘劇的。”
“那可很難說,我的刀式一發就無可收拾。”
謝小玉笑笑道:“你刀傷鐵燕雙飛,挫敗林若萍,不是都能收放自如嗎?”
“那是他們太差,我還沒有全力施爲。”
謝小玉一笑道:“你跟家父決鬥時,更用不着全力施爲了,高手相搏,只是技與藝之分,沒有人使用蠻力的,有時甚至於對立片刻
,不待交手,雙方就知道誰勝誰負了。”
丁鵬心中一動道:“你的造詣很高呀,否則絕對說不出這種話來,不到某一種境界,不會有這種體會的。”
“丁大哥,我是謝曉峰的女兒,是神劍山莊的下一代主人,總不能太差勁的。”
“以你的造詣,那天不至於會給鐵燕雙飛追得亡命奔逃的,他們還沒有你高明呀。”
謝小玉又是一震,她沒想到丁鵬會如此用心,而且在旁敲側擊地探聽她的虛實。
腦子裡飛快地一轉,她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任何巧詞掩飾,都不如說實話來得好。
因此她一笑道:“如果我真的比他們差了很多,又怎能逃過他們的追殺,而逃到圓月山莊上。”
“這麼說你是存心逃來的了?”
“可以這麼說,我知道那一對夫婦是很厲害的人物,因此我想看看有誰能壓一下他們的兇威,也想看一看,家父名揚天下,爲多少人排除過困難,輪到他女兒有難時,有誰肯挺身出來保護我。”
“那結果使你很不愉快吧?”
謝小玉笑笑道:“不錯,丁大哥的圓月山莊上,那天到的幾乎都是名聞一時的俠義之輩,結果卻使我很失望,所以那天之後,我對俠義之輩的看法也大大地改變了。”
她笑了一笑道:“不過我也不算全無收穫,至少還有像丁大哥這樣一個年輕的英雄。”
“我不是爲了行俠仗義而救你的。”
“至少你是救了我。”
“那是因爲在我的地方上,我不能容忍別人放肆殺人,而且更因爲我估計着一定能勝過對方,否則我也不會傻到捨命來救你的。”
“是的,小妹也知道,我跟丁大哥那時毫無淵源,也沒有理由要求丁大哥如此的。”
“你倒是很能看得開。”
謝小玉笑道:“我只是將己比人,叫我捨棄自己的生命去救一個陌不相識的人,我也同樣不幹的,除非是一個使我傾心相愛的人,我纔會爲他不顧一切。”
“你找到這樣的一個人沒有?”
“沒有!但是我相信很快就會找到的。”
她的眼光看着丁鵬,就差沒有直接叫出丁鵬的名字來,但是丁鵬卻無視於她的暗示,冷冷地道:“我卻找到了,她是我的妻子青青。”
謝小玉毫無慍意,笑笑道:“她是個有福氣的人。”
丁鵬決心結束這次無聊的談話,轉頭朝一旁木立的阿古揮揮手道:“毀鎖!破門!”
阿古上前,握拳擊向那把鐵鎖時,就有四個人鑽出來了。
這四個人不知道原先是藏在哪裡的,一下子就突然冒了出來,而且很快地掠到阿古面前。
他們的神情冷漠,年紀都在四十左右,每個人都穿着灰色的長袍,手中執着劍,他們的臉色平板,不帶一絲表情,灰色而沉滯的眼睛望着阿古。
阿古沒有動,望着丁鵬,等候進一步的指示,丁鵬卻望着謝小玉,但謝小玉僅只笑笑道:“丁兄!我說這四個人我不認識,你相不相信?”
丁鵬道:“你是說他們不是神劍山莊的人?”
“這個我倒不敢說,因爲我來這裡才一年多。”
“一年多雖不算長,可是連你自己家裡的人都不認識,似乎不太可能吧?”
謝小玉一笑道:“別的地方的人我自然都認識,而且還是我來了之後才僱請來的,但是這所院子裡的人,我卻一個都不認識,我沒進去過,他們也從不出來。”
“從不出來,他們又如何生活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家,是謝亭生在管。”
謝亭生就是謝先生,大家都稱他爲謝先生而不知其名,謝小玉是山莊的主人,自然不必也叫他謝先生,但也是現在才直呼他的名字。
可是其中的一箇中年人卻開口了,聲音跟他的臉一樣:“謝亭生也不知道我們,我們是他的叔叔經管神劍山莊時進入山莊的,已經有三十年了,十年前謝掌櫃去世,由他的侄兒來接任總管,只管外面的事,不管裡面的事。”
謝小玉笑道:“那麼四位是神劍山莊中最老的人了?”
中年人道:“我們不屬於神劍山莊,只屬於藏劍廬。”
“藏劍廬在哪裡?”
中年人用手一指道:“就是這裡面。”
謝小玉訝然道:“原來這所院子叫藏劍廬呀,我真是慚愧,居然會不知道,我是這兒的女主人。”
中年人道:“聽主人說起過,但是卻與藏劍廬無關,這兒不屬於神劍山莊,而是主人私居的地方。”
謝小玉笑道:“你們的主人是我的父親。”
中年人道:“我們不問主人在藏劍廬外的關係,藏劍廬中就只有一個主人,再無任何牽連。”
謝小玉一點都不生氣,笑笑道:“四位如何稱呼?”
中年人道:“藏劍廬中,只有主人與劍奴,用不着姓名,只是爲了稱呼區別,人以干支爲冠稱,我叫甲子,以此類推爲乙丑,丙寅,丁卯……”
謝小玉道:“照這樣推算起來,這藏劍廬中,豈非有六十名劍奴了?”
甲子道:“藏劍廬與世隔絕,不通往來,無可奉告。”
丁鵬道:“我要找謝曉峰,他在不在?”
甲子道:“藏劍廬中,沒有這個人。”
丁鵬先是一怔,繼而道:“那我就找藏劍廬的主人。”
甲子冷然道:“如果主人要見你們,自會在外面相見,否則你找來也沒有用,藏劍廬中絕不容外人進去。”
丁鵬道:“主人在不在呢?”
甲子道:“無可奉告,相信你們早已知道了,這院牆外兩丈之內都是禁地,今天因爲是初次犯禁,我們才加以警告,下次就格殺勿論了,你們快走吧。”
丁鵬沉聲道:“我是來找謝曉峰決鬥的。”
甲子道:“告訴你沒有這樣一個人,你要找謝曉峰,應該到別處找去。”
丁鵬冷笑道:“到哪裡可以找到他?”
甲子說道:“不曉得,藏劍廬既與外世隔絕,而且顧名思義,藏劍廬既已藏劍,也不是跟人決鬥的地方。”
丁鵬道:“那你們手中怎麼會執着劍的呢?”
甲子道:“我們手中的不是劍。”
“不是劍,那又是什麼?”
甲子道:“隨便你稱它爲什麼,就是不能叫它爲劍。”
丁鵬鄙夷地大笑道:“明明是劍,卻偏偏不稱爲劍,你們這種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的行徑,不怕人笑掉大牙?”
在一般的情形下,這四人聽了丁鵬的話,應該感到很憤怒纔對,可是他們仍然很平靜,沒有一絲激動之狀,甲子等他笑完了才冷冷地道:“你要怎麼想,怎麼稱呼它是你的事,但是在藏劍廬中,我們不認爲它是劍,你也不能硬要我們把它稱爲劍。”
丁鵬笑不出來了,罵人原是一件痛快的事,但是對方如果根本不作理會,這就變得非常無趣了。
他把剩餘的笑聲硬嚥了下去後才道:“你們是出來阻止我進去的?”
甲子道:“是的,那扇門是封鎖藏劍廬的,所以萬萬不能破壞。”
丁鵬道:“假如我定然要破壞它呢?”
甲子道:“那就會很糟糕,你會後悔不該做那件事,而且別的人更會怪你不該做這種糊塗事。”
丁鵬哈哈大笑道:“本來我倒並不想破壞它的,給你這一說,我倒是非要破壞一下子不可了,因爲我這個人從不爲做的事後悔,而且最喜歡做讓人埋怨的事。”
甲子似乎並不欣賞他的幽默,他們也不太習慣講笑話,因此他只是說道:“我們會盡一切的力量阻止你。”
丁鵬笑了一笑道:“阿古,劈開它!”
阿古再度上前,四個人四支長劍齊出,刺向他的胸膛,這一刺很簡單,很平凡,不會有任何變化,但是卻凌厲無匹,氣勢萬鈞。
誰都不會去攖逆這一劍之鋒,定會躲開的,但是他們偏偏遇上了阿古。
阿古的身材很高大,一身皮膚漆黑光亮,就像是在身上塗了一層黑色的油膏,發亮的油膏。
油膏是很滑潤的,阿古的皮膚似乎也有這種作用,那四個人四支劍,同時刺中在他身上。
他沒有躲,也沒有止住去勢,似乎根本沒有看見有劍尖刺過來,莫非他不怕死不成?
劍尖在他的胸前向兩邊滑去,順着他的皮膚滑了開去,就像是用針刺向一尊光致滑潤的黑色瓷像,針尖滑向了一邊,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那四名劍奴的劍式已經夠邪,但是阿古卻是個更爲邪門的人,施展的是更爲邪門的功夫。
謝小玉驚呼出聲,阿古雙臂微擡,甲子等人已經被他推開兩邊,然後看他舉起了手,一拳擊下去。
他的拳頭不會比鋼鐵軟,何況手指上還戴了拳套。
生了鏽的鋼鐵,自然不是什麼好鋼鐵。
那把鐵鎖雖然很大,但已生鏽。
好的鋼鐵該像阿古手指的拳套,發出閃亮的如銀一般的光澤,所以他這一拳下去,生了鏽的鐵鎖立刻粉碎,跟着一腳蹬開了那扇厚厚的木門!
木門後是封鎖了幾十年的秘密世界,除了謝曉峰之外,還沒有別人進去過。
所以連謝小玉都感到萬分的好奇,連忙探頭向裡面望去,她感到失望了。
這裡面的範圍雖大,卻十分凌亂,亂草叢生,把原來的亭臺樓閣都掩遮下去了。
這只是一個破落的庭院而已,卻是在神劍山莊之中的禁地,是一代劍神謝曉峰的潛居之所,實在使人難以相信。
而最使人側目的居然有兩座土墳,堆立在斷草殘壁之間,雖不知墳中埋葬的是誰,卻可知這是新起的墳,因爲墳上的草還修得較爲整齊,是這院中最整齊的東西。
甲子等四名劍奴見門已被踢開,態度雖有點驚惶,但是神色卻更見冷厲,忽地向外面衝出去。
他們不是逃跑,因爲只衝出了十幾丈之後,他們就突地停止了。
然後他們就像是一羣被關在籠子裡的老鼠,突然發現籠門開了,飛快地衝出來,分散地躲向隱蔽的地方。
躲向隱蔽的地方是老鼠在受驚時的必然習性,但是他們四個人卻不像,因爲他們只是進去躲了一下,立刻又出來了。
提着劍進去,又提着劍出來。
進去時,劍是雪白光亮的,出來時劍上都已染滿了鮮血,而且還在一滴滴地往下滴落。
四個人的劍都是如此,那就是說他們每個人至少都殺了一個人,不過由劍上滴血的情形看,殺的絕不止四人。
他們只進去了一下子,立刻就出來了,殺完人出來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被殺的人也許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取去了生命。
好快的動作,好快的劍。
丁鵬環抱着手臂,沒有任何表情動作,阿古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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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有理由如此安詳,因爲被殺的人與他們無關。
謝小玉的臉色卻有點變了,道:“他們這是做什麼?”
丁鵬淡淡地道:“大概是殺人吧。”
這等於是廢話,誰都知道是殺了人,而不是大概,謝小玉啞着嗓子道:“爲什麼要殺人呢?”
丁鵬笑笑道:“大概是不喜歡那些人偷偷摸摸地躲在那裡,我也很不喜歡這種事。”
謝小玉道:“他們是神劍山莊的人。”
她彷彿把丁鵬當作了殺人的主使者了,丁鵬笑而不答,還是甲子回答了:“但不是藏劍廬的人,主人曾經跟外面的人約法三章,在這所院子的周圍,劃定了禁區,不準前來窺探,違令者死。”
謝小玉道:“那是指兩丈之內,他們都不在禁地內。”
甲子道:“兩丈是門閉着的限制,現在門已經打開了,範圍就擴大了,凡是能看得見門裡情形的地方,都是屬於禁區。”
謝小玉道:“凡是看見了這院子內部的人都得死?”
甲子點點頭道:“是的,你一來的時候,主人就已經跟你說過的,如果你沒有告訴你的人,這些人的死是你的過失,如果你告訴過他們,那就是他們自己找死。”
謝小玉道:“他們不是我的人,是神劍山莊的人。”
甲子道:“神劍山莊原沒有這些人,是你帶來的。”
謝小玉道:“我是神劍山莊的主人。”
甲子道:“主人還在的時候,你還不能算主人,就算主人不在,你也只是神劍山莊的主人,不是藏劍廬的主人,你管不到這一片地方來。”
丁鵬忽然覺得很有意思,看來謝曉峰與謝小玉這一對父女之間,還有着一些很特別的關係。
謝小玉看了丁鵬一眼,覺得自己似乎說得太多了,連忙笑笑道:“我們父女之間不常見面,有許多事情尚未溝通,倒叫丁大哥見笑了。”
丁鵬笑了一笑,沒有說什麼,謝小玉覺得很沒意思,眼珠一轉又道:“那麼我們這些人也是非死不可了?”
甲子道:“那倒不知道,因爲你們已經打開了門,生死就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了。”
謝小玉道:“由誰來決定呢?”
甲子道:“自然是由裡面的人來決定。”
謝小玉道:“這裡面還有人?”
甲子道:“你們進去後就知道了。”
丁鵬這纔開口道:“我們如果不進去呢?”
甲子微微一怔道:“你們打開了門,不是要進去的嗎?”
丁鵬道:“那倒不見得,我們也許只想瞧一瞧裡面的景色,現在門打開了,裡面只不過是兩座荒墳,一片凌亂,沒什麼好看的,我就不想進去了,除非是我確知謝曉峰在裡面,還差不多。”
甲子道:“這個我們不管,我們只知道你們開了門就得進去,不打算進去的人,就得死在外面。”
丁鵬冷笑道:“我原是要進去的,但是被你們這麼一說,我倒不想進去了,看你們用什麼方法要我進去。”
甲子沒有回答,他用行動來答覆,四個人舉劍在胸前,劍尖平伸,排成一個扇形,慢慢地向前逼近。
圈子越逼越近,他們劍上所透出的殺氣也越來越盛,丁鵬的神色也凝重了,他也看出這四個人所佈下的這個劍陣很厲害,具有一股無形的壓力
,逼得人非往後退不可,其實後退並無不可,但後退一步就是門檻了。
阿古也顯得很凝重,雙拳緊握,似乎準備衝出去,但是他也只踏前了一步,就被凌厲的劍氣逼了回來。
剛纔劍尖刺到他的身上都不能傷到他,但此刻無形的劍氣能把他逼退回來,可見那四個人所組成的劍氣,已經成了一面無形的網,慢慢地向前收攏。
阿古有點不服氣,一腳在前,一腳在後,雙拳緊握,曲臂作勢,似乎準備硬幹一下了。
丁鵬適時喝止道:“阿古,到我後面來。”
阿古對丁鵬的命令是絕對服從的,立刻收勢退到了後面,而丁鵬卻已補上了他的位置,手中的圓月彎刀業已舉起,勁力凝結,也準備發出那石破天驚的一刀。
這股威勢果然懾住了這四人,使他們的進勢停頓了下來,變成了膠着狀態。
這時雙方的距離約莫是一丈。
空無所有的一丈,卻含着兩股難以比擬的巨力在相互衝擊着,微風捲起了一片落葉,掉進了他們之間的空間,葉子還沒落地,已突然地消失了。
這空無所有的一丈,彷彿有着幾千萬支利劍,幾千萬把利刀,再由幾千萬雙無形的手在控制着。
哪怕掉進來的是一粒小小的黃豆,也會被斬成幾千萬片,成爲肉眼不辨的細粉。
謝小玉的臉嚇白了,緊縮成一團,可是她的眼中卻閃出了興奮的光。
她的呼吸很急促,但多半是由於興奮,少半是爲了恐懼。
有什麼是值得她興奮的呢?
阿古也現出了從所未有的緊張,雖然他不會說話,可是他的嘴卻不斷地張合着,像是要發出呼喊來。
江湖上的人從沒見過阿古。
但是最近見過阿古的人,誰都會看得出,他必然是個絕頂的高手。
平時,他冷漠而沒有表情,似乎已經沒有什麼事能令他激動了。
但,此刻,他卻爲那雙方的僵持引起了無限的緊張,而令他激動了。
由此可見,丁鵬與那四名劍奴的對峙,兵刃雖未接觸,實際上卻已經過了千萬次狠烈的衝激了。
無聲無形的衝突,表面上看來是平衡的。
但衝突畢竟是衝突,必須要有個解決之道。
衝突也必須要有個結果,勝或負,生或死。
丁鵬與劍奴之間的衝突似乎是隻有生或死才能結束的那一種,這是每一個人,包括他們雙方自己都有的共同感覺,只不過,誰生誰死,各人的感覺都不同而已。
很快就可以看出來了,因爲四名劍奴忽然地進前一步。彼此相距丈許,進一步只不過是尺許而已,並沒有到達短兵相接的距離。
但是以他們雙方僵持的情況而言,這一尺就是突破,生與死的突破。
突破應該是揭曉,但是卻沒有。
因爲丁鵬居然退了一步,退了也是一尺。
雙方的距離仍然是一丈。
甲子的神色微異,也更爲緊張,丁鵬卻依然平靜。
在衝突中能夠突破的人,應該是佔先的一方,何以甲子他們反而會緊張呢?
劍奴們再進,丁鵬再退。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謝小玉與阿古也只有跟着退。
終於,他們退到了門裡,砰的一聲,門又關上了。
僵持終於有了結果,看來丁鵬輸了。
丁鵬的刀已收起,神色平靜,彷彿沒有發生任何事,而甲子他們四個人,卻像是生過一場大病似的,幾乎陷入虛脫的狀態。
也像是剛掉下河裡被人撈起來,全身都是溼淋淋的,被汗水浸透了。
甲子是比較撐得住的一個,他抱劍打了一恭,神色中有着感激:“多謝丁公子。”
丁鵬只微微一笑:“沒什麼,是你們把我逼進來的。”
甲子卻凝重地道:“不!在下等心中很明白,丁公子如若刀氣一發,我等必無幸理。”
丁鵬道:“你們是一定要我進來?”
甲子道:“是的,如果無法使丁公子進來,我們只有一死以謝了。”
丁鵬笑了一笑道:“這就是了,我本來是要進來的,可是不願意被人逼進來,如果你們客客氣氣地請我進來,我早就進來了。”
甲子默然片刻才道:“如果丁公子堅持不肯進來,我們只有死,不管怎麼說,我們仍是感謝的。”
他們雖是沒有姓名的劍奴,但人格的尊嚴卻比一般成名的劍客都要來得堅持,也更懂得恩怨分明。
丁鵬似乎不想領這份情,笑笑道:“我也不是願意在那種情形下被你們逼進來,但是我若想自由自在地進來,勢必非要發出刀招,把你們殺死不可。”
甲子沒有反對,恭聲道:“公子招式一發,我們都將死定了。”
丁鵬道:“這點我比你們清楚,只是我還不願意爲你們出手,我是來找謝曉峰決鬥的,你們不是謝曉峰。”
“很好,很好,魔刀一發,必見血光,你已經能擇人而發,你大概就快擺脫魔意了,小朋友,請進來一談。”
一個蒼老的聲音由遠處的茅亭中傳來。甲子等四人對那個聲音異常尊敬,連忙躬身低頭。
丁鵬看向謝小玉,含着詢問的意思,向她求證這說話的人,是否就是謝曉峰。
他從謝小玉的眼中得到了證實,但也看出了一絲恐懼,不禁奇怪了,謝曉峰是她的父親,女兒見了父親,又有什麼好怕的?不過丁鵬沒有去想那麼多,他是來找謝曉峰的,已經找到了,正好前去一決,於是他抱刀大步走向茅亭。
謝小玉略一猶豫,正想跟上去,謝曉峰的聲音道:“小玉,你留下,讓他一個人進來。”
這句話像是具有莫大的權威,謝小玉果然停住了腳步,阿古仍然跟過去,可是丁鵬擺擺手把他也留下了。謝曉峰並沒有叫阿古留下,但是卻說過要丁鵬一個人過去的話,不知怎的,這句話對丁鵬也具有相當的約束力,果然使他受到了影響,把阿古也留下了。也許他是爲了表示公平,謝曉峰既然把女兒都留下了,他又怎能帶個幫手呢?
那實在是一座很簡陋的茅亭,亭中一無所有,除了兩個草蒲團之外。
蒲團是相對而放的,一個灰衣的老人盤坐在上,另一個自然是爲丁鵬設的。
丁鵬終於看見了這位名震天下的傳奇性人物,他自己都說不上是什麼一種滋味。
面對着一個自己要挑鬥的對手,胸中必然是燃燒着熊熊的烈火,鼓着激昂的鬥志。
但丁鵬沒有。
面對着一個舉世公認爲第一的劍客,心中也一定會有着一點興奮或是欽慕之情。
但丁鵬也沒有。
聽聲音,謝曉峰是很蒼老了。
論年歲,謝曉峰約莫是五十多不到六十,以一個江湖人而言,並不算太老。
但是見到了謝曉峰本人之後,連他究竟是老,是年輕,是鼎歲盛年,都無從辨識了。
謝曉峰給丁鵬的印象,就是謝曉峰。
他聽過不少關於謝曉峰的事,也想過不少謝曉峰的事,未見謝曉峰之前,他已經在腦中構成了一副謝曉峰的圖容,現在出現在眼前的,幾乎就是那構想的影子。
第一眼,他直覺以爲謝曉峰是個老人。
因爲他的聲音那麼蒼老,他穿了一襲灰色的袍子,踞坐在蒲團上,彷彿一個遁世的隱者。
丁鵬首先接觸的也是對方的眼光,是那麼的疲倦,那麼的對生命厭倦,都是屬於一個老人的。
但是再仔細看看,才發現謝曉峰並不老,他的頭髮只有幾根發白,跟他的長鬚一樣。
他的臉上沒有皺紋,皮膚還很光澤細緻。
他的輪廓實在很英俊,的確夠得上美男子之譽,無怪乎他年輕時會有那麼多的風流韻事。
就以現在而言,只要他願意,他仍然可以在女人中間掀起一陣風暴,一陣令人瘋狂的風暴。
謝曉峰只打量了丁鵬一眼,就很平靜而和氣地道:“坐,很抱歉的是,這兒只有一個草墊。”
雖是一個草墊,但放在主人的對面,可見謝曉峰是以平等的身份視丁鵬的,那已經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敬意了。
夠資格坐上這墊子的,只怕舉世間還沒幾個人。
要是換了從前,丁鵬一定會感到忸怩或不安的,但是現在,他已雄心萬丈,自認爲除了自己之外,已沒有人能與謝曉峰平起平坐,所以他很自然地坐了下來。
謝曉峰看着他,目中充滿了嘉許之意:“很好!年輕人就應該這個樣子,把自己看得很高,把自己的理想定得很高,纔會有出息。”
這是一句嘉許的話,但是語氣卻像是前輩教訓後輩,丁鵬居然認了下來。
事實上丁鵬也非認不可,謝曉峰的確是他的前輩。
就算等一下他能夠擊敗謝曉峰,也無法改變這事實。
謝曉峰嘉許地再看了他一下:“我看得出你不是個喜歡多話的人。”
丁鵬道:“我不是。”
謝曉峰笑笑:“我以前也不是。”
他的語氣有着落寞的悲哀:“但是我現在卻變得多話了,就意味着我已經老了。”
人上了年紀,話就會變得多,變得嘴碎,但謝曉峰看來實在不像。
丁鵬沒有接嘴的意思,所以謝曉峰自己接了下去:“不過也只有在這個地方,我纔會變得多話,沒人的時候,我經常會一個人自言自語說給自己聽,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丁鵬道:“我不喜歡猜謎。”
這句話很不禮貌,但謝曉峰居然沒生氣,而且還笑嘻嘻地,道:“不錯,你年輕,喜歡直接了當地說話,只有年紀大的人,纔會拐彎抹角,一句最簡單的話,也要繞上個大圈子。”
是不是因爲上了年紀的人,自知來日無多,假如再不多說幾句,以後就無法開口了?
但是在丁鵬的年歲,卻不會有這個感受的。
不過,謝曉峰的問題還是耐人尋味的。
爲什麼一個天下聞名的第一劍客,會變成這副嘮嘮叨叨的樣兒呢?
爲什麼只有在這兒,他纔會如此呢?
丁鵬不喜歡猜謎,卻忍不住想以自己的本事去得到這個答案。
所以他的眼睛四下搜索了。
這兒的確不是一個很愉快的地方。
荒漠,頹敗,蕭索,消沉,到處都是死亡的氣息,沒有一點生氣。
任何一個意氣飛揚的人,在這兒待久了,也會變得呆滯而頹喪的。
但是,這絕不會是影響謝曉峰的原因。
一個對劍道有高深造詣的人,已經超乎物外,不會再受任何外界的影響了。
所以丁鵬找不到答案。
幸好,謝曉峰沒有讓他多費腦筋,很快地自己說出了答案:“因爲我手中沒有劍。”
這簡直不像答案。
手中有沒有劍,跟人的心境有什麼關係?
膽小的人,或許要靠武器來壯膽,謝曉峰是個靠劍壯膽的人嗎?
但丁鵬好像接受了這個答案。
至少,他懂得了其中的意思。
謝曉峰是個造詣登峰造極的劍客,他的一生都在劍中消磨,劍已是他的生命,他的靈魂。
手中無劍,也就是說他已沒有了生命,沒有了靈魂。
謝曉峰如果把他生命中屬於劍的部分去除掉,他剩下的也就是一個平凡而衰弱的老人了。
謝曉峰從丁鵬的臉上了解到他確已懂得這句話,因而顯得很高興。
“我們可以繼續談下去,否則,你不會對以後的話感興趣的。”
丁鵬有點激動,謝曉峰的話無疑已引他爲知己。
能被人引爲知己,總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但能夠被謝曉峰引爲知己,又豈僅是愉快所能形容的?
“事實上我這二十年來,已經不再佩劍了,神劍山莊早先雖有一支神劍,也早已被我投入了河底。”
這件事丁鵬知道。
那是在謝曉峰與燕十三最後一戰,燕十三窮思極慮,終於創出了他的第十五劍,天地間至殺之劍。這一劍擊敗了無敵的謝曉峰,但是死的卻是燕十三,是他自己殺死了自己,爲的也是毀滅那至惡至毒的一劍。
謝曉峰的聲音很平靜:“神劍雖沉,但神劍山莊之名仍在,那是因爲我的人還在,你明白嗎?”
丁鵬點點頭。
劍術到了至上的境界,已無須手中握劍,任何東西到了手中都可以是劍,一根樹枝,一根柔條,甚至於是一根繡花的絲線。
劍已在他心中,劍也無所不在。
謝曉峰的話已經很難懂,但丁鵬偏偏已經到達了這個境界,所以他懂。
但是謝曉峰的下一句話卻更難懂了:“我的手中沒有劍。”
還是重複先前的那句話,意境卻更深。
丁鵬問:“爲什麼?”
這也是很蠢的問話,任何一個不懂的問題,都是以這句話來發問的。可是問自丁鵬之口,問於此時此地,卻只有丁鵬才問得出來,而且是對謝曉峰的話完全懂了才問得出來。
丁鵬原沒打算會有答案,他知道這必然牽涉到別人的隱私與秘密,但是謝曉峰卻意外地給了他答案。
謝曉峰用手指了指兩座荒墳。
墳在院子裡,進了門就可以看見。
如果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丁鵬也該早發現了,何以要等謝曉峰來指明呢?
但是經謝曉峰指了之後,丁鵬才知道答案一定要在亭子裡才能找到的。
墳是普通的墳,是埋已死的人,它若有特異之處,就在它埋葬的人。
一個不朽的人,可以使墳也跟着不朽。
像西湖的嶽王墓,塞外的昭君墓等。
名將忠臣烈士美人,他們的生命是不朽的,他們的事蹟刻在墓碑上,永供後人垂吊。
這院子裡的兩座墳上都沒有墓碑,墓碑豎在茅亭裡,插在欄杆上。
只是兩塊小小的木牌,一塊在左,一塊在右,從亭子裡看出去,纔可以發現這兩塊小木牌各對着一座荒墳,好像豎在墳前一般。
“故畏友燕公十三之墓。”
“先室慕容秋荻之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