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家今日既然遇見了賀郎君,爲何不試探一二?”採藍說這話時,元秀已經回到珠鏡殿,齊胸高的浴桶中盛着香湯,上面飄着一層顏色淡淡微帶香氣的花瓣,看形狀卻是桃花。元秀愜意的靠在桶邊,她烏黑的長髮只拿一支金簪隨意挽了,有幾縷偏巧滑了下來,被水打溼,粘在了鬢邊,白膩猶如凝脂的肌膚被水泡得微緋,與烏髮成鮮明對比。
水一直漫到元秀鎖骨下兩寸的地方,幾瓣花瓣貼在她肩上,猶如花鈿,元秀閉着眼,她睫毛甚長,黑而油亮,微微卷曲,比水面上桃花瓣更嬌嫩的嘴脣輕輕開啓,漫不經心的道:“試探他什麼?”
採藍拿瓢舀着水,替她擦洗着肌膚,低聲道:“譬如,任秋之事。”
“你以爲我是爲了七姐特特去原上讓他遇見的?”元秀沒有睜眼,而是懶洋洋的道,“去迷神閣和紫宸殿上面無非都是爲了顏面上好看些罷了,三哥又不是沒有嫡子,一個私生之子,有什麼好關心的?”
採藍有點意外:“奴見阿家在紫宸殿上還沒問清楚事情經過就要爲任秋脫身,還以爲阿家是真心要爲齊王與昌陽公主保住他。”
“這個人沒什麼可保的,但究竟是三哥親生子,我和五哥的侄子,如今雖然是他給五哥惹出事情來,五哥究竟不能讓人說他罔顧骨肉之情,但孟光儀素有清廉正直之名,爲了這麼一個出身不正的晚輩,讓皇家名譽受損,還讓直臣寒心,五哥豈是這樣糊塗的人?我是公主,又年紀小,胡攪蠻纏,五哥在旁看着,樣子也就做得差不多了,不然,你以爲五哥留下我,當真是因爲他沒有其他辦法打發孟光儀嗎?不過是藉此向七姐、三哥證明他究竟是向着自家人的罷了——你看不出來,孟光儀可是瞧出來了,否則今日不會特意親自守在了迷神閣,故意讓我顏面掃地。”元秀不在意的說道,“我去樂遊原上轉一轉,卻是怕早早回了宮來被七姐叫去盤問。”
她嘴角勾了勾,問道,“方纔七姐是不是打發了人來問我?”
“修絹只說七公主見阿家回來得晚,很是不安,所以送了一盅燕窩來。”採藍會意,抿嘴笑道,“阿家今日替她奔波了整整一天,後日就是嘉城公主的生辰,怕是昌陽公主再焦急也不好意思再叫阿家出去跑了!”
元秀嗯了一聲,聽她提起嘉城,順口問道:“這幾日六哥、六嫂進宮的次數多麼?也不知道六姐心意到底怎麼樣了?”
“奴聽說嘉城公主心意已決,瓊王並王妃這幾日差不多每天都要去清思殿,可是沒過多久就會被嘉城公主以要做功課爲名請出殿外,上回王妃到蓬萊殿,在皇后面前哭了很久呢。可是皇后去了也沒辦法。”採藍道,“瓊王如今頭疼得緊,任憑他怎麼說,嘉城公主認定了先帝許她滿了雙十未改心意就可入無塵觀一心一意的修習,再不問紅塵之事——聽嘉城公主的意思,是比玄鴻元君還要苛刻些,元君至少不會拒絕見阿家,但嘉城公主似乎打算以後也不想見……”
說到這裡採藍停了口,元秀也沒追問,緩緩張開了眼睛,皺眉道:“從前也不是沒有金枝玉葉出家爲女冠的,攔到這個程度,六姐還是不肯下降,也是命中註定,我看六哥現在也只是盡一份心罷了,後天六姐的生辰上,咱們自然是照着尋常公主的禮來送,不可送那些惹六哥看了生氣的東西,不過私下卻也要準備好了我及笄後她去無塵觀的賀禮。”
採藍放下水瓢應了,卻忽然撲哧一笑,元秀嗔道:“你笑什麼?”
“奴想起來先前嘉城公主在出了孝期後就要去無塵觀,那時候想是瓊王請了五郎留公主在宮裡過完生辰,但嘉城公主一向都是不在乎這個的,五郎就拿了阿家的生辰做藉口,後來嘉城公主對道家經書有不解處,便使了人來尋阿家,結果阿家跑去清忘觀了一回,卻把這事拋到了一邊。”採藍眼珠轉了轉,嬉笑道,“奴在想啊,後日阿家見到了嘉城公主可怎麼辦呢?”
她要不說,此事元秀還真的忘記了,頓時一驚:“糟糕!現在怎麼辦?”看她急得擡手扶住了木桶,採藍趕緊叫道:“這桃花湯最是滋養肌膚,阿家今日被曬得厲害,還是把雙臂放回去多泡一泡的好。”
元秀雖然照着做了,卻急道:“六姐這段時間可使人過來催促?怎也沒人提醒我?”
“阿家不要急,此事玄鴻元君早就解決了,奴是與阿家說着玩呢。”採藍忙賠罪道,“阿家可不要生氣!”
元秀驚訝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三姑她推薦了什麼人給六姐?”
“嘉城公主不解的那些題目元君好歹也是修道多年的,是元君自己替她解釋了,上回阿家回到宮裡後不久,元君就派人送到了清思殿,不是奴故意隱瞞,卻是最近才知道的。”採藍笑着道,“若不然嘉城公主豈會不派人上門來催促呢?”
元秀起身後,採藍陪着她回到寢殿,采綠在殿裡點了一爐九和香,這種香氣清雅嫋娜,混着殿中冰盆散發出的涼氣,有一種幽冷之感。她只着中衣,坐在矮榻上讓採藍和采綠一起拿帕子仔細得替她擦乾長髮,又問了一遍薛氏的身體,便揮退兩人,登.牀沉沉睡去。
她被驚醒時,恰聽見遠處傳來遙遙的三更鼓聲。
“誰在外面?”元秀睜眼看到帳外模糊的輪廓,單看身形的高大就絕對不是珠鏡殿裡的任何一人,立刻厲聲呵斥!
帳外傳來一聲低笑,有些耳熟,接着一個人擎着燭臺進來,雖然身上穿着漆黑如夜的緊身勁裝,但神態卻好整以暇,顯得成竹在胸。
火光照亮他的臉龐,元秀呆了一下,才道:“燕小郎君?”
燕九懷將燭臺放到了牀邊,目光肆無忌憚的在她只着中衣的軀體上打量了幾眼,笑眯眯的坐到燭邊:“公主,咱們可是久違了!”
元秀知道他武功高強,又見夜深人靜,他卻不禁止自己說話的聲音大小,顯然是篤定了外面的人聽不見,或者聽見了也無法出聲呼救,她定了定神,感覺到燕九懷身上與前幾次不同的凜冽氣息,擡手拿起牀邊一件外袍披上,沉聲問:“燕小郎君不請自來,不知道有何貴幹?”
“公主今日纔去過平康坊,又怎會不知道我的來意?”燕九懷雙手攏入袖中,懶洋洋的笑了笑,“秋十六娘在牆裡聽到你與孟光儀的爭執,但可恨孟光儀執意不肯放行,公主只好含怒遠去,十六娘她沒料到僅僅見過兩回,公主這樣爲迷神閣出頭,所以特派我夤夜來向公主致謝。公主可不要誤會了我啊!”
元秀哼了一聲:“既然如此,本宮收下你的謝意,如今方三更,本宮仍覺睏倦,還請燕小郎君轉回可好?”
“除此之外,秋十六娘還想知道一件事——今日薛娘子爲何不曾隨行?”燕九懷皺着眉望着她,嗤笑道,“你不知道她見你離開後,可是等了許久薛娘子,卻怎麼也等不到人——莫非公主只是去做個樣子嗎?”
元秀瞪了他一眼,方道:“薛娘子有懼夏之症,原來秋十六娘並不知道嗎?”
“這樣?”燕九懷摸着下巴思索道,“唔,難怪公主被孟光儀三下兩下就給打發了!”
他這話一說,元秀頓時大怒:“你給本宮滾出去!”
“公主,如今你這整個殿裡上上下下,全部都被我點了睡穴,單咱們兩個在這裡,公主不溫言相勸、軟語哀求,還這樣擺着金枝玉葉的架子,就不怕我一怒之下,辣手摧花嗎?”燕九懷眼神驀然一寒!
元秀的性情本就是剛烈一路,聽見他威脅,反而冷笑了一聲:“你敢!”
“我爲何不敢?”燕九懷挑了挑眉,伸手就要撫上她的面頰,誰知眼前生風,他一皺眉,手腕一低,捏住了元秀扇過來的手,只覺觸手處溫軟膩滑,若是常人此刻多少會生出幾分旖旎心思,但燕九懷殺手出身,心志一向堅定,反而微微用力,讓元秀低叫了一聲,才淡淡道,“公主如今還以爲我不敢嗎?”
“……”元秀抿緊了嘴脣卻是不答,燕九懷和她僵持半晌,悻悻的鬆了手:“十六娘有件事情託付你。”
元秀冷笑:“一個坊間女子,也敢指使本宮?”
“公主當然可以拒絕,雖然探丸郎皆是收錢辦事,不過必要時,也不介意做一做白工。”燕九懷淡淡道,“京兆府的大牢裡,關了迷神閣的一個外管事,他是代表迷神閣的人跟着孟光儀去回話,結果被關着到現在都沒回迷神閣——在昨日,我就去看過他,被用了大刑,若我去遲個兩三日,怕他就要死了。”
元秀蹙緊了眉:“這不可能,任秋之案由孟光儀親自主審,孟光儀並不是不問青紅皁白就動嚴刑之人!”
“當然不是孟光儀,如果是孟光儀,我早就取了他項上人頭了。”燕九懷面無表情道,“是你的庶母楊太妃派心腹買通了京兆府大牢中人,要逼迫他代表迷神閣簽字畫押,說鶯娘本是迷神閣所殺,任秋只是恰好撞上,這才被栽贓……公主,手腕痛麼?”
元秀冷冷道:“楊太妃派人逼迫迷神閣外管事,你就要來傷本宮?”
“公主是覺得委屈了?也是,楊太妃有親子親女,那位昌陽公主就住在含涼殿裡是吧?離這裡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我卻拿公主你來出氣,也難怪你咽不下這口氣。”燕九懷狡黠一笑,“不過我雖然是草莽中人,卻知道聖人他十分憐愛於你,我想,假如楊太妃做了蠢事,受到報復的卻是公主你,想必聖人是很樂意親自規勸庶母安分守己的?”
“平康坊裡數一數二的館閣,背後若說沒有人扶持,那才叫讓人笑掉了牙齒,迷神閣上上下下有近百人,如今卻只有一個外管事被拘下牢,足見這一點,你們若要救那外管事,何不求你們的後臺出面?”元秀自來嬌養慣了,燕九懷方纔雖然只爲警告,但這一下,也叫她覺得手腕痠痛無比,她暗恨若是留下痕跡,白日裡被人覷見了,還不知道會怎麼想,不冷不熱的道。
燕九懷嗤笑了一聲:“迷神閣雖然有些背景,但此案直接關係到的可是聖人之兄齊王,如今齊王人還沒到長安,楊太妃和昌陽公主已經緊鑼密鼓的要我們迷神閣去給那任秋抵罪了,從前捧着閣中女子的那些人還不是個個巴不得與迷神閣脫了關係?”
“……聽燕小郎君的話,似乎並非迷神閣中人?”
“我自然不是。”燕九懷哼道,“那個外院管事,其實與公主也是很有關係的,公主若是救了他,十六孃的酬謝之外,我與他各欠你一個人情,我相信公主會需要的。”
元秀冷笑道:“燕小郎君的人情,本宮可不想要!”
“那管事倒是與孟光儀同姓。”燕九懷假裝沒聽見,悠悠的道,“他叫孟破野,是孟破斧的兄長,公主不是答應過,將身邊的大宮女許配給他麼?如此,孟破野也算是公主的半個人了,公主豈能不救?”
元秀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