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九懷被送走了,這麼說,燕寄北也不會往長安來了?”杜青棠微笑着問下首的男子,若是燕九懷此刻在這裡,定然可以認出,這個出身市井、混跡北里,一身好功夫,卻也未必認幾個字的男子,分明就是他曾竭力營救過的孟破野,只是孟破野如今一身青衫雖然不見多麼奢華,但舉止之間卻是彬彬有禮,與市井中人的粗俗迥然不同,他沉聲道:“不錯,秋十六娘似乎已經疑心到了屬下,此事事先竟不曾透露,一直到了方纔,才向小斧子透露了些口風!”
杜青棠淡然一笑:“倒是個聰慧的女子!”
“杜相,那燕九懷,咱們如今該怎麼辦?”孟破野請示道,“算一算時辰,從燕九懷進入秋十六孃的院子到這一會,加上秋十六娘定然無法說服他,必定是用了迷藥之類,要等藥性發作,再強行使心腹將其送走!此刻必定還沒走遠,咱們可要去追?”
“追什麼?”杜青棠失笑,“追上去又能做什麼?殺了他?當初老夫費盡心機才把燕寄北趕出長安,如今又可以燕九懷引走燕寄北……殺了燕九懷,豈不等於是逼着燕寄北折回長安來尋老夫拼命?”
孟破野道:“杜相,燕寄北雖然從前有劍南第一刺客之號,但畢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已衰老,況且此人精通刺殺,若是不除,必成後患,不如趁此機會,激其一怒之下前來長安,將之擊殺,徹底剷除!”
杜青棠卻搖了搖頭,微笑着道:“匹夫之勇不足爲懼……至少對老夫而言,一萬個像燕寄北一樣的匹夫,也不足以成事!何況燕寄北心中尚存天下,又何必非要殺他?郭十五郎如今雖然已經喪心病狂,連跟隨他多年的秋十六娘都已經死心,送走了她一手撫養長大的燕九懷,但郭十五郎變成了這個模樣,到底是老夫與先帝欠了郭家的,如今郭家就剩了燕九懷這一點血脈,秋十六娘既然已經將他送走,老夫還沒那麼狠心,要郭家一定斷子絕孫!”
他眯着眼,淡淡的、難掩疲色的道,“現下最難的一關,是在宮裡呢……拂兒昨夜便入宮,至今未回,燕九懷對你極爲信任,大約也與你說過幾句他那表妹、如今的元秀公主吧?你說這位貴主,豈是平白叫了未婚夫入宮去卿卿我我之人?拂兒雖然愛慕她,但也非不知輕重,何況元秀公主如今還有‘重傷’在身!至今未回……說沒出事,你信麼?”
孟破野眼中精光暴漲,拱手道:“還請杜相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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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平之伏誅前,心腹嘗有人逃出長安。”杜拂日心平氣和的一寸又一寸捏斷了邱逢祥的腿骨後,邱逢祥很乾脆的開了口,他額頭冷汗淋漓,語氣卻平和渾然不似身上帶了傷,“這是長生子出山的引子。”
杜拂日搖了搖頭:“長生子在關中聲名鵲起的時候,距離曲平之伏誅時間不久,這一點叔父與憲宗皇帝都已考慮過,查下來並不見什麼蛛絲馬跡,倘若長生子當年之舉也是爲了報仇,那麼還不如懷疑王太清!”
“所以咱家說,曲平之逃出長安去的那個心腹,只是長生子出山的引子。”邱逢祥眯着眼道,“長生子的俗家姓易,你們年少,未必能夠想到,當年懷宗皇帝時,最信任的龍虎山許真人,座下有個小弟子,就是姓易的,憲宗皇帝登基後,將許真人一干都逐出了長安,趕回龍虎山去,臨別前,那姓易的小道士,曾答應將來王太清若有難,當救他一救,這是因爲,那姓易的小道士,本是王太清偶然發善心救下來的小乞兒,因不願意入宮爲內侍,那時候王太清正權勢遮天,就讓許真人賣了自己一個面子,收下他爲徒——原本也是想在許真人身邊插個眼線,許真人門下弟子衆多,也不在乎這些。”
說到了這裡,邱逢祥似笑非笑的看向了杜拂日,“怎麼杜相察微知機,這樣一件事情都沒有發現嗎?”
杜拂日皺起眉,邱逢祥已經冷笑着對元秀道:“如今你可曉得你與你的母后差在了哪裡?若非文華太后將此事隱下,杜青棠又怎會多年苦察無果?弄不清楚長生子的用意,以至於被咱家有機可趁?”
“所以你的意思是,郭氏之亡乃是咎由自取麼?”元秀淡淡的反問,邱逢祥面上得意之色頓斂,他冷笑;“你母后尚且曉得處處防着杜家一手,你倒好,樣樣拖着十二郎,卻也不知道,咱家死了之後,你瞧這位郎君會不會顧及你?”
元秀笑了一笑:“這就是本宮之事了,還請邱監繼續將事情說了下去——難道長生子出山,並非爲了推.背.圖,而是爲了替王太清報仇?既然如此,他奔魏州之後,爲何又從此寂寂?”
邱逢祥嘿然道:“你當天下人人都似劍南燕寄北那麼一根筋?若是如此,如杜青棠這等人豈非越發的如魚得水了?”
他譏誚的道,“王太清與長生子之間的淵源,當初被文華太后瞞了下來,這是因爲憲宗皇帝太過信任杜丹棘,文華太后自然要擔心自己的地位——憲宗皇帝爲了王太清權勢過盛的緣故求娶郭家嫡長女爲正妃,當我郭家不知麼?長姐去後,憲宗皇帝再未立後,哪怕昭賢這個太后,還是豐淳繼位後尊的!足見她在憲宗皇帝心目之中的地位!又豈是那等只做事不揚名之輩?只是後來長生子形貌改變太大,加上推.背.圖之事,憲宗皇帝與杜青棠認爲是前朝之事,也照樣沒有提前告訴文華太后,而文華太后知道之後已經爲時已晚,長生子已經去了魏州!你如今曉得你那母后心志堅定,卻爲什麼還是會難產身亡了……嘿嘿,說起來,也的確有點郭家命該如此!”
元秀抿緊了嘴,只聽邱逢祥繼續說下去道:“曲平之本是王太清心腹,因在最後關頭反戈一擊,幫助憲宗皇帝與杜青棠殺了王太清,這才取代了王太清的地位,卻因飛揚跋扈,被杜青棠抓到機會剷除,意圖趁機奪取神策軍權,只是曲平之取代王太清雖然不久,但在王太清手下卻待了不短,他臨終前究竟攪亂了內侍省,又派心腹趕去尋到了長生子——你道長生子是通過郭家才得了那兩幅要命的讖語的嗎?早在王太清亂政時,懷宗皇帝深迷丹術,正與此有關!只不過除了懷宗皇帝與許真人並王太清外無人知曉罷了,王太清一直保守着這個秘密,甚至設法讓許真人返回龍虎山後永遠閉了嘴,而是透露給了長生子,正是爲了對付憲宗皇帝!不過他也沒想到曲平之會背叛自己,到死都未曾將這個秘密用出來,這一道後手,最後卻經由曲平之揭開——曲平之不知道讖語之事,但他知道,王太清伏誅前,一直想着聯繫長生子!”
“你既然知道郭氏之禍,皆由長生子引起,爲何還要與他合作?莫非你不怕地下郭氏一族引你爲恨麼?”元秀皺眉問。
邱逢祥不覺笑出了聲來:“阿家你這話說的可笑,說是長生子引起不錯,可你怎也不想一想,若是杜青棠與憲宗皇帝當年不叫郭家去傳那兩幅讖語,此事又和郭家有什麼關係?你真以爲十二郎君告訴了你憲宗皇帝與杜青棠不信鬼神就是真的?若是如此,爲什麼憲宗皇帝要千方百計尋了袁天罡的後人袁別鶴到東宮去爲太子侍衛?難道不是爲了查找推.背.圖之秘密?”
他搖着頭,嘆息,“行啦,話說得差不多了,杜家郎君,咱家入宮前爲世家子,入宮後貴爲內侍省監,掌禁軍,也算位高權重之人,你若要殺,還請速速動手!”
杜拂日微微頷首,和氣道:“邱監放心,只是此處乃是公主寢殿,還是換個地方比較合適。”
邱逢祥也不緊張,淡淡的道:“原來杜相早已料到了今日?這也不奇怪,杜青棠總彷彿什麼都知道,咱家一直疑心這天下還有沒有他解決不了之事……”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似想說什麼,杜拂日已經先開口道:“秋十六娘私下調了迷香,想來燕郎被送走,也就是這兩日的事了,她與家師頗有淵源,家師想必是不會到長安了。”
“杜相一切在握,咱家還有什麼好說的?”邱逢祥淡淡一笑,目光卻瞟向了元秀,“不過,當年杜相可以對豐淳退讓,燕郎如今不過是個少年郎君,況且他在市井之中長大,別說杜相,就是十二郎,想必也不會將一介匹夫放在眼裡的,是不是?”
杜拂日溫和道:“邱監安心去吧,燕郎若只是胡鬧,到底是我師弟。”
邱逢祥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兵符,淡然笑道:“雖然我乃郭氏子弟的身份瞞了這許多年都不曾爲外界所知,然我死後,未必不會泄露,所以今日我將兵權交出……就說我是爲河北刺客所殺罷,郭氏已無辜蒙污,何必再落井下石,使我無辜族人百世後依舊受人唾罵?”
“邱監放心。”杜拂日肅然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