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火鍊金丹當真明豔不可方物!”讚歎聲發自欄內,庭下一方白玉砌築的欄杆圍繞着一株怒放了足足七朵的赤紅色牡丹。
七朵火鍊金丹都屬樓子臺閣型,花蕾圓尖,端部常裂,花徑大如海碗,下方花瓣多輪挺拔,猶如玉琢,褶疊累累,萼中逐漸染出深紫色暈,花皆側開,似其梗不堪承受其重,其色灼灼如明霞、燦燦猶燒日,豔壓羣芳這個詞彷彿專門是爲它而造的。
“此種花型已有赤龍煥彩、盛丹爐、玉樓點翠、紫重樓這些珠玉在前,卻想不到這火鍊金丹一出,生生壓倒了以上諸多名品。”先前忍不住出聲讚歎的正是王子瑕,此刻出言附和的卻是鄭緯,他左看看右看看,見魯王府的下人都被打發到了遠處,眼珠一轉,壓低了嗓子對王子瑕道,“二十二哥替我看着些,我去折一朵來!”
王子瑕立刻一把抓住了他手臂,低叱道:“胡鬧!火鍊金丹本非早開之種,魯王這株難得開得提前,好意邀咱們來同賞,你也不數一數總共纔開了幾朵?貿然去折,萬一傷了花枝,魯王爲這株牡丹花費的財力心血都不少,別叫他找上了你的麻煩!”
見鄭緯猶自不甘,他勸說道:“旁邊院子裡有藍田玉、醉西施並紫重樓,你若想簪花不如去那裡挑一枝,我瞧你今日這身石青圓領單絲羅袍衫,配一朵紫重樓是不錯的。”
他話音剛落,卻聽一個清脆的聲音接口道:“胡說,鄭郎君今日的裝束,分明配醉西施纔好!”
兩人聞言都是一驚,回頭看去,卻見一個着牙色底繡了應景的千層臺閣型牡丹酷似菱花湛露訶子、外罩湖水綠底領綢袍,臂搭錦繡長帔,下系雪青色羅裙的女郎俏生生的站在了不遠處,身後還跟了一個穿柳黃交領春衫系淺一色長裙的使女。
那女郎說完,似乎也有些驚訝,王子瑕與鄭緯回過頭去,恰好望見她伸手掩住口,像在懊惱自己的失口。
“貴主!”王子瑕與鄭緯看清她的容貌,忙止住紛爭,躬身行禮道。
雲州伸手在袖子裡捏了自己的手臂一把,輕咳道:“方纔與阿姐們一起過來,人多嘈雜沒看太清楚,所以此刻趁她們喝茶再來看看。”她說完之後,耳根卻不由自主的一熱,心中大急:我做什麼要與他們解釋?!
王子瑕卻已經拱手道:“是我等打擾貴主了,我等這便退下!”
“嗯,無妨的,本宮已經看得差不多了,你們看吧。”雲州見他與鄭緯果然毫不遲疑的就要離開,暗暗咬了下脣,勉強道,說着,也不等兩人說什麼,便帶着綿兒轉身離去。
望着她來去匆匆的背影,王子瑕若有所思,鄭緯在旁低聲取笑:“二十二哥,你該不會想尚這位貴主吧?按着次序她可是要排在了東平、元秀之後的。”
“我並無此意,不過緯郎你這話說的不對。”王子瑕的母親李夫人之妹嫁的就是鄭緯之叔,因此兩人也算是表親,從小相熟,彼此取笑慣了的,他微微笑着,好整以暇的轉頭打量着鄭緯的裝束,“方纔只爲勸你不要去摘這火鍊金丹,隨口提了個紫重樓,沒想到貴主的眼光究竟不錯,我如今看來看去也覺得醉西施纔是最合你這身裝扮的!”
鄭緯一皺眉。
“說起來,上回在嘉善大長公主府,這位貴主遇險,還是你慷慨出手相救的吧?”王子瑕回過身來,廊上長風浩浩吹鼓他的廣袖,將戲謔的語氣吹入鄭緯耳中,“英雄救美,以身相許——這可是隻會看戲聽曲的市井奴都知道的道理啊!緯郎,想不到你有如此豔福!”
“什麼英雄救美!”鄭緯聽了這番調笑,沒有像往常一樣一笑置之,卻露出少見的陰鬱之色來,緩緩道,“還不是爲了弄回赤火還給表姐?哼!若早知道表姐她會進宮,我纔不聽崔南薰的話,去那麼費心!”
王子瑕露出瞭然之色:“韋娘子未帶赤火進宮,將它轉送給了你,你在嘉善大長公主府裡的一番冒險的確是有些多餘,不過好歹叫韋娘子消了怒火,否則總不能你表姐都要進宮了,還惱着你吧?”
“哼!”鄭緯別開頭去,道,“咱們走吧,金枝玉葉們正在前廳裡喝茶,雲州公主可以悄悄跑出來,其他人也一樣,左右是看不安穩的,不如尋了魯王告辭回去算了。”
王子瑕見他已打消了偷花的念頭,自然點頭應允,兩人沿着長廊出了這處庭院,卻見不遠處花木扶疏,一個俏麗的宮女手裡捧着什麼匆忙而過,那宮女走得甚急,腳下穿風,一閃而沒,就消失在了花木之後,甚至沒有發現他們。
“那宮女看着有些眼熟?”鄭緯倒是認出了對方,扭過頭對王子瑕道,“好像是元秀公主的近侍?”
“她叫采綠,是今日陪伴元秀公主前來賞花的宮女之一。”王子瑕點了點頭,“另一個叫採藍,此外進入後院的還有薛娘子。”
鄭緯忍不住評論了一句:“紅衣薛娘子,若郭家還在,她與那火鍊金丹倒貼切。”
“她今日也不是沒看到。”王子瑕道,他想了一想,“說起元秀公主的這位乳母,我倒想起來上次幼挺進宮探望阿姐後回來,提到的一件事來。”
鄭緯道:“宮裡最近有什麼事?”
“不是宮裡發生的,卻是樂遊原上的事,元秀公主這段時間在抓緊練習騎射,從前昭賢太后在時,因昭賢太后自幼嫺靜,不好弓馬,所以教導貴主時也只擇了琴棋書畫,並未教授過貴主騎射,聽說貴主打算參加秋狩,因此正在刻苦,這段時間便在樂遊原上打些野兔、大雁之類的練手。”王子瑕淡笑着道,“你也知道,魏州的那一位,對貴主一見鍾情,貴主往樂遊原上走了兩回,他自然坐不住了,樂遊原統共就那麼點地方,想遇見並不難。”
鄭緯道:“可是長安盛傳貴主與賀夷簡在樂遊原私會之事?”
“私會?”王子瑕笑了笑,“貴主如今箭術不精,臂力也弱,薛娘子又要求嚴格,不許人在旁放獵物給她練手,只許自己狩獵野物,結果許多獵物都帶着箭跑了,或者被箭石所驚溜開,薛娘子也不幫貴主,賀夷簡在旁看不過眼,就出言提醒了幾句貴主執弓和控弦的訣竅,惹得薛娘子大怒——”
鄭緯是長安城裡生長大的,他的叔伯正與薛氏是同輩,娶了王子瑕姨母的那位叔父還曾與薛氏賽過馬,對薛氏當年的事蹟自不陌生,聽着漸漸來了興趣,問道:“當初,薛娘子還是女郎時,一怒可是就有人要挨抽的,莫非她居然敢當着夏侯浮白的面抽了賀夷簡?”
“若是夏侯浮白不在,賀夷簡只怕當真要挨鞭子了。”王子瑕有些好笑道,“貴主的箭術,可是薛娘子親自指點的,卻被賀夷簡指手劃腳,如何能忍?她當場摘下鞍上弓箭,連珠十箭射向了賀夷簡!”
“那夏侯浮白呢?”鄭緯吃驚道。
“自然是把箭全部削斷了。”王子瑕道,“不過要說賀夷簡着實有幾分風度,薛娘子那連珠箭術當初連我叔父都談之色變,雖然明知道她不會當真殺人,可劈面十箭飛來,往往是貼着要害飛過……那賀夷簡據說談笑自若,一直到夏侯浮白削斷了最後一支羽箭,才讚了一句好箭術。”
鄭緯冷笑:“有河北第一高手在側護衛,加上明知道薛娘子不可能殺了他,表現鎮定又有何難?”
“話不是這麼說的。”王子瑕意味深長的看着他,“關鍵是薛娘子當時發作極快,連元秀公主都被嚇得把弓掉到了地上!事後貴主嗔薛娘子動手前也不與她說一聲……嗯,此事說到底是賀夷簡追逐貴主而去,卻因越俎代庖惹怒了薛娘子,導致兩邊都不歡而散,宮中雖然不敢公開議論但也是知道緣由的,怎麼宮外卻變成了……貴主與賀夷簡私會?”
鄭緯斂起冷笑,低頭尋思,半晌才一擊掌,咬牙切齒的道:“崔南薰這小人!口口聲聲說幫我想法子,原來卻是在坑我!”
他擡起頭來不解的問王子瑕,“可是二十二哥,他又如何肯定嘉善大長公主府之事就能叫雲州公主注意上我?論風儀氣度,當日可是有崔風物、你,並那柳折別以及崔南薰自己在場的,就算我救了她,她乃堂堂貴主,難道還會因此感激我不成?”
“所謂人言可畏也只是當事之人心存了懼怕纔會如此,你若是坦然無懼,那麼整個長安都來議論你也不能將你如何。”王子瑕悠悠道,“我看元秀公主就不以爲然。”
鄭緯撇嘴:“她是帝女,這些風言風語誰敢主動傳給她聽?”
“因此你若當真不想尚主,還是早作打算爲妙。”王子瑕搖了搖頭,委婉道,“其實你本來尚主的機會不大,若不是平津公主……”
“多謝二十二哥提醒,我這便去向魯王告辭,回去與父親商議。”鄭緯心不在焉的答道。
望着他匆忙遠去的身影,王子瑕微微皺眉,低聲自語道:“緯郎的心性究竟還是偏激了點啊,聖人怎麼會把他放進駙馬人選裡呢?當真只是爲了平津公主的緣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