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滔滔洗着殿檐,檐下鐵馬翁翁。
元秀與杜拂日皆站在瞭望樓之上,風從衣底吹來,兩人都着了寬袍大袖,一時間衣袂飄飄幾欲乘風而去,她想起了一事,輕笑:“也不知道黃河究竟會不會決口?”
“長安驟雨,黃河未必。”杜拂日話是這麼說,但眼中卻有着深沉的憂慮,這讓元秀不覺微微驚訝:“爲何而憂?”
如今豐淳已經移宮,新君也已選出,杜拂日不再隱瞞,臉色很是鄭重:“換田之事原本不大,畢竟自古民不與官鬥,況且下田雖然所出不及上田,然而卻也足夠裹腹,原本此事不會鬧到了民變的地步。”
元秀點頭,面色很複雜,民變是導致豐淳被廢棄的理由,但這個理由,卻是豐淳自己弄出來的,杜青棠並非無中生有,他只是借勢而爲,豐淳是元秀的嫡親兄長,她很難不偏向他,可如今知道了郭家族沒的真相,元秀也很難怨恨杜家,皇室享受天下的供奉,亦當爲天下謀福址,作爲公主,元秀自幼就被如此教導,本朝太宗皇帝嘗言,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豐淳幼年便爲儲君,憲宗皇帝對他只有更盡心。
爲私仇而罔故黎庶,這是爲上者的大忌。
何況當初郭家含冤自此在長安除名,以忠臣之後卻揹負着罪臣的名聲合支遠走他鄉,這裡面既有忠君,也有爲了豐淳着想的打算。畢竟夢唐繼任的帝王,也將流淌着郭家的血脈,這樣於公於私的情況下,這一支徹底放棄了先祖的榮耀與家主並年長子嗣的性命,換取了帝國接下來的安穩。
雖然接下來的事情表明這一次的犧牲是如此的可笑——長生子雖然與魏州親密,但不知道爲什麼,卻始終沒有向魏州透露推.背.圖的秘密,但他當初匆忙趕赴魏州的消息,卻讓偌大郭家並皇室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這中間被牽累的又豈只是一個薛娘子與沈郎君?
這真相元秀到了今日才明白,可她焉能不知道豐淳豈會也被一直隱瞞?憲宗皇帝臨終前最不放心的就是怕豐淳繼位之後不肯繼續重用杜青棠,爲此不但留下了元秀與杜拂日賜婚的遺詔,爲了擔心這份遺詔被豐淳隱瞞,甚至還給了昭賢太后。
而豐淳……殺了昭賢,毀去遺詔,他這麼做,是打定了主意要與杜家不死不休,徹底斷絕和解。
郭家的含冤受屈半是自願半是被迫,那麼豐淳這麼做,最大的原因還是爲了文華太后與他自己了……若是郭家沒有族沒,文華太后不會死,茂王未必夭折,後來憲宗皇帝又豈會再親近瓊王,而給豐淳帶去極大的壓力?
不過憲宗皇帝中間卻是爲何寵愛瓊王呢?
元秀抿了抿嘴,憲宗皇帝是人君也是人父,瓊王李儼容貌舉止都肖似憲宗,憲宗皇帝在諸子裡面特別疼愛這個六子,並不奇怪,況且瓊王的生母羅美人也是得過頗長時間的寵愛的,而憲宗皇帝在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時,本就是一位慈父,大約是出於當年受王太清謀害,導致自己長子彭王無辜夭折的緣故,即使如代王、齊王這兩個憲宗不甚滿意的兒子,也依舊盡心盡力的教導與安置。
所以憲宗皇帝私心裡喜歡瓊王不奇怪,但是公然的表現出來,甚至於壓過了太子豐淳卻很奇怪了……
一道紫電在遠處照亮了剎那的雨幕,元秀尚未反應過來,頭頂轟然一道霹靂炸響!
她猝不及防,本能的一把抓住杜拂日的手,後者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將她攬入懷中,元秀怔了一下,卻輕嘆了一聲,順從的將頭靠在他胸前。
雷霆乍裂,雨下得越發大了起來,猶如天河倒懸,天邊滾滾雷聲彷彿潮水般洶涌而至,元秀清楚的感覺到了珠鏡殿亦在這天威之下微微顫抖,她不由抓緊了杜拂日的袖子。
杜拂日穩穩的站着,他一手攬着元秀的腰,一手輕輕撫着她長髮,雷霆聲中,一個低微卻清晰的聲音忽然傳入元秀耳中:“若是沒有宮變之事,阿煌下降我後,想來也是會這樣依賴信任我的,是麼?”
元秀整個人微微一顫,過了許久,她才低聲回道:“事情已經發生,又何必再去多想?不過得過且過罷了。”
“當初叔父初見阿煌,勸說阿煌下降賀六,阿煌始終沒有回答他。”她聲音雖然低,杜拂日的耳力卻極佳,依舊聽得清清楚楚,帶着淡笑的聲音繼續傳來,“但叔父勸說阿煌下降我時,阿煌卻是立刻向太上皇請旨下降了,所以我想,若是沒有宮變之事,若是叔父如今還是恪守着臣子之道,阿煌是不是也不會這樣掩蓋自己的心呢?”
“……”元秀沉默不答。
杜拂日望着雨幕眼神平靜,但按着元秀的手臂卻微微用力,似在竭力壓抑着什麼情緒,半晌卻只是笑了一笑:“當初將推.背.圖之第一象與第二象給予長生子,這是叔父同意後,憲宗皇帝方將那兩幅圖與讖語之摹本交與郭家,轉與長生子,因此其後長生子疑與魏州有關,爲防天下驚變,汾陽郡公一脈自此於長安除名……文華太后悲憤而亡,連帶茂王也……”
感覺到懷中的元秀聽了這些話後顫抖得越發明顯,杜拂日沉思着默了默,半晌後方繼續道:“此事是我杜家虧欠郭家,所以若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叔父是萬萬不會傷了太上皇的,阿煌不必爲太上皇太過擔心。”
“我亦不會逼你,倘若你究竟還是不肯下降於我。”杜拂日悠悠道,“雖然詔書已發,不過你也知道那並不是什麼大事……”
元秀低低一笑,道:“先前杜青棠也說定然會善待了五哥,可風光厚葬又哪裡不能說是厚待了?”
她還是不敢全信,然而肯把話這樣說了出來,卻也是有試探與猶疑之意。
杜拂日清咳了一聲:“當初觀瀾樓中,你只見柳家郎君行事便道我氣度寬宏,如今太上皇居於南內頤養,於國無礙,叔父謀局之時固然無情,然並非好殺之人。”
他說的很是隱晦,但意思已經點明——豐淳已無復位的指望,衆臣幾都以杜青棠爲首,便是有張明珠、孟光儀這些人,到底人數太少,也起不了什麼氣候,再說武力上面,神策軍只以邱逢祥爲馬首是瞻,豐淳好容易安插進神策軍中的親信袁別鶴在宮變當晚便爲他盡了忠……
元秀沉默了片刻,幽幽道:“你把河北忘記了麼?”
河北已經將血詔公諸天下,並以徐王爲佐證,公然打出了匡扶正統的名號,諸鎮雖然也有懾於杜青棠之名,欲繼續觀望者,可也有立刻響應,如今除了直屬長安的數道外,皆是一派厲兵秣馬之態,烽火未燃,可鐵與血的味道已經開始瀰漫。
杜拂日輕笑:“河北?”
“太上皇在長安,新君是太上皇之骨血,還是長子。”他的聲音清淡悠遠,但在雷雨聲中卻字字清楚,“徐王又怎麼代表正統?”
“……十弟會死。”元秀將頭靠住了他胸前,眼角隱隱有淚光在閃動,她整個人都劇烈的顫抖起來——放棄自己離開長安,推出了徐王李佑隨長生子前往河北,亦是她爲豐淳及膝下三子準備的生機,徐王雖然是憲宗血脈,卻只是一個庶出的幼子,按長按嫡,統統都輪不到他!
可憲宗皇帝的長子彭王早已夭折。
邱逢祥宮變,他是宦官,總不可能自己坐上帝位,所以新君畢竟還會是李家之人,這樣豐淳與膝下三子都面臨着性命之憂,而徐王的逃出長安,正是他們的生機所在。
徐王是憲宗之子,代王、齊王同樣如此,所以若是邱逢祥與杜青棠扶持代王、齊王或者瓊王登基,那麼逃出長安、託身於河北的徐王,憑着豐淳的血詔,絕對有足夠的理由討伐長安邱、杜。
實際上在如今的局面下,無論是誰登基,朝政都已經輪不到李家人說話,不過是杜、邱商議與妥協。所以對於這兩人來說,只要不是復立豐淳,李家皇室裡面立誰都是一樣的。
所以徐王出逃一旦成功,就意味着代王這些豐淳的兄弟,再無登基可能!
因爲豐淳已是憲宗皇帝唯一的嫡子,還是幼年受冊爲儲君,詔告天下、受憲宗皇帝親自調教多年的皇太子繼位!
相比豐淳,哪怕是代王這個實際上的長子,又有博陵崔家的助力,卻還是不足以壓制住有豐淳親筆血詔的徐王!邱逢祥與杜青棠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復立豐淳的。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只會做出一個選擇,那就是從豐淳膝下的三子中,挑選一個爲新君……這樣才能夠最大程度的抵消河北有關“正統”的出師之名——因爲相比徐王乃是豐淳的幼弟的身份,原本的韓王乃是豐淳長子,何況王皇后——如今已經是王皇太后,雖然有身孕,卻離臨盆還有些日子,也未知腹中男女。
韓王承位,自然是比徐王正統的。
而且子續父位,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如此,哪怕是邱逢祥再心狠手辣,豐淳父子也可憑藉徐王離開長安之事,好歹爲文華太后一脈留下些許血脈。
爲了自己的同母胞兄與子侄,元秀在宮變當晚下定了決心,捨棄那個一直靜默如盛才人當年的弟弟……
“我若死去,當復何顏見盛才人與先帝?”元秀苦澀一笑,忽然主動伸手撫住了杜拂日的臉,“所以思來想去,將來不論結局如何悲慘皆是應得之報應——”
“因果報應乃是佛家之言。”杜拂日任憑她撫摩着自己的臉龐,安然勸慰道,“皇家素來尊崇三清之說,何必去理會?”他淡淡笑道,“這世上若當真有那許多報應,長生子一言一行使郭家合支身敗名裂,如今還不是逍遙自由,來去自如?”
元秀收回了手,聲音已經漸漸恢復如常,她淡淡道:“杜青棠與邱逢祥有攛掇我出宮之意,可是與他有關?”
不待杜拂日回答,元秀已經認真道:“若是如此,我必赴行,只是想來你當初會將……會將大娘送回珠鏡殿,當是此行有險,所以若是我身死,你……”她眼神猶如水雲般飄渺了片刻,卻失笑起來,“今日尚且不知明日之事,又知道什麼纔是需要操心的?”
“總之,但願五哥能夠在南內安好罷,他手腕氣度皆非你們的對手,留他一命本也與你們無憂,河北如今的詔書與人都是出自我的主意……”
杜拂日靜靜聽着,笑意漸斂:“賜婚詔書已經明告天下,阿煌如今卻在我面前交代後事,難道是在譏誚我連自己妻子也護不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