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家這究竟是怎麼了?”寢殿裡點了元秀平日裡面最喜歡的瑞麟香,香氣柔嫋而馥郁,即使燒得多了,也不覺得濃烈,只是越發醇厚。
鎏金仙鶴銜芝香爐上,一縷青煙自鶴嘴所銜之靈芝上徐徐發出,不知不覺中竟已將寢殿都充斥。薛娘子鬢髮微蓬,身穿半舊家常夏衫,拿着帕子坐在帳外慢慢擦着眼角,小心的抑制着自己的嗚咽不至於吵到了帳內的元秀,但實際上元秀此刻壓根就已經不清醒了,她昏昏沉沉的睡着,對於任何人的呼喚都毫無迴應,若非呼吸平穩、面色依舊紅潤,耿靜齋的診治也說並無性命之憂,如今採藍與采綠也不會只是默默垂首站在旁邊落淚了。
只是她這樣昏睡不醒,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實在是叫人心驚。
霍蔚難得的進了寢殿,青煙縹緲也難遮掩住他一夜之間彷彿老去了十數年的憔悴之色,見薛娘子這麼問了之後半晌無人再開口,他心裡嘆了口氣,咳嗽了一聲,方問道:“昨兒阿家的晚膳可看過了?”
“方纔耿太醫纔過來看過了阿家的病情,我就引了他去廚下看過,雖然昨兒的吃食許多都已經倒掉了,可是泔水尚未運出,再者那些都是採橙親手處理過的,斷然不至於出問題。”採藍擦了擦眼睛回答道,她的聲音有些發抖卻還是口齒清楚,雖然元秀病倒後衆人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吃食,可小廚房裡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出半點兒可疑之物來,況且自宮變起,採橙每次都是提前在廚下令小宮女們先用了,覆呈給元秀,這幾日都沒有出問題,元秀這一病實在讓人無從揣測。
霍蔚沉默下去,採字輩的宮女都是文華太后留給元秀公主的,他自己就是文華太后身邊調教過專門派到元秀身邊照拂之人,對文華太后的手段自然清楚,別看邱逢祥如今在宮裡一手遮天的,邱逢祥發跡還是文華太后去世後的事情,在那之前,曲平之伏誅後,宮中內侍爲了爭奪神策軍權着實亂過一段時間,而文華太后趁亂幾乎廢棄了內侍省——她留在自己唯一的兒女身邊的宮人不敢說個個都會在她死後十幾年依舊忠心耿耿,但這些人當初能夠被文華太后看中都有其原因,何況如今皇室衰微,更不宜彼此揣測,如此一來反而容易內訌。
“採橙親自做的自無問題,那麼昨天可有外人去過庖下嗎?”霍蔚只能這麼問,珠鏡殿裡採字輩的大宮女是四個,都是文華太后所留,原本這四個人裡除了年紀最小的采綠可以多留一年外,另外三人都會在兩年後放出宮去,所以繼任者是從前年就開始挑上來教導着了,便是錦字輩的一批人,爲首的是錦芳,並錦木、錦水與錦繡。這四個人是昭賢太后挑了出來,薛娘子與霍蔚都掌過眼的,就是身家背景也皆調查過,另外還有些粗使的宮人……這裡面若是說沒有邱逢祥的人,換了誰也不信。
採藍心思縝密,聽他這麼問便知道其用意,只是嘆了口氣:“除了雪娘曾去爲她阿姐霜娘取了藥外,並無其他人出入。”
“昨兒你們纔回來,阿家今兒就病倒……”霍蔚眯着眼,原本薛娘子和採藍回來,霍蔚心中多少鬆了口氣,採藍的心思比采綠細密,她的性格沉靜也比采綠來得可靠,至於薛娘子,還通曉武藝,有她在元秀身邊,雖然若是杜、邱當真要對元秀不利,十個薛娘子也攔阻不了宮裡宮外的衆多神策軍,但心裡總是覺得放心些的,卻不想薛娘子他們纔回來,讓他擔心的元秀卻又出了事。
霍蔚本能的感覺到元秀這一回病得離譜,一來元秀原本身子就不差,尤其是昭賢太后去世之後,薛娘子攛掇着她練習騎射,連臉色都紅潤了許多;二來如今又不是乍暖還寒的時候,好端端的元秀怎麼就病了?
雖然元秀這會情況看着與郭霜的樣子很像,可霍蔚不認爲元秀這般不濟事,去探望郭霜的人多了,元秀屬於最少的那一個——郭霜的妹妹郭雪與采綠都曾衣不解帶的服侍在旁,也不見她們兩個過了病氣,元秀又怎會如此的孱弱?
所以元秀這一回忽然病倒,定然是着了道兒。可是珠鏡殿雖然談不上銅牆鐵壁,但元秀近身之人都是可靠的,昨兒最後病倒前,所見到的更只有薛娘子一人……
霍蔚皺了皺眉,若是元秀身邊誰最可以信任,叫朝野上下來選,頭一個定然不會是他,而是薛娘子,郭家當成嫡親血脈養大的薛娘子,文華太后視如親妹的妹妹,就是昭賢太后與憲宗皇帝在時,對她也是極爲禮遇的。
況且當年薛娘子進宮時,正是郭家如火如荼的時候,她雖然沒了丈夫與獨子,年紀也不大,本朝風氣開放,以郭家的權勢與薛娘子本身的容貌,她若再嫁,依舊有許多青年才俊爭相求娶,然薛娘子與已故的夫君感情極好,經此打擊,卻是在跟隨文華太后之母進宮探望元秀時移了情,甘願從一個世家女郎變成一個宮廷女官,只求留在元秀身邊照應——這一點朝野皆知。
若是薛娘子要害元秀,這些年來也不知道有多少機會……霍蔚想起了紀公公的拜訪,難道薛娘子這是故意要幫元秀推掉了出宮之行?可薛娘子雖然做女郎的時候性格比較直,進了宮後,如今在宮裡好歹也有十幾年的光景了,到底不比從前的時候。
薛娘子難道看不出來,借病躲避這一招,宮中但凡略待過幾年的哪個不是心知肚明,這本不是高明的手段,先前鄭美人小產的時候,宮裡上至韋華妃,下到了新進的芳儀,哪一個不是如此躲過?那時候豐淳難道當真一點不知道嗎?不過是不想戳穿罷了。
可如今杜青棠與邱逢祥得勢,就算是讓元秀躲過了這一回,已經被詔爲太上皇的豐淳怎麼辦?豐淳如今生死皆懸於他人之手——在霍蔚看來,新君既立,豐淳的性命便已經極爲危險了,之所以此刻還能夠活着,無非是因爲新君的登基典禮尚未舉行,在這之前不宜有喪訊傳出,另外也有可能是杜青棠與邱逢祥早就已經準備要讓元秀公主爲誘餌去做什麼,是爲了更好的控制元秀公主,這才留下來豐淳——那一日紀公公說到讓元秀出宮去,豈非特特提到了豐淳嗎?
薛娘子當初是爲了元秀公主才放棄了世家之女的身份留在了宮裡的,也因此躲過了後來郭家覆滅之災……又因爲薛娘子與豐淳年紀差距不大,所以在元秀幼時,爲了避嫌,薛娘子就時常刻意避免與豐淳碰面,因此同樣是文華太后的孩子,薛娘子定然是更親近元秀。
只是這不代表薛娘子對於豐淳就不上心……在宮變前一晚,元秀公主帶了薛娘子與採藍等人出宮去北里專程聽秋十六孃的琵琶,隔日回來卻是杜家送回來的,薛娘子等人到了昨兒才歸來,顯然中間還發生了其他的事。
在這眼節骨上將薛娘子等人送回來,用意不言而喻。不管怎麼說,薛娘子的武藝即使許多郎君都不是她的對手,就算元秀被當做誘餌推出去,但杜青棠與邱逢祥既然已經將她還給元秀,那麼以薛娘子的爲人,又怎會做出讓元秀病倒、使豐淳成爲靶子的事情?
霍蔚想到這裡,下意識的看向了薛娘子,卻恰好迎上了薛娘子意味深長的目光,這讓霍蔚心下一跳,已經聽薛娘子止住了哭泣,啞聲問採藍:“藥可煎好了?”
“採橙親自在那裡看着,說一旦好了便送過來。”採藍溫言回道。
正說話間,外面卻是錦芳進來,見到衆人都是面色悽惶,便又想重新退出去,恰被採藍看到了,便叫住了她:“是什麼事?”
“杜家十二郎來了。”錦芳只得站住了腳道,“他說過來探望阿家,若是不便也沒什麼。”杜拂日氣度恢弘,爲人謙和,固然知道他是杜青棠的侄子,但錦芳依舊對他無懼怕之心,再加上如今元秀病得突兀,對他也實在難起敬畏之意,因此見衆人都無心理會,便打算回去隨意敷衍掉。
採藍正要點頭,薛娘子卻忽然開聲叫住了她:“且慢!”
說着對面有迷惑之色的採藍與霍蔚解釋道:“如今長安的局勢你們也清楚,早先聽說霜娘病着連個太醫也請不到,最後還是這杜家十二郎出了面才帶了耿靜齋過來,我想這一回九娘病得這樣突兀,雖然耿靜齋已經看過了,可是瞧九娘這模樣恐怕要喝好一段日子的藥,咱們殿裡雖然素來備了許多,但總也有沒有要託了他的地方,再者前些日子杜家十二郎也就與九娘熟悉了,不如讓他進來看一看?”
薛娘子性格強勢,採藍幾個在她面前一向乖巧,就是霍蔚也不能輕視了她的意見,認真思索了片刻,霍蔚皺眉道:“只是他要進來探望阿家嗎?那咱們留幾個人在這裡?總不能叫他獨自進來吧?”
“我留下便是。”薛娘子張口便道,她對元秀的忠誠無人能夠懷疑,況且在珠鏡殿的人裡,薛娘子算是身手最厲害的一個,還可以算是元秀半個長輩,霍蔚儘管心有疑惑,但卻無言反駁,只得道:“那麼勞煩大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