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折別收了弓,自有健奴驅策着獵犬躥入草叢,不多時便叼了兩隻被一箭穿過前胸的大雁來見,血沿着箭身滴落草中,崔風物在旁讚道:“表弟箭術又有精進。”
“只是雁而已。”柳折別淡笑,“表哥爲何不動手?”
“哈哈,我劍術勉強還能入眼,這控弦之技卻毫無天分,就不丟這個臉了。”今日只有兩人出來踏青散心,是以崔風物也毫不掩飾,他着一身錦緞裁剪的胡服,腰懸長劍,鞍上乾脆也副裝飾的弓都沒掛,反觀柳折別,卻是長弓寶劍一應俱全,鞍邊箭壺裡露着密密麻麻的雪羽。
崔風物見他一箭雙中卻依舊興致不高,心裡也清楚是怎麼回事,他自己亦有同感,吩咐了奴僕收拾一下獵物,正待另換一處地方,卻見柳折別忽然怔怔望向了遠處。
“是什麼?”崔風物以爲他發現了獵物,只因柳折別看了片刻,忽然從箭壺裡抽出一支長箭,搭上弓弦,遙遙相指,只是他弦才拉到了六分便住了手,面色遲疑。
順着柳折別的目光看去,崔風物面色倏然一變,他立刻擡手按住柳折別的膀臂,目光沉冷:“你做什麼!”
“……沒什麼。”柳折別眼睛眯了眯,手下一鬆,崔風物不及阻止,便見長箭電射而出!他心中一驚!然而才拉開六分的弓弦之勁不足,長箭只是鑽入了草叢,傳出一聲嗚咽,兩頭獵犬狂吠衝入,旋即拖出了一隻野兔。
崔風物暗鬆了口氣,馬鞭一甩:“這裡沒什麼好看的了,換個地方吧。”
柳折別遲疑了一下,才悵然若失的跟着撥馬迴轉。
他轉身的剎那,感覺到背上如有鋒芒刺下……盛名之下無虛士,河北第一高手夏侯浮白,即使遠隔着常人目力難以看清的距離,不過一個似無意投來的眼神,就讓自幼修養定心忍性的他失手射出了那一箭,好在箭脫弦時他發現了不遠處的野兔,勉強掩飾過去……
如此高手,卻也亦步亦趨的跟隨在那個比自己還小上數歲的少年身旁,謹慎守衛……賀夷簡啊……
“夏侯,怎麼了?”賀夷簡察覺到夏侯浮白剎那之間涌出的殺意,趁元秀離開一段距離,低聲詢問。
“有人慾對六郎不利。”夏侯浮白收回目光,淡淡道。
賀夷簡來了興趣:“哦?剛纔一箭雙雁的人?他們爲何退縮了,難道是因爲阿煌在這裡?”他眺向遠處,已經只看到一行人策馬飛馳離開的影子。
“不全是,他們遲疑了。”夏侯淡然道。
“看清楚了是誰麼?”
“自然。”
賀夷簡微微頷首:“那就找個機會殺了吧。”
“好!”夏侯浮白簡短的應了。
不遠處,元秀悻悻勒住了馬:“本想上前去看看方纔那中雙雁的人,想不到他們卻已經走了。”兩方人原本距離就不算近,如今崔風物急急帶着柳折別離開,以元秀的目力,只能看到個輪廓,以及對方揚長而去的意圖,她對這兩人還遠遠沒有如此熟悉,不免心下有些鬱悶。
賀夷簡奇異的笑了笑:“樂遊原上風景極多,沒了方纔的,還可以看其他的。”
元秀正在失落,聞言倒是深以爲然。她卻沒注意到,賀夷簡側過頭,看向崔風物一行時毫不掩飾的殺機,猶如冬夜寒星般冰冷分明。
採藍恰好看見了,她縱然在深宮之中侍奉多年,也不禁爲賀夷簡這剎那的表情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她趕緊策馬靠近了元秀,低聲道:“阿家,我們出來已久,還是快快回宮吧。”
“這……”元秀貪看風景,便有些不情願。
“大娘那邊……”採藍提醒,元秀這才點了頭,轉頭對賀夷簡道:“本宮該回去了。”
賀夷簡意味深長的看了眼採藍,爽快道:“我送阿煌。”
“不必。”元秀漫不經心的道,“本宮從重玄門走。”重玄門面北而開,樂遊原恰好在長安東北,由此門進入大明宮,便是無需進入長安城,當然了,重玄門後有夾城,南爲玄武門,過了玄武門,就是大明宮的後宮部分,迎面就是玄武殿,所以並不是所有到樂遊原上來的人都可以通行。
元秀這樣說了,賀夷簡卻還是跟在她身旁,一直到重玄門外百步方停下,含笑目送元秀一行馳騁至前,採藍揚聲上前表露了身份,守衛的神策禁軍上前查看過,恭迎元秀入內,他纔對夏侯道:“我們走吧。”
臨走前,他若有所感,擡頭看向了重玄門上,但見甲士如雲、槍戟似林,那重重疊疊的禁軍之中,彷彿有一雙眼睛在俯瞰與留意着他,但一瞬間之後,卻又沒了這樣的感覺。
高大的宮牆之上,豐淳淡淡問道:“那個少年人就是賀夷簡?據說對九娘一見鍾情的賀之方獨子?”
魚烴已經年長,雖然還不至於說老眼昏花,到底不同年輕人,即使居高臨下,百步外的人就他來看也模糊的很了,因此並不敢回答,倒是一旁的神策統軍袁別鶴接口道:“聖人沒有看錯,那少年郎君正是魏博節度使賀之方獨子賀夷簡!他身邊之人便是號稱河北第一高手的夏侯浮白。”
“難怪只帶了一個隨從,就敢貿然送九娘到重玄門下百步之處。”豐淳不置可否的說道,“賀懷年似乎還在長安?”
“回聖人,賀懷年不久前據說是喝醉酒不小心跌傷了腿,這段時間一直在修政坊內閉門謝客,專心養傷。”袁別鶴道。
豐淳唔了一聲:“回紫宸殿吧。”
“恭送聖人!”
待豐淳帶了魚烴離開,一名禁軍甲士與同伴對望了一眼,笑嘻嘻的拉住了袁別鶴問道:“統軍,難道聖人當真有意將貴主下降魏州?”
“這不是某等該打探的事情!”袁別鶴瞪了他們一眼,訓斥道,“好生戍衛,莫要學了女郎們的多嘴多舌!”
那甲士嘖嘖道:“統軍這話若是叫袁大娘子聽見了,那可怎麼辦?”
“袁大娘子最恨旁人瞧不起女郎……”他的同伴嘻嘻而笑,袁別鶴出身平民,起於行伍,因他身材魁梧品性質樸,當初豐淳初入東宮之時,憲宗爲他挑選貼身侍衛,看中了袁別鶴的樸實與武藝,自豐淳登基後便平步青雲,不多時就成了神策軍中要員,官至正三品的統軍使,袁別鶴雖然晉升迅速,與從前一起投身禁軍的故舊素來交好,這兩名甲士本是他從前的鄰舍,算得上一起長大的情份,雖然如今地位差距懸殊,倒也並不懼怕他,公然推出了袁別鶴的阿姊來嘲諷。
袁別鶴瞪了他們一眼,卻未反駁,只是回北衙去了。他如今的身份早已不必親自巡視,不過是因爲豐淳來了特意相陪罷了。
臨走前他皺眉警告:“聖人不喜貴主被議論,你們謹慎禍從口出!”
“統軍放心,我等不過隨便一問罷了。”兩名甲士笑着應允。然而袁別鶴才一離開,就有數人湊了上來:“方纔聖人與統軍究竟說了些什麼?送貴主回來的少年郎君又是誰……”
那兩名甲士本來還惦記着袁別鶴的叮囑,被衆多同伴逼迫哄勸,又有數人應允輪值時請他們喝酒……不知不覺,就什麼都說了出來。
當晚長安許多望族皆是鬆了一口氣:“如此說來,貴主下降魏州已經有了七八分可能?只盼着賀懷年速速養好了傷,帶着賀夷簡進宮面聖提親是正經。”
“聖人疼愛貴主,爲此不惜逆了朝臣們的意思,但若貴主自己與賀夷簡兩情相悅卻是一段佳話了。”韋造話是這麼說,眉頭卻皺得緊緊的,“如此一來哪怕是聖人也無能爲力,只能讓貴主下降了。”
盧確奇道:“如今謠言已成,各家正好趁機辭了九駙馬之選,韋相爲何還要憂慮?”
“你說杜合歡此舉到底有何用意?”韋造眉宇難展,“他本就不得聖人歡心,除了先帝敕封的國公外一應職銜都叫聖人奪了個乾淨,連着整個杜家的仕途都受了影響,爲何還敢插手聖人最疼愛的貴主婚事?他就不怕聖人震怒,使杜家跟着遭殃麼?”
“前朝憲宗皇帝何等英主?都對他信任極深,再說貴主下降之事對長安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何必管他用意呢?”盧確不以爲然道,“當今的聖人勤政是勤政,只是在貴主這件事情上難免太過兒女情長了些,須知道身爲至尊本就不該如此優柔,杜合歡此舉等於是幫着聖人下定決心,有什麼不好?”
韋造搖了搖頭,面色凝重:“世兄,此處沒有外人,我說一句誅心之語——我奉憲宗皇帝之命教導當今聖人十幾年,不敢說對聖人的心思揣測得剔透,但大部分事情上面聖人是怎麼想的,我心裡多少有個數,便如上回跪請聖人將貴主下降,杜合歡早提醒過必定引起聖人震怒,而我何嘗不知?不過是因爲我身爲宰相,理當如此,即使爲此受辱亦是應該的。杜合歡此計算不得高明,而且賀家那小兒人才相貌固然放在了長安也當得起一個好字,但貴主金枝玉葉,何等眼界?豈會如此輕易的爲賀家小兒傾倒?這裡面……聖人可不是這麼好算計的!”
盧確皺了皺眉,卻道:“我也說句誅心的話——聖人究竟還年輕,杜合歡雖然自聖人登基起備受打壓,卻一直巧妙的保存着杜家,比起當年的郭家來簡直天壤之別!有他在,聖人只怕很難翻盤!”
韋造沉吟良久:“我等且都不要插手,看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