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門“吱呀”一聲的開了,亓灝進來了。
腳步輕輕,他順着琴聲的方向,一點點踱步。
杜江知道,要想顧瑾璃主動交出解藥來不容易,所以他守在外面,給這二人一個好好說話的空間。
顧瑾璃手下的琴聲在亓灝入門的這一刻,又恢復了平靜。
像涼涼的月光,在亓灝的心頭拂過。
他摸索着靠近桌案,緩緩坐了下來。
顧瑾璃如同看不見亓灝一樣,雖然明知他眼睛上蒙着紗布看不見自己,但還是低頭垂眸,不去看他,一心彈着自己的琴。
亓灝也沒有要打斷她的意思,而是靜靜的耐心等待着結束。
大概是半盞茶的時間後,琴聲終於停止了。
亓灝動了動脣,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顧瑾璃拿着帕子擦了擦手,給自己倒了杯茶。
茶香繚繞中,她望着亓灝那消瘦得明顯的臉,語氣淡淡道:“王爺過來,有何貴幹?”
亓灝“望着”顧瑾璃,艱難的開口道:“阿顧……”
“王爺。”聽到這兩個字,顧瑾璃覺得尤其的“刺耳”,因此冷聲毫不猶豫的打斷了他。
勾了勾脣,嘴角溢出一絲清冷的弧度,她挑眉問道:“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這世上沒有阿顧,阿顧早就死了。”
“我是林笙,不是什麼阿顧。”
雖說她揚着脣,可話聽在亓灝耳中卻有些咬牙切齒的痛恨意味。
“林……公子。”忍着抽搐的心痛,亓灝如顧瑾璃所願,喚了一聲。
“時候不早了,王爺有什麼話還是簡要說明比較好,畢竟兩個男人同處一室,容易招人口舌。”顧瑾璃抿了口茶,繼而冷嘲熱諷道:“人言可畏,就算王爺不要臉面,我還要臉呢!”
沒有什麼,比心愛的人用這樣戳心窩子的話更傷人了。
亓灝自打知道回京的“林笙”是顧瑾璃後,他無時無刻都希望自己的眼睛恢復。
他要好好的看看她,儘管知道她的臉已經換了容貌。
可是,她的那雙眼睛,卻永遠不會改變。
即便是改變了,也是她看人的眼神罷了。
而此時,亓灝竟有些慶幸。
幸好眼睛上還綁着紗布,幸好自己還看不到。
因爲,不用去看,不用去想,他也能猜到她這一刻看着他會是什麼眼神。
與其讓他親眼看着,倒不如矇眼看不見。
至少,眼不見,心不痛。
那種厲聲厲色質問的話,他始終無法對顧瑾璃說出口,只能用那低沉卑微的聲音道:“樑寬中毒了。”
“哦?”顧瑾璃聽罷,冷笑道:“你是在懷疑我嗎?還是興師問罪來的?”
亓灝的嗓子發緊,緩緩道:“我知道你醫術高明,所以……我想請你去爲樑寬解毒。”
還好他沒有直接跟顧瑾璃要解藥,否則這無疑於在暗示毒就是顧瑾璃下的,恐怕又要引起她的不快來。
當然,顧瑾璃也沒那麼傻,她纔不會主動承認自己是那下毒之人。
不過,這也不能說她是敢做不敢當之人。
畢竟,她和亓灝是敵人,就是做了什麼,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沒必要去點破。
顧瑾璃深深的望着亓灝,心頭竟涌出一股奇怪的念頭來。
她真想一把扯下亓灝眼睛上的紗布,讓他睜開眼睛,好讓她看看他眼睛裡此刻是什麼神色。
可惜,就算是她把魏廖給亓灝開的藥方子給改了幾味藥,亓灝的眼睛也不會立馬就好了的。
再神奇的藥,也得一段時間才能奏效。
何況,亓灝的眼睛已經耽擱了兩年,錯過了最佳醫治時間。
沉默了片刻,顧瑾璃耳邊想起了與凌楚互換身份回來之前,黑衣人囑咐的話,於是問道:“我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這個你應該是知道的。”
上次,顧瑾璃要了自己和尹子恪合作生意的幾分利,亓灝自然是知道她是不吃虧的,點頭道:“你想要什麼?”
一邊悄悄拿出藏於袖中的小竹筒,顧瑾璃一邊輕聲道:“我想要的很簡單,只放你身體裡的一碗血。”
“一碗血?”亓灝一怔,倒是很意外。
他不知道顧瑾璃要自己的血做什麼,而且顧瑾璃做事情,他也從未有過詢問她的習慣。
如以往一般,但凡是她開了口,他向來都是有求必應的。
“好。”痛快的一個字,他直接撩起袖子,將腰間的匕首解了下來,作勢就要割腕。
然而,拿匕首的那隻手卻被顧瑾璃給按住了。
感覺到手背上的小手柔軟冰涼,亓灝的心也跟着顫抖了一下,竟忘記了顧瑾璃的“忌諱”,無意識的喚道:“阿顧……”
這次,顧瑾璃難得的沒有再冷言冷語的嘲諷亓灝。
她握着匕首,鋒利的刀劍指着亓灝的手腕,下刀的動作跟她的聲音一樣輕柔,“有些事情,我還是比較喜歡自己來。”
隨着她的話落下,亓灝只覺得皮膚被劃開。
“滴答滴答”,是血滴落在茶杯裡的動靜。
顧瑾璃一隻手打開竹筒蓋子,待那紅色的蠱蟲冒出了頭後,她將筒口隔空放在亓灝流血的傷口處。
果不其然,蠱蟲嗅到了血腥味後,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極快的鑽入了亓灝的傷口中,同時顧瑾璃的另一隻手也加重了匕首的力度。
那蠱蟲,便是多日之前,被黑衣人餵了顧瑾璃一茶杯血的公蠱,黑衣人又稱它爲“同心蠱”,以便將來顧瑾璃操縱亓灝所用。
那日,公蠱因爲喝了不少血,故而才變成了圓滾滾的“血蠱”。
但經過了那麼多日子,公蠱並未再吸食任何血液,因此便乾癟“消瘦”了下來,化成了一個小紅點。
鑽入了人的體內,靠着人的血肉而活。
除非宿主死了,要不然蠱蟲是不會從體內出來的。
不過,根據黑衣人的話,顧瑾璃體內的那隻母蠱是沒有害處的。
想來黑衣人是沒有道理騙她的,她也不曾去懷疑什麼。
她不怕死,只怕死之前還沒有報仇雪恨!
亓灝只以爲是顧瑾璃的匕首刺得自己疼,他繃直了身子,咬牙一臉隱忍。
殊不知,那由傷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的鑽心之痛,不是匕首所致,而是公蠱。
待公蠱由一個花生米那麼大小順着亓灝的胳膊漸漸消失後,顧瑾璃纔將匕首“叮”的一聲丟在桌子上。
“亓灝,不知該說是你幸運,還是樑寬幸運。”晃動了一下杯中的血,她將茶杯塞進亓灝的手裡,似笑非笑道:“倘若你明日再來找我,那麼……樑寬便永遠都不會醒來了。”
亓灝聽罷,通身冰冷。
樑寬是他的屬下,亦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
如果樑寬真的死了,他不恨任何人,他只恨自己。
顧瑾璃察覺出亓灝的緊張和不安來,甚是舒心:“蛇莓,半邊蓮,紫花地丁,金錦香,天花粉,再加上你的血,便可解了樑寬的毒。”
“好。”樑寬命在旦夕,亓灝來不及去溫存剛纔被顧瑾璃觸碰到的手,更顧不得自己手腕上還在滴血的傷口,端起茶杯,他站起身子來毫不猶豫的就要往外走。
“亓灝。”就在亓灝踏出房間的時候,顧瑾璃忽然在身後叫住了他。
亓灝腳步一頓,沒有轉身,等着顧瑾璃後面的話。
“你就這般信我?不怕我給你的解藥是假的?”顧瑾璃也不知道爲什麼,總之腦子一熱,心裡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了。
等她意識到什麼,亓灝已迅速的做出了回答:“我信。”
只這兩個字,便讓顧瑾璃的眸光閃了閃。
目送着亓灝出門,她的視線落在地上那一串的血滴上,不自覺的攥緊了袖子。
“王爺,解藥拿到了嗎?”杜江見亓灝出來了,立即迎了上前。
亓灝點頭,將藥方一字不差的背誦道:“蛇莓,半邊蓮,紫花地丁,金錦香,天花粉。”
頓了頓,他擡起手,將那散發着血腥味的茶杯遞給杜江,“再加上本王的血,一併熬了。”
藉着院中燈籠的光芒,杜江一眼就看清楚了亓灝腕間仍在流淌的血,震驚道:“王爺,這是怎麼回事?”
因爲亓灝是從進了顧瑾璃的屋子後才受了傷,杜江認爲是顧瑾璃傷了亓灝也是情理之中的。
要不是他手裡還拿着盛着亓灝血的茶杯,他當真會一掌將顧瑾璃的房門給劈了。
沒辦法,脾氣再好,他也容忍不了顧瑾璃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亓灝了!
語氣裡冒着火星,杜江怒氣衝衝道:“王爺,顧側妃給樑寬下毒不說,還傷了您,無論如何,屬下都要找她討個說法!”
說罷,杜江轉身就要往回走。
“杜江!”亓灝一把揪住杜江的袖子,不容置疑道:“此事與阿顧無關,樑寬的毒耽誤不得,你快去抓藥送去軍營。”
“王爺……”杜江當然知道亓灝護着顧瑾璃的心思,無奈只好小心翼翼的捧着茶杯離開。
聽到杜江的腳步聲漸行漸小了,亓灝輕撫着傷口處的一片溼濡,扯了扯脣,苦笑道:“阿顧,我一點也不痛。”
回頭戀戀不捨的“看”了顧瑾璃的房門一眼,他才揹着手出了院子。
顧瑾璃打開窗戶,看着亓灝的身影漸漸走遠,神色有些茫然。
剛纔透過未合死的窗縫,她看清楚了亓灝和杜江的“脣語”。
連杜江這個小小侍衛都能猜到自己要做什麼,亓灝怎可能不知道呢?
可是,他卻不假思索的說信她,也不着痕跡的護着她。
黑衣人說過,亓灝當年對她做了許許多多殘忍的事情。
那麼,他如今對自己做這一切,僅僅是爲了恕罪和懺悔嗎?
若是這樣,是不是也可以說明,是因爲愛過,纔會心存愧疚呢?
倘若不愛,那就會無情冷酷到底,根本不會有丁點懊悔之意,更不會做出什麼彌補措施來。
兩年前的事情,她記不得了,她也不知道他對她的愛到底有幾分,但她卻被亓灝剛纔那句“不痛”給攪亂了心。
如果亓灝知道,那痛不是源於被匕首扎的感覺,而是蠱蟲鑽入體內,他還會這般“淡然自若”嗎?
心頭沉甸甸,讓顧瑾璃一時之間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