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長劍才落,元秀反而笑了起來,笑容之中,毫無方纔的冰冷與怨懟,反而充滿了得意與狡詐!她好整以暇,竟彷彿等待這一刻已久。
莫非她叫自己來是爲了問個清楚後自盡?這怎麼可能?雖然不似薛娘子那樣整日裡跟在了元秀身邊看着她長大,但邱逢祥這些年來在宮中,對自己這個嫡親外甥女也是格外留意過的,見狀,心中警兆突生,腕上加力,正待速速殺了她,免得生變,卻忽然叮的一聲輕響,手中長劍頓時斷做了三四截!
只剩一個劍柄帶着去勢切向了元秀肩頭,邱逢祥反應極快,一察覺長劍被毀,左手一翻,又掣出一柄短短的匕首,匕首之上閃爍着微藍的幽光,顯然是餵過了毒的,順勢就要刺下——然而已經遲了,他左腕一緊,已經被人從後扼住,淡漠的聲音從後傳來:“邱監好興致,一大早的到公主寢殿來探望,前朝之事竟打算放手了麼?”
是杜拂日!
邱逢祥臉色頓變:“你幾時進來的?”清早時候他見到了錦盒裡的玉佩,認出正是當年郭家還爲長安望族時,薛娘子生辰,郭守特特請了名匠,選了無瑕美玉,雕琢了一方玉佩與這個養女賀壽,薛娘子對此極爲重視,素來帶着不離身,後來進宮做了尚儀,自然也是帶着的,元秀使了人送這塊玉佩到他面前,用意不言而喻!
只是邱逢祥從一個世家紈絝,一步一步走到了權宦這一步,心機城府都非當年所能比,饒他震驚萬分,兀自鎮定了片刻,將情況預備好了,這纔到珠鏡殿來攤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吩咐禁軍好生把守宮門,不允許杜拂日進宮!
杜拂日固然與燕九懷一樣師從燕寄北,甚至比起燕九懷來,武功還要高上一些,但也不可能與禁軍爲敵!爲此邱逢祥還特特加調了人手在宮門之後設伏,若是杜拂日擅自闖宮,就在前朝將其拿住,回頭殺了元秀公主,再將他送還給杜青棠——以杜青棠的爲人,即使心中憤怒,但也不可能爲了一個已死的公主,破壞大局!
所以進入珠鏡殿後,雖然元秀問來問去,邱逢祥察覺到了她的故意拖延,但也不在乎,杜青棠手中沒有兵權,他手掌四十萬神策軍,若是連在殺元秀之前交代個清楚的這點時間都拖延不下來,這些年在宮中的蟄伏當真是平白的了。
卻不想……元秀之所以與他言行無忌,竟也是另有所恃!
四十萬神策軍的軍權的確在邱逢祥手中,即使杜青棠也未必能夠調動他們,但這並不代表神策軍不畏懼杜青棠!別看杜拂日獨身出現在珠鏡殿,哪怕邱逢祥如今可以行動自由,跑了出去喊進一羣禁軍,也未必敢對杜拂日下殺手!
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到的?!
外面的禁軍……如今又怎麼樣了?
看到杜拂日伸手扶起元秀,又溫言安慰着霍蔚,邱逢祥的心沉了下去!
杜拂日只是震碎了他右手的軟劍,與阻止了他左手的順刺,甚至連那柄匕首,都沒有收回的意思,做了這兩件事後,杜拂日就彷彿他已經不在殿中一樣,寬慰了幾句彷彿驟然老去十餘年的霍蔚,復扶起元秀,看都沒看一眼邱逢祥——越是如此,越代表此刻局勢皆在杜拂日手中!
他壓根就不擔心邱逢祥趁機叫喊,驚動殿外的小內侍去叫救兵!
這代表什麼?
即使從憲宗一朝就與杜青棠並憲宗皇帝爲敵,十幾年勾心鬥角下來,邱逢祥看似牢牢得把握着神策軍的軍權,並掌握着掖庭宮……但,也只有這些了。
朝堂上面,他說不上話,並不僅僅是因爲燕九懷的緣故,畢竟邱逢祥對這個唯一倖存下來的兒子固然極爲重視,但杜家五房只有杜拂日一嗣,憲宗皇帝自己膝下諸子也未必經得起一場宮變……最重要的是,這一君一臣都是想着中興李室、振奮夢唐的宏圖大計,並不介意與他長期斡旋,彼此牽制,所以除非邱逢祥當時就要拼個魚死網破,否則他只要顯示出強硬之色,憲宗與杜青棠必定還是要順着他些的。
而他之所以在前朝得了許多賢名,與杜青棠的執政能力太強有關——仗着神策軍權,邱逢祥幾次明裡暗裡的想着插手前朝之事,但最終非但被杜青棠繞了回去,反而還被利用了數次,何況如此一分心,邱逢祥竟發現趁自己不注意,杜青棠竟悄悄策反了自己手下幾名大宦官打算逐步奪權!因此受驚之下,邱逢祥再也不敢多言什麼,只得一心一意的抓牢了軍權,做一個前朝朝臣爭相稱讚的賢宦……
若說諸鎮之中以賀之方最爲畏懼杜青棠,那麼長安之內,最忌憚杜青棠的,絕對是邱逢祥!這從他十幾年前就得了四十萬神策軍權,卻苦苦熬到了豐淳登基數年光景——還是先挑唆着豐淳與杜氏徹底決裂,又借了換田之事使豐淳大失民心臣望,這纔敢發動宮變!
杜青棠手中無一兵一卒,然他獨自一人,便已與挾宮變成功之勢的邱逢祥平分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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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蔚漸漸冷靜了下來,元秀親手斟了一盞茶,雙手捧到他面前,肅然道:“如今我始知道我與母后的差別,母后爲我選的人,皆是危急之時願意以身擋於我之前,從前採藍與采綠,爾今是你!”
“阿家不可!”霍蔚一怔,隨即推辭道,“老奴奉文華太后之命,伺候阿家本是理所當然之事,阿家素來待下寬厚,這些年來說是在阿家身邊當差,其實不啻於在阿家這兒享福,再者,老奴身份卑賤,又年紀大了,死不足惜,阿家卻是尊貴之人,且正當青春年華,阿家若是覺得老奴還算忠心,但請聽老奴幾句話——阿家乃是千金之軀,下一回便是早有防備,還請莫要容這等兇殘之人近身,方纔杜家十二郎君若是攔阻得慢了一些,老奴……老奴覺得再也活不下去了!”說到此處,霍蔚似想到了那一剎那的心驚,臉色復蒼白了起來。
元秀將茶水放到了他手中,微微一笑:“我曉得你的意思,不過杜家十二郎藏身在屏風之後沒有告訴你,並非我不信任你,否則又何必單留了你一人在這殿裡伺候?這是因爲擔心你知道了,屆時行動神色有異,怕被覷破,你無需多想,你是母后留下來的人裡的最老資格了,我不信你還能信誰呢?”
霍蔚聽了,這才鬆了口氣,接了茶水謝恩,復解釋道:“老奴不敢懷疑阿家,只是還請阿家下一回絕對不可容外人近身了!”
“我自理會得,你不必擔心,且坐一坐。”元秀溫言撫慰了他,復看向了身旁含笑袖手而立的杜拂日,不覺微微一皺眉,“長安城……”
“叔父早有準備,河北衆軍到不了城下的。”杜拂日簡短的解釋了一句,對於杜青棠的手段,元秀想不信任也難,她也不去多問,只是皺眉問:“他該怎麼辦?”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邱逢祥。
邱逢祥站在不遠處,手中兀自持着匕首,神色複雜難言,既不求饒,也不威脅。
杜拂日聽出元秀這麼問自己,並非心有決斷,而是的確不知所措——兩人到底是甥舅,然而因着十幾年前長生子所引起的皇室、杜氏與郭氏的這一場糾紛,彼此之間的情份恩怨已經難以分辨,這在元秀的性情裡面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今外面層層疊疊的禁軍,只認邱逢祥,殺了他,可想而知後果——到那時候,任憑杜青棠在河北留了幾手,定然是趁亂而進,諸鎮響應,杜青棠究竟是人不是神!
這樣一個結果,正是邱逢祥的計劃之內,唯一不同的不過是他死得早了一點,然而他也不在乎——所以即使杜拂日忽然出現,阻止了他殺元秀滅口,如今卻還是氣定神閒——如果說他的手腕能力都不及杜青棠,卻能夠從憲宗一朝一直支撐到了此刻還與杜青棠分庭抗禮,最大的原因,其實並非那四十萬禁軍,而是他不在乎李家天下。
而憲宗皇帝與杜青棠不但在乎,而且還想着恢復開國之時的榮光!
所以即使他此刻死了,計劃也成了一半。
先前長安宮變猶如平地一聲驚雷!
但諸鎮雖然蠢蠢欲動,即使河北,也是得了血詔和徐王,拿到了名正言順的籌碼,這才欣然出軍——杜青棠在諸鎮中的名聲,不是平白來的,別看河北如今號稱匡扶正統——杜青棠轉手讓他們翻臉殺了徐王、再栽徐王一個假傳聖旨的罪名,這種情況並非不可能出現。
河北拿了血詔與徐王,不但是長安的把柄,必要時,也可以變成向長安索取好處的現成藉口——有杜青棠的情況下,他們甚至願意出兵以加強這個索取好處的籌碼。
而這一切,也不僅僅是杜青棠。
有道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那四十萬神策軍,再加上杜青棠的智謀之名,纔是諸鎮對着關中垂涎三尺,卻不敢輕舉妄動的根源!
所以長安宮變,皇室明擺着衰微,但諸鎮到底還是選擇了觀望——他們不敢確定,長安會因宮變動盪多久,萬一兵到中途,長安已經好整以暇……諸鎮之間,也不是盡然和睦的。
而杜青棠與邱逢祥用實際情況打破了他們趁機進犯的幻想!
但若神策軍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