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你十五舅舅,我雖然爲他擔心,可如今宮變之事想必已經流傳天下,他要麼根本不會爲了你而出手,要麼出手之時定然也會防着杜青棠與邱逢祥準備的謀算,到底郭家當年的暗子都留給了他,他既然能夠平安無事的到今日,還能夠幫助五郎保住儲君之位,足見已非當年。”薛娘子面色凝重,正色道,“可是倘若不是十五哥,是賀夷簡的話,我卻要擔心了。”
元秀皺了皺眉,沉吟道:“賀夷簡縱然對我有心,可如今長安四十萬神策禁軍在,大娘請想,他又不是傻的,難道還打着從長安把我帶走的主意不成?如今可不是宮變的時候,杜青棠與邱逢祥一門心思的盯住了宮裡,沒工夫來管我一個公主。再者,賀之方尚且在世,他再怎麼寵愛賀夷簡,如今魏博到底還是他在說了算。賀夷簡就算糊塗了,他身邊總不可能沒一個清醒的。此外,賀夷簡若當真想要尚主,以他的身份,也可以直接上表請求,我想這會五哥被尊爲了太上皇,長安震動,諸鎮都在蠢蠢欲動,杜青棠若是同意,也可以藉此安撫河北,雖然我與五哥同母所出,但五哥這會在杜、邱的手裡,我又豈能不聽話?他又怎會放着好端端的法子不用,走這樣的偏門?”
薛娘子搖了搖頭,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啊只想到了賀夷簡對你有意,卻未想到了賀之方的心思,這也不奇怪,你究竟沒有自己做過父母——賀之方統共就賀夷簡那麼一個郎君,對他自然是冀望極高,按我說這賀家六郎也是個極出色的郎君了,尤其對你戀慕極深,這一點,我站在了你這邊,自然是樂見其成的,便是你對他無意,或者也不會下降於他,可自己家的女郎受到這樣出色的郎君的喜歡,咱們心裡總是得意的。但對賀之方來說難道是這樣麼?他辛苦養大的郎君,卻爲旁人家的女郎神魂顛倒——九娘你說,賀夷簡性格驕傲,可對你時卻是極爲容忍,他若只是尋常人家的郎君倒也罷了,賀之方還要指望他將來執掌魏博,如今五郎被杜青棠與邱逢祥聯手廢棄之事河北哪裡有不知道的道理?你是五郎胞妹,又對賀夷簡影響極深,你若是下降了他,魏博遲早會被拖到了輔佐五郎重新登基、或者是與杜、邱爲敵的一面去!”
“賀之方當年爲了節度使之位敢於弒叔殺兄戮弟,連年幼的子侄都不曾放過!可此人平生卻對杜青棠畏懼若虎,聽說他嘗言杜青棠在世一日,他一日不敢背叛長安——雖然那時候他傳這樣的話出來不無挑唆杜青棠與憲宗皇帝之意,但也足見他對杜青棠的忌憚!”薛娘子神色鄭重,“所以,即使他先前爲着愛子的緣故,同意爲賀夷簡上表請求尚主,但這會因着局勢的緣故,九娘你與杜青棠之間的仇怨,賀之方卻是怎麼也不敢讓你下降給賀夷簡了!”
“此人當年爲了地位,不惜殺戮衆親,九娘以爲,他既然反對賀夷簡尚主,但賀夷簡那性情,卻也是極難說話的,以賀之方的爲人,會如何做?”薛娘子冷笑着道,“他一定會想辦法刺殺九娘!這種膽子,若非這等喪心病狂之人,還真拿不出來!”
元秀默默的聽着,到了這裡,微微搖頭:“大娘說的有理,可我想這些縱然是真的,也斷然不會是全部的真相。只因我死對於長安來說意義不多,若不然杜青棠與邱逢祥早便可以取了我的性命去了!就算是說他們打算讓我死於河北之手,因此來對抗河北手中的……”她警覺的看了看四周,到底還只是做了個口型不敢出聲。
薛娘子已經辨認出了“血詔”二字,頓時大吃一驚,差點站了起來,元秀對她擺了擺手,才繼續道:“可若只是爲了這樣一個藉口,整個長安難道還怕尋不出來幾個河北或者其他藩鎮的探子來栽贓嗎?杜、邱兩人皆是深沉善忍之輩,他們的謀劃斷然沒有這樣簡單!”
“你說的是,但這兩人心思委實難以猜測。”薛娘子嘆了口氣,正色道,“不過你十五舅舅未必會傷害你,若是河北之人,那可就難說了,因此既然是邱逢祥要你出宮,那麼你也只能出去,只是,邱逢祥派來的那個紀公公暗示得很有道理,此計不可能沒有杜青棠的影子,既然如此,你不如將杜拂日一起叫上!”
“邱逢祥能夠想到如此拉上杜青棠,杜青棠未必沒有這樣的預料,所以我如今只擔心,杜青棠若是早已猜到我會叫上杜拂日,這叔侄兩個卻又打什麼主意?”元秀搖了一搖頭,忽然一皺眉,問道,“大娘,有一件事情,如今因昭賢太后已去,旁的人我想也難問到,便是五哥這會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因此我想問一問你或許會知道。”
薛娘子點頭道:“你要問什麼?”
“杜拂日嘗言當初先帝曾許諾我及笄之後許與他爲妻,還曾留下來了遺詔與昭賢太后,這究竟是真是假?”元秀說罷,仔細盯住了薛娘子的臉色。
果然薛娘子變色叫道:“他是這麼說的?!”
“按着杜拂日的說法,昭賢太后之死也是因爲……”元秀皺了皺眉,看了眼蓬萊殿方向,複道,“五哥並不同意這件婚事,先帝當時雖然已經做了這個決定卻沒有立刻下旨,是因爲一來我與杜拂日都尚且年幼,二來是因爲打算將這道旨意讓給五哥來下,這究竟是不是真的?”
薛娘子臉色變換半晌,才勉強道:“你也知道我雖然說是郭家養女,但你母后與郭家去後,在後宮也不過區區尚儀,此事既然是憲宗皇帝之意,但又不曾公然下旨,我又如何得知?”
元秀盯着她片刻,卻沉思着搖了一搖頭,道:“大娘這樣說的可不對,自母后去後,先帝下旨令昭賢太后撫養我,大娘身爲我的乳母也跟着到了昭賢太后身邊,對我事事照拂有加,學業上面也是盯得極緊的,可我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昭賢太后在時,總是拘着我這裡不許去那裡不許去,是以我雖然貴爲公主卻一直養在了深宮之中,除了時常能與王子瑕見一見外,其他人都未曾見過,便是偶爾去一回大姐家,也是事先將人都趕了開,不過與駙馬打個照面罷了!”
“六姐一心向道且不去說她,八姐生母去世的早,她無人爲其打算也不去說,只看大姐與七姐,我夢唐風氣開放,所以她們都是自幼便可出入宮闈,大姐還常常到其外祖家去暫住數日,對長安的少年郎也是極熟悉的,七姐當初親自選了崔風物,可不就是因爲在宮外聽見了他的名聲,這纔在挑選駙馬時出言召見崔風物的嗎?”元秀拿食指點着脣淡淡的道,“說起來我的外家雖然已經族沒,可也有長姐在前、胞兄又是太子,十歲左右的時候,差不多就該時常出宮去見一見各家少年,爲挑選駙馬做準備了,而且大娘你少年時候鮮衣怒馬馳騁長安,我卻一直被昭賢太后拘在了身邊安安靜靜的騎射一件也不曾學過,一直到了昭賢太后去世,你纔開始唸叨着要教導我這些,早先卻做什麼不這樣做?難道僅僅是因爲昭賢太后反對嗎?”
元秀放下了手指看向臉色劇變的薛娘子,平靜道:“我想應該不是這些緣故,倒有些像是——杜家十二郎說的是真的,我的駙馬先帝早就已經選了,便是杜家十二郎,聽杜家十二郎說過,他這些年來在長安默默無名,很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先帝擔心他如崔風物一般因風頭太勁,被其他姊妹看中,到時候若是姊妹爭夫可就不好了。我想另一部分原因當是來自於杜青棠,畢竟以臣逆君,雖然他手段了得,卻也未必沒有輸的可能,到了那時候,一個聲名不著的杜十二郎,也可以用金蟬脫竅之計脫了身去,爲杜家五房存下香火,若是杜家十二郎在長安早已是聲名赫赫,那樣的話想要脫身遠遁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同樣的,先帝當初準備了那樣一道遺詔,固然是爲了大局,但我究竟是他親生之女,他到底還是要爲我考慮些的,故此才叮囑了昭賢太后,令其撫養我時儘量讓我少與外男接觸,我想王子瑕雖然因爲昭賢太后的緣故時常入宮與我照面,然我對他並無他意,若不然,恐怕只流露些許,他怕是連長安都不能待了。”元秀慢慢道,“這樣拘在深宮裡面心中並無一人,到了及笄之歲,哪怕先前並未見過杜十二郎,總也比先戀上了其他人,最後被迫下降於杜十二的好……而若是跟隨大娘你學習弓馬,恐怕喜動之後,昭賢太后想拘也拘我不住,屆時若與瞧中了其他郎君,成就怨偶……五哥的心思,先帝可未必猜不到!”
她說的有理有據,薛娘子到底只得長嘆一聲,道:“不錯!”
元秀抿起嘴,沉默了半晌才道:“爲何此事早先不告訴我?”
“先帝想得倒是容易!”薛娘子慘然一笑,搖着頭道,“你方纔揣測得都對,只是還漏了一點,你難道沒發現你與杜家十二郎都是一般長大?幼年時被拘在深宅內院之中,不能輕易與他人往來,然又受盡了寵愛。當然他究竟是郎君,與外人接觸還要比你多一些……有道是志趣相投,你在觀瀾樓上頭一回見到了杜十二時是否印象便很好?早先,你纔出生時,五郎被立爲太子未多久,先帝其實就已經做了這個決定,那時候杜十二也不過兩三歲,文華太后不放心,就曾特特召他入宮見過,那時候他年紀還小,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但相貌是很得文華太后喜歡的,想着杜青棠膝下無子,必定是要仔細教養了他,文華太后一半放心一半擔心,自此便派着人留意他——可是後來,鬧出了平津公主要與駙馬鄭斂和離之事,當時憲宗皇帝深爲震怒,可平津公主跪在了紫宸殿上哭着說駙馬雖無過錯,但卻並不戀慕她,夫妻之間只得敬畏而無憐愛,如此不若改嫁他人……文華太后便存下了擔憂,惟恐你長大之後與杜十二不投緣,生生的成了怨偶!”
“所以先帝原本是打算當時便下達賜婚之旨的,卻因文華太后的憂慮所止。”薛娘子嘆了口氣,“後來文華太后難產而亡,郭杜仇恨既結,她臨終前請求憲宗皇帝不要讓你步上平津公主的後塵,憲宗皇帝又知道五郎對文華太后極爲依戀,這纔有了將這道賜婚之旨留給五郎來頒發、以此讓五郎彰顯氣度,也是收買杜氏之心的用意,此外文華太后與憲宗皇帝究竟是少年夫妻,太后臨終前一直掛念着五郎、你及茂王,茂王三日後夭折,憲宗皇帝也是極爲痛心的……另外平津公主改降韋坦後,憲宗皇帝雖然替她善了後,到底心裡惋惜,自然也不願意你被委屈了,私下裡便讓昭賢太后與杜青棠將你們兩人教養之法弄得相似一些,又暗中叮囑儘量少接觸異性,免得旁生枝節……”薛娘子譏誚一笑,“都說郭杜乃是仇家,其實我倒與九娘想的是一樣,若是沒有憲宗皇帝首肯,若是憲宗皇帝對文華太后當真情深如當年太宗皇帝對文德皇后那樣,杜青棠再怎麼力諫又如何能夠叫郭家如此龐大的一族就此灰飛煙滅?真是可笑!”
“我自然是不喜歡憲宗皇帝的,但卻不能否認他確實是個英主,另外,因着政事繁忙,他對膝下子女總是難免厚此薄彼……可他若能做到,卻也是盡力疼愛每個子嗣,譬如當初爲平津公主擇鄭斂,又爲她授鄭斂爵位,就是昌陽公主,你以爲崔風物與李家十娘子的事情能瞞得過他麼?恐怕崔風物早就被憲宗親自敲打過,這才肯與那李家娘子疏遠了!到了你這裡,他固然想要拿你聯姻,卻也是盡了力在保證聯姻的情況下爲你想的。”薛娘子淡淡的道,“作爲君父,憲宗皇帝已經盡己所能,所以我知道,九娘你不因郭家怨恨杜家,是因爲你也知道,當初覆滅郭家,本就是你的父皇之意!杜青棠不過是替着他說了出來又堅持到底,好成全他仁君的名聲罷了!那是你的生身之父,也爲了你殫精竭慮,你一生榮華尊貴皆由他而來,因此你無法爲郭家說什麼,即便那是你的外家……可我不一樣!”
薛娘子悠悠的笑了一笑:“我姓薛,從未姓過郭,這不是因爲郭家不願意接受我,而是因爲養父當年說過,我的生父與生母只我一個孩子,他委實不忍心叫我改姓,雖然如此,可我在郭家那些年裡,卻從未被冷落疏忽過,你的外祖父與外祖母待我一如親生,便是你的母后,她早早成了太子妃,我們相處的時間並不多,卻也是拿我當做了嫡親妹妹看待的,我說我與你十五舅舅並不親近,那是因爲你十五舅舅對誰都是如此,可郭家其他人,你的其他舅舅,譬如親自建造紫閣別院的四哥……這些人當年待我比薛家人不知道好了多少!雖然住在郭家時,薛家每年都會有人過來探望我,可我知道那不過是因爲你外祖家待我好罷了,若不然的話,我失了父母又只是一個女郎,恐怕最後也不過是薄產被族人奪走,到了年紀隨意尋個人打發了我出閣自生自滅!”
“郭家待我的好,在郭家興旺時我也未曾覺得如何,蓋因我未懂事時就被接進府裡,一路順風順水——只除了夫婿與我那孩子的死!可回頭想一想,這樣也好,否則如今我有夫有子,卻也未必有那個勇氣爲郭家做什麼了……”薛娘子的聲音變得很輕,“你母后去後,我照拂你時常想,是不是因爲郭家待我太好,而又註定了要覆滅的結果,所以纔要我失去丈夫與孩子,用一生來報答郭家的血脈?”
“所以九娘你因着孝悌不恨杜家,也不怪憲宗皇帝,可我做不到。”薛娘子含笑撫了撫元秀的鬢髮,柔聲道,“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但事情已經到了這裡了,爲着五郎,你究竟還是要走下去的,是不是?”
元秀望着她,渾身顫抖,如墜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