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紅似火,石青如黛(一)
越來越虛無的空氣,越來越無力的身體。
我托起的不是你,所幸不是你!
隔斷氣息,麻木的肢體,
帶過一絲水草,我沉入看不見明天的湖底。
——題記
那是四年前初二的暑假,我在全國青少年書法大賽上第一次見着了你。你一身戎裝揮筆在紙上從容地寫下整首岳飛將軍的《滿江紅·怒髮衝冠》: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相較與我寫下的《沁園春·雪》,你的選詞更顯悲壯豪邁,大氣磅礴。同爲柳體,你寫下的字更顯輕盈飄逸,瀟灑不羈。果然你的選詞和書法都得到了評委的一致讚許,兩天後的頒獎禮上,你淺笑着接過頒獎嘉賓手上的一等獎盃坐到了我的身邊。很有幸我也領到了獎盃,但比你多了一等。
我坐回座位的那一瞬間,你朝我微微地笑了。那個笑容印在我的腦裡很長時間都未曾消失。
佛說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換得今世的擦肩而過,我想我也許前世只回眸了五百次。因而今生只有這麼一次的與你擦肩而過。我帶着那個獎盃以及那個微笑,回到了S城,一個江南小城。
米莉來告訴我說明天班裡會轉來一個新同學,讓我把板報畫得漂亮些。我央不過她的苦苦請求,放學後我一個人留了下來,在板報上畫了一大片火紅的楓樹林。等我畫好時轉頭便看到了立在教室門口的你。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你,我忘了手上剛拿過顏料伸手揉了眼睛,眼眶頓時酸澀不止。我忍住不適正想衝你微笑,你卻轉身走了,只留給我一個高挑纖細的背影。
我迫不及待地跑回了畫廊,翻出這一年多來我僅憑記性畫下的那些畫像。我確定那真的是你。我想我前世已不再是五百次的回眸,而是五千次,五萬次甚至更多,只因我又一次見着了你。我向米莉彙報了勞動成果後打聽起了明天要來的那個新生,就是你。對嗎?
果真,那個轉來的新生就是你。你站上講臺,臺下頓時一片安靜,就連平常話多的劉健也被你的氣場所震懾。你開口介紹自己,聲音輕而柔。轉身又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石黛黛’。那個我一年多前未曾記下你的名字的遺憾這時總算得到了彌補。你的發言簡短而乾脆,倒是班主任的補充更將你的優秀表露無餘。你坐到了離劉健不遠的位置,從我的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你的半張側臉。白皙而孤傲。
劉健奮筆疾書了整整一個下午,放學前將一張摺好的淡藍色信紙若無其事地塞進了你的課桌。我明明見你前一秒還翻着英語書,後一秒手上便多出了那張信紙。你打開了信紙,帶着欣賞小學生作文的目光看完了那密密麻麻的整整一頁。你又將它摺好,夾進了書裡。你的嘴角似乎有笑。我看到劉健在你身邊不遠處得意地打了一個響指。
放學鈴聲響起,我又一次被米莉拉下。她的文稿內容還差一些,要求我再畫一些填充版面。我看着你走出教室,劉健裝作不經意地跟在了你的身後。這讓我聯想到了之前的那張信紙,那應是劉健寫給你的情書。
我接過米莉遞過來的畫筆,沒做太多考慮便在那抹火紅之下塗上了一片黛青。並用白色畫筆寫下“楓紅似火,石青如黛”。
劉健開始了長達一個半月的情書攻勢,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執着於做一件事情。你有時會給他留字回覆,有時不會。儘管如此,我卻從未見過你開口跟他說話。你甚至除了必要的課堂發言外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這讓我很難將現在的你和當時那個主動向我微笑的你聯繫起來。
我畫下的那片火紅和黛青已被米莉如期擦去。她再叫我幫忙畫時,我已完全沒有繼續作畫的念頭。我放學回到畫廊,從那厚厚一疊中拿出一張我爲你畫下的那畫像。畫像上的你遠比現在的你要青澀也要友善。讓我不由得感覺這一年多來竟是我畫錯了你的神韻。
我是否該爲你畫下一張現在的模樣?
我提起筆正要開始時劉健衝了進來,桌上來不及收起的你的畫像瞬間便到了他的手裡。他甚至忘記了要問我爲什麼會有你的畫像,如獲至寶的向我討要。我雖然心有不捨,卻也不得不割愛於他。
第二天這張畫像便到了你的手上。我注意到了你看到畫像時的驚訝和意外,但你很快將你的表情隱藏了起來。你問了劉健這畫是不是他畫的,劉健沒有回答。你不經意間轉頭時,我下意識地慌亂轉身,裝作若無其事地跟後座討論課題。我害怕自己的畫筆玷污了你的容樣,我寧可像現在這樣遠遠地望着你,一聲不響。
在我的堅持下,米莉已找了別的幫手做畫,我收拾好書包走出校門。
“是你畫的?”你拿着畫像擋在我面前問我,我聽不出你話裡的任何語氣。
我不做聲,因爲我不確定你是否願意被我畫。
“我們以前見過?在哪裡見過?什麼時候見過?”我的沉默顯然被你讀成了默認,你一口氣向我拋出了三個問題。而這三個問題中的任何一個都足以說明你早已將我忘記。
“見過。在書法大賽上。去年暑假。”我老老實實的回答。
你沉默了一會,似在努力搜刮記憶裡的零碎片段。最後你點着頭淺淺地笑了,你終於記起來我的了。你並沒有因爲我畫了你而感到生氣。
我鼓起勇氣邀你週末去狀元亭練字,你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我內心欣喜若狂,表面上卻只能微笑提醒你不要忘記了。
我爲你磨好墨汁。你鋪開宣紙提筆便寫下“一杯新歲酒,兩句故人詩”。這次你用的不是柳體而是魏碑,工整大氣、蒼勁有力。我爲你的這一手好字和兩句好詩深深折服,不甘示弱地寫下“三生姻緣石,四海靈犀心”。你見後臉色略微一變,又淺淺笑了。
我用鎮紙將這四句並排壓着。你繼續練着,依舊是魏碑,我,陪同依舊。
暖暖的午後,我們之間已從單純的練字轉變成了書法和詩詞的較量。圍觀者越來越多,你越發淡定從容,而眉眼間卻是佔盡上風的得意和驕傲。我隨衆人一起爲你鼓掌,我輸得心口皆服。
我們收拾好各自帶來的文房四寶。臨近初冬,狀元亭外的楓葉飄飄灑灑。
你信手接住一片,捏在手中輕輕轉動,喃喃自語道:“予楓。”
我抑制住內心的喜悅,輕輕點頭應了聲“嗯”。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