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之事非凡俗之人所能解,卻不知道長生子之言真僞如何辨認?”少頃,元秀拿起面前的涼茶一飲而盡,強自穩住了情緒,低聲問道。
杜青棠微笑着道:“貴主,長生子透露給貴主的推.背.圖可是隻有第一象與第二象?”
元秀咬脣道:“不錯,國公的意思是……”
“昔年太宗皇帝召道家高人推算未來,其時天下聞名的有兩人。”杜青棠淡淡的道,“想必貴主也知道是哪兩人,李淳風、袁天罡!原本太宗皇帝只欲求得本朝國運,只是李淳風一時興起,足足推出兩千餘年,共六十讖圖,旁邊袁天罡看不下去,以手推其背,所謂‘萬萬千千說不盡,不如推背去歸休’!”
“這些本宮都知道。”
“貴主不知道的是,因着李、袁兩人推算的這六十象讖圖,每圖配一讖一頌,以爲解釋,當時李、袁兩人固然齊名,但李淳風在此事上卻究竟壓了袁天罡一頭,太宗皇帝爲此圖賞賜下來,亦是使李淳風壓過了袁天罡,故此太宗皇帝去後,李袁反目,使圖文分離,兩家後人,竟成世仇!”杜青棠拈鬚淡笑着道,“世人皆稱李袁猶如謫仙人,可見這謫仙究竟不是真仙,並且被謫入凡塵到底也是有緣故的。”
元秀沒有理會他末了的譏誚,詫異道:“這麼說宮中所藏之讖圖……”
“原本李淳風與袁天罡在太宗皇帝面前那次推算,因天機泄露太多,非尋常人可目睹,連深宮大內也不敢收藏,因此太宗皇帝一一過目後,仍舊歸了李袁藏起,這纔有兩家在太宗皇帝后分離圖文之事,只是這兩人雖然厲害,其後世傳人卻未必有那等氣運,足以鎮壓此物,因此堂堂李袁,後人竟逐漸凋零,反而不如皇家好歹還有天子之氣鎮壓。”杜青棠慢條斯理的說着,“所以後來這兩家自知再將此物留在手中,反爲其害,這才重新送入宮中,以皇家天子之氣相鎮,只是留下告誡,等閒之人不得觀看,免得福祚不夠……郭家便是一個例子!”
元秀抿着嘴,沉默半晌,方道:“這麼說,本朝若是……傾覆,新朝……難道會從西川而出?”
“這個老夫也不清楚。”杜青棠笑着道,“老夫一生專注權謀,這等易數推算卻是連東西兩市裡尋常一個卜算之人都不及的。”
“否則本宮的外祖父當初何必要將長子長孫皆送到西川,並與西川節度使交好?”元秀輕輕咬了下脣,冷笑着道,“就算新朝不是從西川而出,那邊定然也是有生機,西川多山,道路又崎嶇,自古以來就是易守難攻之地,從前玄宗皇帝因安史之亂,帝駕倉促之間何嘗不是駕幸蜀地?”
她眯起眼喃喃道,“單單是將長子長孫送入西川,又與劉巡交好是不會導致族沒這樣的處置的,畢竟當時母后還在,五哥才被立爲太子……外祖家在長安也算是樹大根深,被族沒時固然在朝野引起極大爭論,但郭老令公威望尚存,汾陽郡公嫡系一脈……哪裡會這樣輕易被解決?玢國公你固然隻手遮天,然外祖家若當真拼死一搏,怕是連先帝都要頭疼吧?郭家……連劉巡都伏誅的那樣容易……倒彷彿……”
元秀深深看了一眼杜青棠:“倒彷彿是,郭家根本沒有怎麼樣反抗!”
杜青棠城府極深,元秀這樣試探,他面上卻波瀾不驚,淡笑着道:“這件事情,已經不是貴主所能夠知道的了。”
元秀眯起眼,她這會已經知道,那個教坊出身的孌童穆望子,是文華太后昔年最小的那個弟弟、也是因文華太后與茂王之死蒙赦的郭十五郎的心腹,早先,她想起這個孌童,還是因那時候的前一日,薛氏與玄鴻哄着她去了清忘觀,結果在那裡爲了向長生子行禮三人鬧得不歡而散,薛氏一直對元秀寵愛無比,像這樣公然的逆了她的意思還是頭一回,何況還是爲了一個元秀從前見都不曾見過的出家人,元秀當時回到宮中又是委屈又是疑惑,只是薛氏既然不肯開口解釋,她也不想主動去問這長生子到底是什麼人……
她那回從清忘觀回來,因着心頭氣惱,晚上不免左思右想的難以入睡——那時候寒食才過,正是祭祖的節令,不知不覺就想到了先前昭賢太后的喪禮上面的事情。
彼時平津公主纔在寒食的節宴上面自請攜女前往封邑暫居——這兩件事情加在了一起,元秀自然就多心上了,原本這件事情交給了皇后,她本是極識趣不會多管的,然而薛氏在寒食後不久,與玄鴻哄着她與一個道士行禮——這裡面實在是古怪!
玄鴻雖然如今只是主持着個小小的清忘觀,卻是正經的公主出身,況且只看她能夠與杜青棠相交多年,也不是尋常的公主,薛氏是長安望族郭家養大,又是文華太后疼愛的幼妹,這兩個既是元秀長輩,又是見多識廣之人,元秀知道她們不會害自己,然而以她的性情到底不願意輕易折了身份,偏生玄鴻與薛氏對那長生子都是敬若神明一般,元秀在與雲州公主鬧翻時雖然說過出家的話兒,到底不過是一時氣話,她生來錦衣玉食、百般受寵,種種所需以及奢靡之物,都是不必說便有人備好送到了面前的,況且她還身子康健,自小無病無災的,對於仙家的祈求本就不怎麼上心,對長生子自然更不放在心上。
儘管如此,元秀卻也知道,能夠讓玄鴻並薛氏那般恭敬,這長生子定然頗有手段。那時候元秀卻是想左了——平津公主在昭賢太后喪禮上的事情有點兒虎頭蛇尾的,因事情交給了王氏,元秀也沒再問結果——尤其是她閒來想過了可能動手之人!
只是豐淳設計平津,連帶着拖了皇后以及皇后背後的王家並平津公主的外家盧氏下水,元秀當時還看不太出豐淳的用意,但當時距離憲宗皇帝的孝期結束也不久了,元秀思忖他應當是爲政事上考慮,元秀那時候對長姐與嫂子固然都不壞,究竟比不上嫡親的兄長,她雖然隱隱猜到了有可能是豐淳下手,當然不會去拆了豐淳的臺。
可是在長生子這件事情上,先是瑤光奉了玄鴻的命前來相請,原本元秀也不是非要去的,豐淳卻傳了命令來叫自己只管前去……元秀與玄鴻並薛氏鬧翻後,不免懷疑豐淳是知道了長生子之事才特特讓自己前去的。
只是那長生子明知道元秀乃是帝女,態度卻依舊那般踞傲……長生子或者不知元秀性情,豐淳卻未必不知!既然這樣,豐淳要元秀與長生子只打個照面便負氣離開,卻是爲了什麼緣故?
若是放在了尋常人家,元秀心裡但有什麼疑惑只管直接去問了兄長便是,然而生在皇家,任是誰的心思總習慣了多轉一轉,元秀知道豐淳斷無謀害自己之心,她從小被周圍人稱讚聰慧機敏,甚至“頗有文華太后之風”,面上雖然不顯,心裡到底是頗爲自負的,尤其是在兄長面前,俱是一母所出,幼時描紅習字也都是豐淳親自指點,如此一來,元秀便覺得若是快要及笄還處處纏着兄長教導,未免太過無用。
她撇下了向豐淳問個明白這條路,自己思來想去,就想到了杜氏的身上。
從當時的局勢來看,平津公主在昭賢太后的喪禮之中失節宮內,頭一個要擔責任的自然是皇后王氏,並且當時還是被與平津公主有仇的楊太妃身邊人發現,雖然發現的是個老嬤嬤,果斷的拖走了另外幾個未曾見過事的年輕宮女,又及時稟告了楊太妃,楊太妃又找上了昌陽公主,最後事情拖到了元秀身是行……這中間不乏許多使人狐疑之處——一來楊太妃當初與盧麗妃猶如仇讎,彼此之間說是你死我活也不爲過——據說盧麗妃在平津公主之外原本還可能有個男胎的,結果前三個月還不滿、胎位未穩時,被當時年幼的齊王追逐嬉戲時一頭撞在了身上,就此流了產!不但連子嗣沒了,因齊王用力甚大,撞的位置又刁鑽,盧妃此後都沒了身孕,這仇恨可不是作假作得來的。
雖然這件事情上看着是盧妃吃了大虧,可盧麗妃的位份、家勢皆比楊太妃要高出太多,楊太妃從此在宮中受盡了明槍暗箭,文華太后在時,她就步履維堅,到了王惠妃主持六宮時,因盧麗妃與之位份相齊,雖然憲宗有明旨叫王惠妃位同副後,但王惠妃究竟與盧麗妃一樣,同出五姓七家,她又不是皇后,那時候楊太妃的日子卻是更難過了。
楊太妃本人且不去說,她所出的齊王在憲宗皇帝存活下來的皇子裡面按着年紀是僅次於代王的,可是論起冊封卻是大大的拖延,不僅如此,齊王年長後娶妃,盧麗妃挑唆着憲宗皇帝,從衆多待選女郎裡面硬是挑了長孫明鏡——長孫家長房的嫡出女郎,論身份人才都是配爲王妃的,只是這長孫明鏡性情潑辣,手腕過人,同在長安土生土長,她生得明光照人,許多人家卻不想娶她爲兒婦,皆因這等女郎進了門,自己家的郎君若是懦弱了些,以後怕不要覷着兒婦的眼色過日子,若是郎君也厲害呢,又怕兩人整日裡吵鬧反而過不好……只看如今齊王與王妃的關係可見盧麗妃之用心!
齊王弱而王妃強,從楊太妃的角度來看哪怕是長孫明鏡替她生了嫡孫,心裡到底是對這個兒婦不大滿意的,照理說,在平津公主的事情上,楊太妃本不該那樣謹慎——況且最初還不是楊太妃謹慎,是楊太妃身邊的嬤嬤!
元秀當時想到了這裡,很自然的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楊太妃身邊近身嬤嬤,對楊太妃與盧麗妃、並盧麗妃所出的平津公主之間的恩怨自是清楚,在宮中積年的老嬤嬤遇事通明,可究竟一介僕婦,眼界放在了那裡,短時間裡斷然不至於想到了平津公主是被人算計,畢竟平津公主的名聲在長安放着……那麼,讓那位嬤嬤選擇謹慎從事的緣故,恐怕不是平津,而是那孌童!
而楊太妃後來更是示意昌陽公主將元秀拖下水,恐怕也與此有關——元秀記得,昌陽與楊太妃所提到那孌童時,都是用不經意的口氣,彷彿想要故意忽略,實際上,孌童這樣卑賤的身份確實不合從一國公主口中提起,但元秀生疑時便就想多了。
第二日她特意去了蓬萊殿問起王氏,果然一問便出了端倪。
如今看來這穆望子,是憲宗皇帝還沒過世前,就被郭十五郎安排進了宮,所爲目的不言而喻……這麼說來,豐淳能夠成功登基,未曾被李儼奪去儲君之位,背後確實有郭家的影子!
而郭十五郎在郭家出事時年方十七——他已經是郭守最小的兒子,按着夢唐律,男子年十六以下、或年八十以上,女子年十六以下或年六十以上,方可免除流刑,或者變斬爲流,郭十五郎乃是郭守嫡親之子,又過了十六歲,自是免不了一死,後來憲宗皇帝因文華太后甍逝,特赦了他,也算是爲汾陽郡公一脈存一縷香火,十七歲的郭守能夠在不幾年後就將手伸回了深宮……自然不會是白手起家,必然是收攏了郭家舊部!
而郭家當初被族沒時沒有竭力反抗,或許原因正在此處……
元秀凝眉深思,她總覺得自己似乎有什麼地方遺漏了……郭家沒有太過反抗,雖然因此郭十五在不久後就站住了腳,還能幫到豐淳,可是,郭家其他人……自郭守以下,妻妾子嗣,包括當時才六歲的曾孫,都死在了刑場或者流放途中……
單單爲了一個郭十五郎,汾陽郡公嫡系一脈竟然要如此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