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夷簡爲元秀擔憂之時,卻不知道元秀還是三日來頭一次離開珠鏡殿,邱逢祥到底是做着內侍省監的人,宮變次日,他便恢復了六宮的供給,一應如前,除了不允各人離開各自的殿中外,幾乎與未曾宮變一樣。
當然,蓬萊殿尤其甲士如林。
元秀正是要去蓬萊殿。
“太上皇這些日子飲食清減了許多,耿太醫看了幾回道是太上皇心火過盛的緣故,今兒個太上皇起早便用不下膳,晌午後便使人去告訴了邱監,邱監親自過來問過,太上皇說想見一見阿家,邱監允了,這才叫老奴來相請。”一個眼生的內侍有氣無力的說道,這內侍看起來不過四五十歲年紀,面白無鬚,從他身上的服飾可見身份不低,但元秀從前卻從來未曾見過他,雖然如今宮裡宮外都知道邱逢祥做主,別說元秀這樣一個公主,就是豐淳都被逼成了太上皇,但這內侍倒也沒有什麼輕慢之色,只是他說到一個允字,纔可窺出幾分傲意。
元秀沒有說什麼,只是立刻回寢殿換了一身衣裙,揚眉道:“那就走罷。”
蓬萊殿裡甚是陰冷,不是涼,而是冷,元秀身上穿着夏衫,乍從烈日下走進去,居然立刻渾身一個激靈!她打眼一看四周,卻見原來殿上殿下至少放了十幾個冰盆,蓬萊殿雖然因爲是歷代中宮所居之處,較其他殿寬敞,但如今放了這許多冰盆在裡面,四面的帳幕又都垂了下來,門窗緊閉,卻是猶如深秋般,不遠處侍立着的幾個殿上宮女,竟皆着了夾衣。
元秀不由下意識的攏了攏牙色掐銀絲繡梅杏暗紋的半臂並杏子黃披帛,正殿上面雖然放了這許多的冰盆,可殿上除了侍立四周的宮女卻不見有人,她皺眉問那引自己進來的老內侍:“大家呢?”
豐淳雖然被尊爲太上皇了,詔書也已明示,但元秀卻依舊以在位之帝的稱呼來叫他,那老內侍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止住,只是伸手向殿後的一扇門處肅了肅,道:“阿家請往這邊走,太上皇卻是在後面的暖閣裡面。”
說是暖閣,如今卻也比正殿那邊好不了多少,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張貴妃榻,榻後立了四折喜鵲登梅繡屏,只是躺在上面的人云鬢花顏的,卻是王氏,見那老內侍帶了元秀進來,王氏恰好偏頭看了一看,不覺一驚,忙支起了手臂:“九娘你怎麼過來了?”
旁邊杏娘趕緊扶了她一把,勸道:“殿下身子重,萬事可要小心些。”
元秀四下看了一眼,卻見豐淳並不在此處,心下一驚,但也不能不理王氏,只得道:“說是五哥想見我,我便過來了。”
王氏深深看了一眼爲她引路的內侍,點頭道:“原來如此,只是紀公公不知,方纔五郎嫌這閣子裡怪悶的,所以去後面庭院裡走走了。”
“多謝殿下,老奴這便帶阿家去後面尋太上皇。”那紀公公笑着行了個禮,倒是禮數週全——卻就這麼公然帶了元秀要甩手而去,元秀心裡掛念着豐淳,因着先前與王氏的罅隙,如今雖然彼此都無暇再計較,究竟也不及先前的親熱,她離開時目光在王氏小腹上轉了一轉,到底忍不住道:“這殿裡冰盆這許多,還請殿下注意些身子。”
“這不打緊,本宮在榻上時卻是蓋了薄被的。”王氏依舊是和藹的語氣,微笑道,“五郎他心火難降,若不放到那些總是覺得胸口悶。”
元秀抿了下嘴,再不多話,舉步跟上了紀公公。
蓬萊殿因是中宮居處的緣故,不但正殿比後宮其他殿都要寬敞,庭院也是如此,豐淳這一走,紀公公帶了元秀,沿着蓬萊殿裡的迴廊找了許久,纔在一株枝葉茂盛的石榴花樹下尋到了他。
遠遠望了過去,魚烴侍立在不遠處,身形似乎明顯的佝僂了下來,豐淳究竟年輕,雖然遭逢了這般大的打擊,到底正當壯年,腰背反而挺得更直——他原本站在石榴樹前背對着紀公公並元秀,看模樣似在對着那樹上的花果發愣,可是元秀方踏下回廊,他竟就覺得了,恰好回過了頭,兄妹對望,都見彼此臉色憔悴了不少……
“九娘你來了?”兩人對望片刻,元秀嘴脣動了動,豐淳卻搶先了一步,溫言問道,他神態語氣一如從前,元秀心中沒來由的一酸,強自將淚水忍了回去,點了點頭,一時間卻是說不出話來。
那紀公公見豐淳問了元秀後,目光復看向了自己,倒是知趣,拱手道:“回太上皇,邱監知道太上皇掛念阿家,因此讓阿家在這兒單獨陪太上皇說一說話,晚膳也可陪着太上皇一起用。”
“魚烴你與他都下去吧。”豐淳有些漠然的吩咐道,魚烴顫顫巍巍的答應了一聲,用有些渾濁的眼珠看了眼元秀,元秀輕聲道:“你也當保重些。”
“……老奴遵阿家之意。”魚烴苦笑了一下,到底還是應了。
元秀這回過來,原本就未被允許帶侍者,如今紀公公帶着魚烴退了下去,這庭中便只剩了豐淳與元秀兩人,晌午雖然已經過了,究竟是烈日當頭,元秀固然還帶着正殿那邊的深秋涼意,心中又悽苦難言,站了這麼一會也覺得日頭過烈,見豐淳還是站在花樹下並無離開之舉,便走到了他身旁,低聲道:“我聽方纔那紀姓內侍說五哥心火旺盛,如何還能在日頭下面久站?咱們且尋個蔭涼處說話罷。”
她想着豐淳乍逢大變心火那是怎麼都降不下去的,也不怪蓬萊殿上那許多的冰盆放着,生生的在殿裡堆砌出了一個秋日,如今卻又跑到了這庭中來曝曬——豐淳此刻,恐怕心裡忽冷忽熱,難受至極,怕是極難勸說的,誰知她這麼一說,豐淳卻是立刻都依了,點頭道:“你這一路走來想必也累了,可要去看看大郎他們?”
韓王三人都是宮變後緊接着豐淳被送到了蓬萊殿的,元秀從前對這三個侄子談不上疏遠也談不上親近,畢竟那時候誰能想到豐淳登基不過四載未足就被邱逢祥趕下了臺?以他的年紀,加上身子素來健壯,將來子嗣必定更多,偏生豐淳如今膝下的這三個,不論是出於生母還是自己本身的性情,也都不是很討人喜歡的。這一會被豐淳主動提了起來,頓時心有慼慼,勉強笑道:“他們可都還好麼?”
“都好。”豐淳帶頭向韓王三人住的地方走去,淡淡的道,“只除了二郎,他早先在齊王府裡赴宴後回宮便病了,昨晚似乎又凍了一回,此刻還在發着燒。”
元秀沉默不語,衛王從齊王府回宮後發燒的事情,曹才人是報到了珠鏡殿的,宮變當天她出宮的時候,還打算從迷神閣回來後,再去大福殿裡看一看這個侄兒的燒可是退了,卻不想這一出宮回來竟已經變了天日。
韓王、衛王並魏王雖然都已經封了王,只是年紀都不大,加上邱逢祥爲要看守方便,卻統統安排在了蓬萊殿的一處偏殿裡面,移了另外兩張榻進來,讓三兄弟一起睡在這裡,內外伺候的俱是內侍不說,外面甚至公然的站了禁軍。
見到豐淳與元秀過來,衆侍與禁軍倒是依禮躬身,兩人都沒理會,元秀自顧自的問着衛王:“卻不知道耿靜齋有沒有來看過?”
“上午給我診脈後,也給他看過,道是因後來着涼有些嚴重,不過開了藥捂一捂,倒也無妨了。”豐淳說的輕描淡寫,看他神色也確實沒怎麼放在心上,元秀心裡卻是沉甸甸的。
進了門,卻見外間是一副紫檀木的錦榻並下首數席,後面皆列繡屏爲遮,兩名陌生的內侍站在了不遠處,默不作聲的躬身行禮,不待允諾卻又站了起來。進了內室,但見韓王摟着同母所出的幼弟魏王,並肩坐在了丹墀上發怔,在他們身後,錦繡羅帳下面的榻上有人影似臥似躺,想來是病中的衛王了。
看到豐淳與元秀進來,韓王與魏王都是眼睛一亮!雙雙站起了身。
其中魏王因爲是幼子的緣故,早先趙芳儀又是最得寵的一個,因此在豐淳面前素來最不拘束,韓王還記得先在原地行了禮,他卻已經一迭聲的叫着父皇撲了過來。
豐淳今日的耐心似乎特別好,含笑伸手扶住了他,正要說話,卻覺得下袍一溼,魏王撲過來時眼淚已經下來了,如今卻都沾在了他袍上,夏日裡豐淳只穿了一件越羅常服,頓時覺得,他彎下腰抱起了幼子,微笑道:“二郎如今怎麼樣了?”
韓王先向他行了禮,復向元秀行禮,輕輕叫了一聲九姑,元秀默默上前扶起了他,只聽韓王回道:“耿太醫方纔送了藥來,兒臣喂着二弟喝了,藥裡有安神之物,因此二弟這會還在沉睡,耿太醫說,今兒若是發了一身汗,想來明日就該開始好了。”
這偏殿裡並無冰盆,想來也是爲着衛王的緣故。
豐淳抱着魏王閉目想了片刻,對韓王道:“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在這裡吵了他,且去外面坐一坐。”
韓王自然不會反駁,元秀默默跟着他走回了外間,在榻上坐了,那兩個內侍未等吩咐,已經備好了茶水呈上來,豐淳毫不在意的喝了,復替魏王擦拭了淚水,將他放回地上,道:“你陪你哥哥坐着。”
魏王兀自有些不肯,但被韓王瞪了一眼,還是乖乖回到了殿下韓王身旁。
韓王見豐淳與元秀都沉默不語,室中氛圍一時僵住,那兩個內侍卻無離開之意,便壯着膽子問:“父皇,九姑今兒怎麼會過來了?”韓王雖然才啓蒙,卻不笨,知道宮變之後,王皇后並韋華妃腹中子嗣且不論,自己與豐淳這父子四人卻一定是前程渺茫的,自然不許與諸殿聯絡,今日元秀忽然過來,但禁軍內侍依舊,顯然不是豐淳奪權成功。
“我今兒過來陪你們用晚膳,你們可願意麼?”豐淳神色複雜,正欲說話,元秀忽然接口,輕輕笑着問。
韓王有些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魏王卻驀然插話道:“九姑,能不能請母妃也來?”
元秀笑容立刻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