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帶弟,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九江四海鏢局裡,竇大海打雷般的吼叫傳了出來,震得大廳屋瓦格格輕響,掉了不少塵灰下來。
“姐夫,好好說不成嗎?瞧,這碗太極翠螺怎麼喝啊?”碧茶上浮着幾粒方纔落下的土灰,毀去真味。開口說話的美婦正是九江四海一枝花,雲小姨子,她柳眉一擰,乾脆把蓋杯推開,兩眼來回瞧着一對父女,嘆着氣道:
“又不是挺嚴重,姐夫生這麼大氣作什麼?!帶弟都十七了,行事自有分寸,雖說這回偷偷夾了護鏢出走,但最後還是把那匹馬安安穩穩地送到對家指定的地點了,九江四海的名聲沒受損,銀兩也入了袋,你惱帶弟,說幾句就好了,說太多,我聽了都想睡。”
竇大海挺着腰桿兒,鉢大的拳頭在半空胡揮,氣惱時,落腮鬍一根根豎得硬直。“我罵了她嗎?我也是說、說幾句罷了,可你瞧瞧,這丫頭從一開始坐在這兒就沒個反應,把我的話當馬耳東風了!好歹也回我一句,說:阿爹,我不敢了,以後不會了,會乖乖的。就算是隨口說說,聽起來也安心,我——”
“阿爹,我不敢了,以後不會了,會乖乖的。”帶弟擡起鵝蛋臉,眉心透着細微的疲憊。
送那匹黑馬至兩湖,帶弟隨後便被自家的隊伍追上,想當然耳,定被竇大海嚴厲地酬戒一番,可回到九江,他餘怒未消,畢竟帶弟此舉任性不羣,是拿四海的名聲開玩笑,錢財事小,名譽事大,竇大海要氣惱是理所當然的,可……也念得人耳中生繭了。
“爹,別生氣了。我以後會三思而行。”她下意識撫着襟口,聲音靜而清。
忽聞帶弟如是說,竇大海不由一怔,這反應其來有自,須知連着幾日叨唸,帶弟總低垂着頭沉默以對,沒半分表示。此時她乖順地應聲,竇大海瞧着女兒一張秀氣小臉,眉目細緻,忍不住思及亡妻的模樣,瞬間,落腮鬍全軟了下來。
“喔,帶弟,你乖,你最乖了。爹知道。”噢,太感動、太傷感了。竇大海趕忙眨眨眼、吸吸鼻頭,發覺眼眶好像熱熱的,喔喔,他是硬漢,不能隨便掉淚。“趕明兒叫人過來換新瓦,怎麼這麼多灰塵,都跑到眼睛去啦!”
“姐夫,喝茶喝茶。”雲姨笑嘻嘻,還不知竇大海的心思?!順手將那碗太極翠螺遞去,一面成全他的掩飾,還趁勢道:“讓帶弟回後院歇息一下吧,你瞧她臉色這麼差,像連着幾天沒睡好,你這當爹的還罵個不停。”
“雲姨,我很好,沒事。”帶弟微驚,勉強地扯出一朵笑,小手仍捉着襟口。
“帶弟,你生病啦?!唉唉唉,怎麼不說?你啊,就像你娘,什麼話都悶在心裡頭,可把人急死了!”竇大海眨着銅鈴眼,聲音又急又響,雙掌已伸來想將自家的姑娘拖來瞧個仔細。
“阿爹,我真的沒事,好好的,比牛還壯。”帶弟連忙跳開,奔到大廳階下的練武場,邊回頭揚聲:“我到外頭走走!”丟下話,人已跑過場子,往大門去。
“廚房煲湯,記得回來用晚膳!”雲姨在後頭嚷着。
“嗯!”
目送那疾步跑開的姑娘,雲姨緩緩收回視線,卻發覺那長得跟熊一般高大的漢子定定地瞪着自己。
“呃……”竇大海搔搔鬍子又搔搔頭,瞧瞧身旁的小姨子又瞧瞧自個兒粗魯的十指,兩道濃眉一會兒糾結、一會兒又鬆開。
“姐夫,你、你怎麼啦?”磨磨蹭蹭的,兩人獨處,同她說個話很彆扭嗎?她真想踹他一腳裙裡腿。
竇大海臉詭異地紅了,假咳了咳。“沒、沒事。”沒事纔怪!孩子的娘過世六年多了,他卻在此刻發覺自己這潑辣有餘、美豔有餘的小姨子,她那側顏竟與死去的愛妻像個十足十?
***
衝出自家鏢局,帶弟在九江大街上茫然而行。
兩旁街邊商家林立,周遭人來人往,她雙腳隨着人羣移動,卻不如思索何事,跟眸微垂,眉心淡淡蹙起,揪着前襟的手至今仍未放下。
假若,她事先得知會遇上那個渾帳男子,會因他一個突如其來的鬼臉失足跌落江中,然後教他救起,教他……教他輕薄非禮,瞧盡的身軀,她還會任性而爲、偷偷地牽走那匹駿馬嗎?!帶弟自問着,心中一片煩躁,她不喜歡後悔的感覺,畢竟於事無補,可是……可是……
雙眸陡地合上,思及在客棧中自己狼狽的模樣,和那男子惡劣自得的神態,羞慚和氣惱的情緒一股腦兒涌將上來,恨不得想將他碎屍萬斷。
“二姐!”一對雙胞小姑娘忽地跳到她面前,異口同聲。
帶弟腳步一頓,擡起頭,定定地瞧着自家的四妹和五妹。“阿紫阿男,怎麼……你們也在這兒?”
“阿爹在大廳訓你,咱們躲在簾子後頭,見你逃出生天,就翻後院的牆偷溜出來尋你啦!二姐,你怎麼啦?好似不太開心哩!”竇盼紫眨着明亮大眼,最近她心血來潮,把及腰的發給絞了,還削短至頸上,若換上男裝,活脫脫是個小少年,輕快颯爽得不得了,卻把竇大海氣得差些掀桌子。
“二姐,你有心事嗎?”德男雖是雙胞中的妹妹,性子爽朗中多了份細膩,正偏着頭打量人。“是不是誰欺負你了?”
聞言,帶弟臉兒發燙,心跳略促,趕忙將浮現的一幕幕由腦中甩掉。
“怎會這麼問?”有些氣虛,她故作若無其事。
德男繼而道:“走完這趟鏢回來,二姐就怪怪的,動不動就神遊太虛去了。”
盼紫跟着點頭補充:“有時還見二姐咬牙切齒,不知心恨誰喔?”
恨誰?!恨那個該死一千次、一萬次的臭傢伙!剛甩開的畫面又慢慢回籠,他低沉的噪音、黝黑麪容上跳動的酒渦,和那眨啊眨的長睫。
帶弟記起男子掌心覆住胸脯的感覺,粗糙的硬繭與自己的肌膚摩挲,在那個被冰冷湖水包圍的夢境中注入一股暖流;被迫在他的面前換上衣衫,她的心至今仍在顫抖,因那兩道無禮的目光,毫不掩飾其中熾熱的侵略。
你總要嫁我的。
這話閃過腦中,帶弟臉一陣紅、一陣白,忽地頸後微涼,彷彿誰正偷偷往這兒覷着。她下意識回頭,街上熱鬧喧嚷,一般模樣,想來是自己多心了。
雙胞兩對大眼兒齊眨,疑惑地瞪着她。
“二姐心口疼嗎?爲什麼從剛纔就直捂着不放?”德男忍不住問。她家的二姐很不尋常呵,今兒個失魂落魄,也不知那根筋不對啦!
帶弟一怔,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放下揪住襟口的手。
“我沒事……不是胸口痛。”
她好好的,沒病沒痛,只是不由自主要去撫着前襟,因那個地方原貼着肌膚掛有一條銀鏈子,繫着長生鎖,上頭細刻着她的生辰八字。
竇家姐妹各有自己的長生鎖,是孃親留給她們之物,萬分珍貴,帶弟一直將它貼身戴着,但自知姜鎮客棧的那一晚過後,銀鏈就不翼而飛了。再者,當時情況太狼狽、太混亂,她就這麼離去,待察覺時爲時已晚。
怕妹妹會疑心猜測,她頭一甩,將那種被窺視的古怪感覺壓下,振作地揚眉,露出笑容。“走,咱們上珍香樓酒!”試着轉移雙胞胎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聽見要上珍香樓,盼紫和德男小臉一亮,點頭如搗蒜。
“好耶,二姐,咱們不如去學堂把金寶兒找來,一起去喝個過癮。”竇家麼妹小金寶打小便是學堂裡的孩子王,如今長大了,仍三不五時往學堂裡跑,不是愛讀書,而是那兒的私塾老師請她教孩童們習武強身。
“可惜大姐明天才會回四海,三姐和關師傅往北方去了,要不大家全到齊了,豈不痛快!”她們說着,一人一邊勾住帶弟臂彎,三個姑娘氣質不一,各具特色,並肩走在九江大街上,吸引不少行人的目光。
不遠處的石巷口,那男子丟給擺攤的小販五個銅板,隨意地挑了一顆梨,雙目微眯,越過來往的男女鎖定了目標。
手中梨就着衣襟上下擦了擦,張口咬下。他笑,露出白牙,黝黑臉上浮現兩個酒渦,神色高深,意欲難明。
“大爺,這水梨包甜,多買幾顆吧。”賣梨小販招呼着。
“嗯……挺甜的。”他挑挑眉,再清脆地咬了口。
“那還用說?!不甜不給錢的。多挑幾顆回去給你媳婦兒吃吧!女人家吃了又美又俏,皮膚像要掐出水來,汁多味美,包君滿意。”
***
喝了酒,姐妹四個還得準時回家用晚膳。今日廚房煲湯,雲姨特意交代過了,若沒乖乖出現在飯桌前,少不了一頓排頭。
“你們四個喝酒啦?”剛入座,雲姨便聞出味道。
金寶呵呵笑着。“沒多少,只喝一點點、一點點而已。”還伸出拇指和食指強調地比着,可竇家裡誰人不知,金寶兒是千杯不醉的酒量,所說的“一點點”通常不足採信。
雲姨幫每個人盛湯,美眸狐疑地掃過衆家姑娘,見帶弟臉色紅潤了起來,較下午在大廳“聽訓”時精神許多,擔憂之情稍減,也就不多責怪了,只隨口唸了一句:“好的不學,壞的一沾就上,全是姐夫愛喝酒,把家裡六個姑娘都帶壞了。”
竇大海原本吃得唏哩呼嚕,箭頭忽地轉向射來,他猛地擡頭,胡上還黏着飯粒,一臉無辜。“關我的事啦?”
“可不是?”雲姨俏臉一擡。
是、是,她說的全對。見在場沒誰敢說話,竇大海嘴裡嘟噥,雖沒膽大地說出口,大致不脫“好男不跟女鬥”啦、“忍一時風平浪靜”、“小女子和小人很難養活”等等的範疇。想想就自認倒楣,捧着碗繼續埋頭吃飯。
晚膳結束,幾位鏢師和竇大梅還在大廳相談些什麼,竇家的姑娘們和雲姨則坐在後院喝茶閒聊,此時正值夏季,奪目的霞彩上畫過幾筆暗灰,天色將沉未沉。
雲姨說着這些日子四海接下的幾筆生意,話裡還提及兩湖岳陽另一家名氣頗盛的鏢局,雖說四海在鄱陽九江,對方在兩湖岳陽,中間卻只隔着一座山,而同行相煎,不可不注意對方的動靜,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也。
帶弟總不多話,習慣靜靜傾聽,而阿紫、阿男和小金寶意見可多了,對岳陽那個“對頭”鏢局好奇得不得了,甚至還想來一招“深入虎穴”,探探對方虛實。結果聊着、笑着,直至月娘升起,周遭蟲鳴唧唧,姑娘們才各自回房潔身沐浴。
四海鏢局裡除了廚房請來幾位雜役和大嬸作事,還有一位老資歷的何大叔管着內務,幫了雲姨不少忙。而竇家姑娘們並不像大戶人家的閨女,身邊有個貼身丫環使喚,畢竟是鏢局兒女,自然較尋常的姑娘獨立自主,生活上有許多事得自己動手。
帶弟向廚房要來熱水,又親自從後院井中打上兩桶水,倒進屏風後的澡盆。脫下衣衫,她滑進溫水中,長髮像扇子般在水面上鋪陳開來,舒適地逸出一口氣,她將髮絲收攏在胸前,十指以適當的力道梳着、揉着,讓清水浸透一頭豐澤。
溫潤的水波輕輕拍觸着胸口,她下意識低垂螓首,眸光幽深地瞧着胸脯那堅挺的曲線,近來,她常這麼出了神,強烈地察覺到自己身子的變化,由一種沉睡的狀態下甦醒,不再青澀稚氣,而是含苞待放着,散發出完全異於孩童和男子的女性柔軟。
水中,她小手試探性地在胸前盈盈一握,柔膩卻又挺實,不知怎地,腦中竟閃過那張可惡至極的黝黑笑臉,瞬間,如被雷電擊中,她緊緊一顫,連忙放開,整張臉紅如火燒,心跳急如擂鼓。
噢——她沮喪地咬脣,覺得思緒越來越不受控制,總突如其來地繞到客棧的那一夜,讓那個男子盤據心田。
噢——她不要想他、不要想他、不要想他——
突地,屏風外傳來細微聲響。
“誰?!”帶弟一驚,緊聲問出,右手已按住衣衫。
“喵喵——喵——”一頭花貓探出小小頭顱,慢條斯理地跺進屏風後頭,兩眼圓溜溜地、無辜的瞧着木桶裡的姑娘。
“原來是你,小傢伙。”噓出口氣,她不禁笑了出來,一手攀在澡盆邊,朝花貓伸出另一臂,“你呵……嚇了人家一大跳,真可惡。”這隻花貓是六個姐妹一塊養的,性子自我得很,野習慣了,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平時想見它還真不容易。
貓兒伸出小舌舔舐她掌心的水珠,又喵喵地叫了幾聲,拿着頰邊軟毛直蹭。
“你肚餓是不?乖呵,等會兒抱你去廚房找些吃的。”她笑哄着,搔搔花貓的下顎,接着取來淨布將長髮包起,跨出澡盆,迅速拭淨溼潤的身軀,她穿上寬鬆的中衣,繫好腰間的帶子,邊揉擦着長髮回過身來——
“好啦,帶你去——小傢伙?”花貓不見了。
帶弟疑惑地抿了抿脣。“小傢伙?”輕喚一聲,緩步跺出屏風外。
“小傢伙,你又躲在牀底下嗎?”正欲彎身,霍然間呼吸一緊,那種被窺探的感覺再次升起,頸項上泛起寒毛。
帶弟反應甚迅,並未回首察看,而是立即撲向自己放置在桌上的鴛鴦刀。“刷”地一聲分開長短刀刃,先舞了一式刀纏頭將自己護住,接着旋身便砍。
桌上因刀風猛然帶動,燭焰拉得斜長,“滋”地微響,火光頓熄,房中登時陷入一片幽暗。
那立在角落的黑影高大壯碩,顯然是名男子,刀光如箭直至,他微微晃身,已俐落地避過帶弟長刀的撩刺,竟而低低地笑出聲來。
聽聞那聲笑,帶弟心頭一涼,像導火線般將這幾日紊亂羞憤的心緒一舉引出,這不要臉的臭傢伙,竟還敢到這兒來!
她愈想愈怒,鴛鴦刀勢猛中見輕靈,劈、扎、撩、砍,連下七、八招,都是不留情面的打法,而刀越快,他跟着快,一逕地躲避卻不還手。
帶弟有些心浮氣躁,欲提膝分刀再上,那黑影陡地當面疾撲過來,她驚愕地“哼”出一聲,想要擋架,他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繞至身後,下一瞬,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橫伸過來,將她連同擎刀的雙臂攔腰抱住,她張口欲罵,男子厚實的大掌已按住自己的小嘴。
“殺了我,你豈不是要當寡婦?”他脣輕觸了觸她的耳垂,笑音低沉。
“唔唔……王唔蛋!去唔、放開唔……”話由指縫逸出,聽不太清楚,但感覺得出說的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對方碎屍萬斷。
“嘶——還來!”男子表情稍扭,這姑娘故計重施,又來咬他的掌心肉。
“好好,給你咬、給你咬,高興咬多久就咬多久,扯下肉來我也認了,誰教你是我的親親。”他仍捂着姑娘的嘴沒放,這點痛不算什麼,卻是不懂她對一隻花貓可以溫柔可親、軟語逗弄,爲什麼偏對他又殺又砍,沒個好臉色?
“唔唔——”帶弟臉好紅,像未經馴服的小獸般拼命掙扎,雙腳又踢又踹的,兩張椅子應聲倒地,兩手握刀卻無用處,上臂教他箍緊,怎麼也砍不到人。那男子力道陡然猛烈,帶弟只覺渾身輕顫,肘部泛麻,鴛鴦刀便再也提不住了,雙雙落在地上。
“你別拿刀了,刀劍不長眼,一不小心會砍傷了我,你要心疼的。”他臉皮也真夠紮實,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帶弟咬他的肉咬得銀牙生疼,胸口因劇烈掙扎正急促地起伏着,忽地擡起腳往後踢,重重踹在他的腳脛上。
“喔——”他悶哼了聲,拖着她往牀上倒去。
帶弟身軀一沉,已讓他貼身壓住,屬於男子剛猛地氣息充斥鼻間,她羞怒難當,卻不敢胡亂扭動,想不到當日客棧所發生之事,今夜在自己閨房中重演。
“二姐,你跟誰說話嗎?”此際,房門外傳來金寶兒的詢問。
“阿寶,我——”帶弟猛然止住聲音,瞠目瞪着懸在上方的、露齒靜笑的面容。這男子雖由她脣上撤回手,大掌卻變本加厲滑到她的胸襟,沐浴後,她僅着一件單薄中衣,他指頭有意無意地在襟口遊移,俯身在她耳畔低語:
“你要是喚她進來,我就撕了這件薄衣,把臉埋在胸脯裡。”
帶弟緊緊一顫,分不清是羞澀多些,抑或驚懼多些,還是氣得忘了反應?
“二姐,你沒事吧?我進去好不好?”金寶又問。
“我、我沒事,可能喝……喝太多酒,不小心絆倒椅子,我累了,已經上牀睡了,阿寶,你也快快回房。”她終究妥協,怕小金寶起疑,努力地讓聲音持平。
“喔—那我回房啦。”腳步跺出幾步,忽又折回,“二姐,等大姐和三姐回來,咱們再上珍香樓喝酒,好不好?”
那男子雙目亮晶晶,戲謔地等着帶弟回話。
“好……好,咱們再去喝酒。還要叫店家燉一隻王八,再把它剁個十七、八塊下酒。”她瞪住他指桑罵槐。
“王八?”小金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腦袋瓜,見房中沒再傳出聲音,以爲帶弟真要睡了,終於搔搔頭離開了。
房裡氣氛緊繃,視線幽暗,只有月娘由紙窗透進的微稀銀光,兩人的面容在彼此眼中都模模糊糊、朦朦朧朧,身子卻密密貼着,感受到異於自己的柔軟和強壯,彷彿一把火,若不小心,便要燎原而起。
李游龍想這一切是如此荒謬,真管不住自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逗弄她、撩撥她,是喜歡她氣惱時的嬌態,可如今心裡又矛盾,想着她可不可能爲他展一朵笑花?這是哪根筋不對了,他也愣不明白。
嘆了一聲,終於,他俯下頭,近乎虔誠地吻住她的柔軟脣瓣。
微涼,甜如蜜,他聽見姑娘錯愕低呼,嘴進而銜住她的下脣,以舌尖探索。
帶弟腦中轟然乍響,千百條的思緒交錯來去,撞得神智紊亂。
他對她做了什麼?!
爲何呼吸吐納間,全混進他獨有的陽剛氣息?
他啊,憑什麼這麼欺侮人!
震驚、懼怕、不解、羞憤,種種情緒翻滾再翻滾,她雙手用力地捶打着,扭開頭,卻擺脫不去他的糾纏,一顆心繃得難受,眼角已滲出珠淚。
“放開——唔唔——”趁她說話,男子捧住那張又燒又燙的小臉,探索得更深,了她的小舌。
“呃!嘶——”李游龍猛地仰首離開她的脣,雙目黑幽幽的。
“你真愛咬人。”他仍以適當的力道壓制住帶弟,朦朧中,嘴角蕩着一弧笑,薄脣卻不住地溢出血絲。口中盡是腥澀的血味,他抿了抿脣,滿不在乎,只定定地瞧着底下的姑娘。
“帶弟,我想……我真是喜歡上你了。”口氣有些自嘲,他搖搖頭,白牙閃爍,好似自己也很無奈。“你生氣的模樣真好看,罵人的聲音真好聽,你、你——”是因爲這些原因才喜愛上她的嗎?!又不盡然。
“我瞧過你的身子,抱過你、摟過你,還吻了你的小嘴,我說了我會負責的,雖然我是在塞外生長,也是漢族人,知道漢族姑娘最重視貞節,我要娶你爲妻。”是因爲逾矩,真爲責任問題才欲娶這姑娘爲妻嗎?卻也不是。
他想,是他天性中那股子浪漫不羈的情懷吧!把自己一顆心往她身上兜去。沒頭沒腦的,栽了都找不到原因。
帶弟凝着俏臉,嘴中亦嚐到他的血味,男子的每字每言擊在心頭,攪得她頭昏眼花,她的性子倔強沉靜,甚少受過什麼撩撥,可他……如此可惡、如此可恨,如此地自以爲是,總以逼迫手段達成目的,他、他纔不是真喜愛自己,而是存心作弄,想將她捏在掌心裡戲玩。
“淫賊!”她冷聲吐出一句,“若我擎刀在手,絕對會殺了你。”
姑娘又把他的情意當面擲回了,毫不留情。
李游龍說不上是何感受,下顎的線條有些僵硬,就着稀微的月光,他端詳着她清冷秀致的五官,見她雙頰白裡透紅,明眸流轉怒波,心中陡地一悶。
“唉唉,我不是淫賊,即使淫,也只對你而已,有許多塞外的姑娘常愛黏着我,可我都很守規矩,你信不信?”他嘆氣,咧嘴又笑。
“你放開!你到底想做什麼!”帶弟知道自己臉已紅透,可聽了他的話,火又燒將上來,無措下,只能憤怒以對。“你再敢、再敢胡來,我真會扯嗓子叫的,不會再受你的要脅!你武功再高,等我阿爹和其他人趕來,這四海鏢局也不是任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是豁出去了,顧不了這麼多。
靜默地對視了會兒,他眉眼俱柔,忽地低語:
“我沒想做什麼,是犯賤,非來讓你罵罵不可。”
帶弟心一促,還弄不清他這話的意思,他已傾身親親她的額,沒頭沒腦又道:
“你愛不愛吃梨?雖然你皮膚已像要掐出水來,又美又俏,還是吃吧,我買給你的,汁多味美,很甜的。”
下一瞬,他放開了她,翻身下牀,帶弟跟着坐起,愣愣地瞪住那高大的黑影。
未再贅言,他恍若在笑,接着旋身推開了房門,無聲無息地離去。
這轉折太過突然,帶弟怔了半晌,陡然回神,連忙跳下牀榻往門外衝出,可是什麼也沒瞧見,月華溫潤地籠罩着院子,那男子來去無蹤。
“二姐,你不是睡了嗎?”廊檐轉彎處,盼紫、德男和金寶兒正繞了出來。一隻花貓還賴在盼紫懷裡,小舌不住地舔着金寶手裡的紅糖。
“我、我……有些熱,睡着又醒來了。”很怕妹妹們瞧出什麼,帶弟摸摸臉蛋又摸摸前襟,忽地記起,她忘了問那男子要回自己的長生鎖了。
三個小的不疑有他,全圍着捱了過來。
“是啊,這些天還真熱,連小傢伙都躲着乘涼,只有晚上才肯出來閒晃。”
“二姐,你瞧你瞧,方纔咱們三個抱它到廚房找吃的,可它什麼都不吃,我拿紅糖餵它,它倒來勁兒了。”金寶嘻嘻笑着。
“二姐,你房間有沒有水,給小傢伙喝一點吧。”德男說着,已率先跨了進去,就着微弱月光重新點起燭火,頓時,房中一亮,三個小姑娘同時叫起——
“哇——二姐,你哪時買了一籃子水梨?”
“自己藏起來,實在不夠意思喔!”
“好像很好吃呵……”
帶弟一陣暈眩,瞪着擺在屏風下的一籃香梨。
噢——他是不是從頭到尾,把她入浴出浴的模樣全瞧了?
這個淫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