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陽公主從睡夢裡驚醒,下意識的想依偎進丈夫的懷抱,只是這一回她靠了個空,不覺一怔,倒是從半夢半醒裡徹底的睜開了眼,卻見身邊空空,崔風物竟不在房中。
她皺起眉,一摸薄被,玉簟冰涼,八月的夜晚觸手竟感到一絲寒意。
“修聯?”昌陽喚了一聲外間陪牀的貼身宮女,只是連着幾聲都沒人應,原本心頭的狐疑與急噪,漸漸轉成了警惕與不安……
就在她試圖不顧衣裳不整,出帳點燈時,燈火卻已經先亮了起來——
放在屋角的四盞宮燈同時亮起,將內室照得堂皇。
讓昌陽驚恐的是,室中除了自己,空無一人,一應用具都如同就寢前一般放置,若非這四燈齊明,那是半點兒不妥也看不出來的。
驚恐之色從面上一掠而過,看了一眼崔風物的躺臥之處,昌陽目光沉了一沉,飛快的起身穿衣。
小半柱香後,衣冠齊整的昌陽公主在花廳看到了靜靜坐着的兩人,一老一少,皆着短衣粗布,看起來十足的市井出身,但氣度沉穩,那老者隨意投來的一瞥,竟叫出身皇室、自幼養氣的昌陽公主也一陣心驚!
“貴客遠來,多有怠慢了!”打量畢,昌陽公主未見四周再有他人,遂不再拖延,客客氣氣的道。
那少年擡起了頭,淡淡道:“到底是公主殿下,早就聽說你愛崔家大郎愛得極了,這會發覺他不見,本以爲你會急得發瘋,不想你竟還有心思客套。”
昌陽這纔看清楚了他額上系的並非襆頭軟巾,卻是一根麻帶,再看這少年滿身風塵僕僕,似服褐衣,實際上卻是一身麻衣素服,竟是服着五服之中最重的斬衰。
她心中驚訝,心思轉了一轉,方深施一禮道:“兩位既然在此等候,想必無意傷害駙馬,卻不知道有何事夤夜前來,本宮雖然力微,但身爲帝女,在長安也略有薄產……”
“你做一件事,我便放了崔風物,若不然,我也不殺他。”老者雙眉緊鎖,除了起初一瞥外,看也不曾看昌陽一眼,依舊是那少年淡淡的道,“我會閹了他!”
昌陽公主雖然不是憲宗皇帝最寵愛的女兒,皇家公主裡也輪不着她最尊貴,但一生之中也算是被捧着長大的,幾曾聽過這樣粗俗的市井之語?饒她鎮定,此刻也面上一紅,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羞的,定了一定神,纔要說話,卻聽那少年緩緩道:“至於公主殿下你自己,我也不會放過,屆時必然叫你明白何謂生不如死!”
“本宮與兩位應無怨仇?”昌陽心中大怒,然而一來顧忌崔風物的安危,二來知道眼前兩人手段過人,並不想直接衝突起來,迂迴試探道。
那少年淡然笑了笑:“有。”他盯着昌陽,一字字道,“父債女還,天經地義!”
昌陽大驚!
“不過憲宗皇帝的兒子女兒那麼多,都殺了也太過趕盡殺絕了些。”少年面上微笑,眼神卻冷冰冰的毫無感情,直截了當道,“聞說這一年來,你與元秀公主最爲親近,天亮之後,你尋個不使她起疑心的藉口將她騙了來,此事便與你再無關係,若不然……”
少年隨手在桌上一拂而過——厚重的紫檀木案上,立刻出現了七八道縱橫交錯的劃痕,昌陽縱然不諳武功,也駭然於他出手之快!少年盯着劃痕笑了一笑:“公主殿下生得美豔,若我用這匕首在你臉上這樣劃一劃,公主殿下可能想象那樣的後果?”
昌陽公主沉默了片刻,搖頭:“本宮也是憲宗皇帝的女兒,尊駕既然要父債女還,那麼殺了本宮也是一樣,叫本宮陷害自己的妹妹,這樣的事情不是本宮所能做的。”
“即使爲了崔風物?”少年似笑非笑。
“即使爲了他。”昌陽公主回答的乾脆,她淡淡的道,“身爲李家之女,金枝玉葉,囿於形勢,暫時低頭可以;迫於無奈,一時避汝鋒芒也可以!但屈於威武謀害骨肉至親,這不是天家之女應有的氣節,尊駕既然與先帝有仇怨,也不必特別去尋九娘了,她是先帝幼女之一,本宮於她算是居長,尊駕不妨現在就將本宮的臉劃花了!”
“天家之女的氣節?”少年沒有動手,而是譏誚的笑了,“公主殿下,如今的皇室不過是個幌子,真正做主的是杜家那對叔侄,你還守着所謂的帝女風範怎不覺得可笑?”
昌陽公主看着他,忽然道:“你是藩鎮派來的刺客?”
少年臉色一變!
那一直對他們對話漠不關心的老者,聞言驀然轉過了目光,眼神平靜,但殺意陡然崔巍!
昌陽公主這回卻沒有被他們的殺機迫退,反而捏緊了拳,冷笑着道:“既然如此,那本宮更不會幫你們了!本宮的確愛慕駙馬,大婚之日嘗發誓當與駙馬同衾而枕、同穴而死!兩位武功高明,本宮府中護衛遠遠不及,便送本宮與駙馬一程如何?”
老者默默看了她片刻,眼中殺意卻漸漸淡去,對那少年微微頷首,他聲音甚爲嘶啞低沉;“李室的女郎倒很有幾分骨氣。”
少年眼神先是驚愕,繼而狠辣,忽然探手,一把扯下了昌陽公主胸前瓔珞圈——那瓔珞圈下掛着一塊美玉,在燈火之下瑩然生輝,這樣的光彩不僅僅來自玉石本身,亦是長年把玩摩挲所致,正是昌陽公主的隨身愛件,昌陽猝不及防被他一把奪了過去,下意識的捂住了脖子,她既然認定了眼前兩人乃是藩鎮刺客,自忖今日無幸,也不再斂了脾氣,冷笑着道:“諸鎮越發的沒用了,聘了兩位這樣的高手千辛萬苦潛入了長安,不思正事,卻盡做些雞鳴狗盜之事,到底難脫草莽之氣、土雞瓦狗,還妄想長安麼?”
少年盯着玉石看了片刻,擡頭時詭秘一笑:“公主殿下,與在下這等人說話,還是多用些俗語的好,你的話我聽不太懂。”
昌陽公主抿緊了嘴,冷冷看着他,少年站起了身,朝她微微笑了一笑:“公主殿下,黃泉路上好走不送!”
九懷刃一閃而沒,鮮血飛濺至數步外的屏風上,老者默默看着,忽地一嘆,道:“你現在殺了她,想來崔風物那邊也不肯放過了?憲宗倒還有幾個子女在長安,但與元秀公主往來最多的還是昌陽公主……”
“昌陽公主是很有骨氣,卻不知道其他公主與諸王是不是也一樣?”燕九懷倒提匕首,以舌舔去刃上鮮血,有些漫不經心的回答道,“昌陽公主沒有子女,崔風物不足以讓她動搖,但平津公主、代王、齊王並瓊王這些人卻未必!”
他眼神狠辣如狼,老者神情卻有些黯淡,脣齒動了一動,到底還是嘆了口氣:“既然已經來了,便一切聽你的罷。”
燕九懷收起九懷刃,向門外走去:“師父請在這裡稍等,我去送崔風物陪公主上路。”
燕寄北默然點了點頭,眼神竟有一絲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