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故來相決絕

元秀打發走了採橙與郭雪,倒有了胃口,晚膳用的正是她今日所獵之物,頭一道就是膾鹿炙,這道菜餚卻讓她忽然想起了年初時到還是長公主府的平津府邸時情景,因此用過晚膳,她叫來採藍,問起了平津近況:“大姐的封邑雖然並不偏遠,離東都也是近的,但她到底是在長安住了多年,如今在封邑那邊可好麼?”

採藍心思縝密,對與元秀有關的人與事一向留着神,這會元秀問起,便道:“封邑那邊原本是按長公主的規制建的,平津公主帶着承儀郡主纔過去,就吩咐了人將逾越的地方拆了,那附近的官吏按着禮節過去拜見過,但平津公主以旅途疲憊爲由並不曾見,上一回,盧渙進宮來,奴送他出去時問過幾句,說公主與郡主一切都好,只是惦記着五郎與阿家。”

所謂惦記着豐淳和元秀,也就是說她們到底還是想回長安的,只是一時間尋不到合適的臺階。不,臺階倒是有個現成的,時候也還不太遠,元秀眯起眼,她七月生辰,今年恰好要行笄禮,如今因任秋之案,皇室幾位公主的謠言,包括賀夷簡戀慕元秀的消息都統統被拋到了一邊,等到七月裡,若豐淳點頭,平津要回來也不難。

但元秀對這個長姐爲人做事到底有些不放心,沉吟了一下,問道:“我記得大姐帶承儀離開長安時,似乎是將那仙奴帶了去的?那仙奴……”

“奴上回也問過盧渙了。”採藍苦笑,“盧家令起初顧左右而言其他,後來奴說阿家沒有問,是奴自己多了嘴,盧家令才答應偷偷的告訴奴——平津公主這兩年越發不理會駙馬,卻對仙奴格外的上心,這一回公主帶着郡主去了封邑,卻把駙馬留了下來,這事……”

元秀蹙起眉:“那你可問過他究竟是什麼緣故?我怎麼彷彿記得,當初大姐要與鄭斂和離時,父皇可是親自出面苦勸,甚至爲此還斥責過韋造治家不嚴的,那時候盧麗妃還在,生生被氣出了一場大病……大姐那時候和離難道不是爲了韋坦,竟然真是爲了這仙奴?”

她語氣裡充滿了不可思議之色,夢唐承前朝大隋,而隋則接續了魏晉之風,本朝定鼎至今,因着科舉制的緣故,閥閱不再如前朝那樣高高在上,除了五姓七望固執着門當戶對外,望族子弟迎娶或者下嫁平民之後也是時有的事情,但那也只是對平民——仙奴本是教坊出身,乃是樂籍,這一籍卑賤無比,連子孫都不得入科場,平津可是堂堂帝女!

金枝玉葉養幾個面首,元秀雖然自己不這麼做,但對於姑母、阿姊們的做法卻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只是對面首動了真心,卻委實太過可笑了!

如今士族與平民之間固然鴻溝已經不再,但哪怕是平民,與樂籍之間,依舊天壤之別!所謂良家子,便是指籍屬平民,至於樂籍,卻是與娼戶差不多……幾十年前,名滿長安的風流女冠魚玄機,可不是正是因爲娼戶出身,即使幼年時便得了溫庭筠青眼,最後也不過是嫁與了李氏爲妾,即使爲妾,李妻不容,說趕也就將她趕了出門,無處落腳,只得在玄宗皇帝之女咸宜公主當年所居的咸宜觀中出家。

元秀臉色漸漸鄭重起來:“盧渙可有說緣故?”

採藍輕咳一聲,示意其他人先退下,又替元秀斟了一盞凍飲,這才細聲道:“此事,平津公主府中顏面無光,盧家令自然不肯多言,但奴旁敲側擊,倒是有個想法。”

“哦?”

“奴想,平津公主和離後下降韋坦,起初幾年也是關係極好的,否則那時候先帝還在,本就是韋坦極爲不滿,若不是平津公主攔着,早便尋個由頭,將他調離了長安!”採藍這話說得委婉,實際上,因憲宗皇帝對自己的長婿鄭斂極爲滿意,爲了平津請求和離一事,當初連賜死韋坦的心都有了,奈何平津跪在紫宸殿上口口聲聲要與韋坦同生共死,憲宗究竟愛女心切,只得含恨忍了下去,若非那時候平津對韋坦一往情深,震懾諸藩、中興夢唐的憲宗皇帝又豈會叫韋家一個浪蕩子打了自己的臉?

元秀微微頷首:“我亦有所聽聞。”那時候元秀還沒出生,但她在宮中也隱約聽見過平津對韋坦曾經是多麼的情深義重——採藍抿了抿嘴:“平津公主……雖然對駙馬有心,但爲母之人,最關心的,究竟還是自己的兒女……”

她盡力把話說委婉,元秀蹙眉,已經聽出了她的意思:“你是說,大姐與駙馬感情生疏,是蠻兒的緣故?”

“阿家,奴進宮時,先在文華太后身邊伺候,那時候平津公主已經下降,太后時有賞賜分於宮中諸位殿下,那時候已經成婚開府的僅有代王與平津公主,也都使人將賜物送至府邸,奴那時候跟着姑姑們,卻是往平津公主府邸裡跑過幾回的,平津公主與如今的開國縣男鄭斂相敬如賓,然奴有幾回聽公主府裡的人議論,說鄭斂待平津公主恭敬有餘而親近不足,平津公主又是先帝都十分鐘愛的長女,自覺被鄭斂冷落,心有不滿,之後承儀郡主出生,按制,公主之女與諸王之女一般,只可爲縣主,惟太子女,方可爲郡主,然先帝因承儀郡主乃孫輩之中頭一人,又因平津公主素爲先帝所愛,因此才越級封其爲郡主,連封號都是先帝所擬。”採藍道,“後來平津公主戀慕如今的韋駙馬,先帝拗不過公主,答應了她,雖然這件事情叫先帝傷了心,但究竟是親生女兒,也是時常使人探望,年節賞賜不斷的。一直到了先帝駕崩後,平津公主才和韋駙馬冷淡下來!”

“蠻兒實在胡鬧了些,那仙奴身份何等的卑賤?”元秀皺眉,“她就算不喜歡韋坦,卻也不能爲此挑唆得大姐夫婦不和呀!”

卻聽採藍在旁,幽幽說道:“阿家只在幼時靠在先帝身邊見過鄭斂一回,想是記不得他長什麼樣,不瞞阿家,那仙奴別處倒也罷了,那背影卻是像極了鄭斂!”

元秀吃了一驚:“居然有此事?”

“其實當初平津公主讓仙奴住進了長公主府後,盧麗妃就向先帝哭訴過,道鄭駙馬冷落平津公主,以至於平津公主不得不收下背影與駙馬相似的侍從爲念,先帝爲此還旁敲側擊,叫駙馬多些時候陪伴公主。”採藍低聲道。

元秀蹙着眉:“這麼說當初昭賢太后喪儀後,我們去大姐府邸裡做客,蠻兒拿着仙奴編的花籃給我瞧,那時候還以爲她小孩兒心性,對此人不甚在意,原來卻是有意擡舉他?”

她沉吟着,“父皇當年既然勸說那鄭斂待大姐好些,難道他竟敢不聽嗎?”

“原本先帝看中了鄭駙馬的穩重,平津公主也喜他相貌威武,只是這位駙馬性情沉默寡言,雖然得了先帝的叮囑,時常回府中陪伴公主,但多數說是陪伴公主,還不如說是陪伴郡主,而且平津公主金枝玉葉,心性驕傲,先帝雖然不是當衆叮囑了駙馬,可那時候有盧麗妃在宮裡,這些事情也瞞不過她去,阿家想一想,平津公主乃是先帝愛如明珠的長女,生母盧麗妃出生望族,位居三夫人之一,自幼深受先帝憐愛,少年時候容貌雖然說比不上阿家,但也堪與昌陽公主相媲,就是沒有帝女這一重的身份,難道還愁長安沒有郎君用心嗎?”因這會四周只有采綠留了下來與元秀一起聽着,採藍說話也不忌諱,壓低了嗓子道,“平津公主若是不知道先帝叮囑駙馬多陪伴自己也還罷了,見駙馬果然在府中待得時間長了,可卻一直盯着郡主瞧,再一想先帝的囑咐……哪裡有不惱的?”

那時候的平津公主出身高貴又年少美貌,這兩重裡面隨便擁有一重,都足以引長安少年競相追逐了,偏生鄭斂從成婚起對她總是不夠親近,平津公主自負遺憾之餘,終於等來駙馬經常留在身邊,但接着卻發現自己的駙馬更多關注於女兒而不是自己,繼而發現他之所以時常留駐府中,完全是因着憲宗皇帝私下的叮囑,而非對自己的憐愛,這樣的認知隨便換了哪個心高氣傲的女子都是無法接受的。

同爲帝女,元秀略想一想,也能明白長姊當時的心情——也難怪,她會公然讓孌童住進府邸,爲了一個既無功名在身也無過人才華的浪蕩子弟韋坦,不惜長跪御前請求和離——哪怕當時她已經與鄭斂有了一女!

她嘆了口氣:“那爲何父皇還要補償鄭斂?”這會,元秀卻覺得是鄭斂對不起元秀了。

採藍和采綠對望一眼,巧妙的答道:“這都是因爲先帝仁善的緣故。”

——真話便是,無論本朝多麼優容公主,自古以來究竟是男尊女卑的,平津公主當時羞惱之下,將事情又鬧得極大,哪怕有新城公主的例子在前,可這會平津公主一未過世二未重病,反而公然鬧到了御前要和離,滿城風雨同情的自然都是鄭斂,憲宗皇帝其時正在削弱藩鎮,正值用人之際,鄭斂是他爲自己心愛長女挑選的夫婿,其人本有才華,自然要安撫。

何況憲宗皇帝自己,也是男子。

元秀嘆了一句,便不再追究此事,而是把話題轉到了方纔採橙稟告之事上面:“扣下了盧二十六娘,先不要爲難她,究竟是盧確侄女。”

“採橙使了郭霜看着她,那女郎瞧着是極有分寸的人,阿家但請放心。”採藍忙道。

“哦?是雪孃的二姊?”元秀不太相信的問道,“她的幼妹今兒想是在崔十四手裡受了驚嚇,該不會趁機在盧二十六娘身上討回來吧?”

“阿家放心,也不是霜娘一直看着,晚間自有人去換。”採藍道,“再說霜娘畢竟是郭總管之女,不得阿家吩咐,不擅自做主的道理,她卻是比有些人懂得多了。”

採藍這話是明顯在刺崔十四,元秀方纔惱怒過了,這會也有點可笑:“堂堂郎君,恐嚇幼女也就罷了,居然還要亮出隨身之刃——這崔十四好歹也是博陵崔氏族人,竟然這般的沒有出息!”

“阿家不知,他可還是崔太妃的嫡親侄兒,比之崔南薰只是崔太妃的堂侄還要近一層呢!”採藍撲哧一笑,揭露道,“其父崔溫禮,官拜司農寺卿,其堂叔崔溫儀,也就是崔南薰之父,乃禮部尚書,這一位如今還只是禁軍裡邊一個尋常士卒,若不是身手尚可,又與袁別鶴有舊,這一回護送阿家避暑,憑他那眼力與爲人,哪裡有他近身的份?”

元秀想起當初嘉善大長公主府裡雲州被算計的事,對博陵崔氏越發的沒有好感,冷哼道:“那崔南薰或者比他能幹些,然而也不似什麼好東西!”

採藍和采綠都是知道之前東平公主事的,薛氏爲此還親自出手教訓了一番崔南薰,此刻都是抿嘴一笑:“許是崔卿與崔尚書忙於國事,到底沒教好這兩位郎君。”

“這些都是小事。”元秀鬱悶道,“叫我心煩的是——這袁別鶴究竟能力不足,也不知道五哥手底下還有沒有其他當用之人,否則這等人就是擡舉了他做神策護軍中尉又能如何?”

神策軍是天寶年間隴右節度使哥舒翰所置,安史之亂中漸漸崛起,廣德元年,此軍由當時的權宦魚朝恩率領,護駕幸陝州的代宗皇帝回長安,自此成爲禁軍,後來魚朝恩因罪而死,神策軍交由本軍兵馬使統帥,奈何到了建中年間,涇卒之變致德宗皇帝出奔,德宗皇帝遂不再信任文武大臣,將神策軍權分做了左、右廂都知兵馬使,交與了宦官,後又置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因此此軍名義上由大將軍並統軍率領,實權卻一直握在了護軍中尉手中——也因德宗皇帝此舉,神策軍自此軍權一直輾轉於宦官之手,從德宗皇帝以下,幾次帝王廢立,宦官干政,皆因拿住了此軍!

原本元秀以爲邱逢祥放任豐淳將袁別鶴扶到了統軍的位置,是對皇權有所避讓,如今看來,多半還是因爲袁別鶴能力不足的緣故……

元秀嘆了口氣:“明日若盧家二十五娘還要求見,採藍出去代我在正廳那邊招待着,早膳後,先傳袁別鶴。”袁別鶴或者能力不足,但至少他忠誠,若能夠提點些,還是盡力而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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