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頭的鬱結越纏越深,張大有的眼睛裡滿是駭人的暴戾:“滾一邊去!別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的刷存在感!這裡沒你說話的份!”
若然此刻我的身側有一池的冰水,我真的會毫不猶豫將這個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實在太久,頑固執拗到了極端的老頭子給按下去,讓他清醒清醒!
可惜的是我的身邊除了寂寥穿堂而過的風,什麼都沒有。
但這仍舊阻擋不了我內心源源不斷涌出來的悲憤難平,它讓我面對着這個氣場驚人的男人變得無所畏懼。
將腰板挺得筆直,我直視着張大有:“我自小就沒有被人指點着滾來滾去的愛好。我說完我該說的,我自然會退後離你遠遠的,畢竟我一看到你這副嘴臉,我就感到無力的悲哀!”
眸子裡那些暴戾越演越烈,張大有的嘴角抽得有些痙攣,他的脣扇動時已經有些抖動:“好,很好,既然你那麼不知死活,那我就給你個機會說個飽!但不管你說了什麼,你都得爲自己的言行付出代價!”
隨着張大有的話尾音徹底落地,失意落魄的張代抓住我的胳膊,將我往後一扯,他眼睛黯淡看着我說:“唐小二,你不必跟他廢話。”
我卻以最快速度將張代的手摘下來,說:“我要說!我不說,我會踏馬的憋死!我實在沒眼看下去了!張代你別管,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
又無所畏懼上前一步,我與張大有保持着最恰當的距離,再仰起臉來望着他,說:“在你剛剛那番話裡無不昭示着,你曾經與你的妻子伉儷情深,即使她已經去了另外一處地方,她仍舊是你心裡面不能放下的懷念。若然我的理解沒有出現偏差,那你真的當之無愧是個深情得值得我敬重的人。”
張大有的眼眸如鷹,勾在我的臉上,他冷哼:“我從不缺對着我溜鬚拍馬的人,你現在班門弄斧,只會讓我覺得可笑。”
呵呵噠,他怎麼不上天!
不急着辯解糾正張大有這一廂情願的優越感,我繼續自顧自說:“但是,若然你真的是一個情深義重的好男人,那麼你更應該對你妻子用生命換來的孩子,多一些慈悲和仁慈!因爲他失去了母親!他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生命裡就有一項缺失,他從生命開始的那一刻,就不知道母愛是什麼滋味!而且,他從生命的一開始,就需要揹負着一條生命的消逝,他所承受的東西,也並不少!製造一個新生命,本來就是一個微妙得難以預測的過程,在這個過程裡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那年剛剛睜開眼睛的張代,他壓根沒有辦法選擇,他只是無奈被動接受了生活給他的際遇!可是你,你對着自己妻子拼了命生出來的孩子,毒打辱罵,不管是從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讓他受盡了煎熬折磨,都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這樣折磨張代,就是變着法子折磨你已經逝去的妻子!她若然是泉下有知,估計你有再大的力氣,都按不住她的棺材板!”
原本就慍怒橫生的臉上,更是烏雲密佈,張大有的瞳孔徒然放大,眼仁中黑色的沉澱越發縮小,他死死盯着我:“我沒有打女人的習慣,你別逼我破例!我張大有的妻子,不是你這種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野丫頭,可以褻瀆的!”
面對着張大有壓倒性的氣勢,我完全忘記了畏懼,再正了正腰板:“我無意褻瀆。更何況,現在我是張代的妻子,他的母親也是我的婆婆,即使我不能有幸目睹她一面,可她給了張代鮮活的生命,就衝這一條,她值得我敬重。我現在也已經走進婚姻,我終有一天會擁有自己的孩子,我也會當母親,我也會十月懷胎,在分娩時刻我也會爲了製造一個新生命而不管不顧奮不顧身去拼盡全力。我只是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若然是我拼了命生下的孩子,別說是被至親之人毒打,就算只是被冷暴力,都會讓我痛心到生不如死。若然我生下的孩子,被人輾轉虐待,讓他不得安樂,那我會恨不得跟始作俑者拼命!”
頓了頓,我換了一口氣:“而你張大有,真的實在太差勁了!你讓我特別看不起!”
張大有的臉,從鐵青變成了一陣紅一陣白,他氣急敗壞:“就你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野丫頭,憑什麼看不起我?”
直視着他,我一字一頓擲地有聲:“想要讓人看得起,得你自己有讓人看得起的資本。就在這件事上,你的做法,真的太孬!你別以爲對着自己的孩子舉起暴力的拳頭,會讓你顯得英勇無比,你就是懦弱,你是個不敢接受現實的懦夫!”
我的話音落地,摔成兩瓣,似乎把氣氛推到了更劍拔弩張的地步,空氣中的火藥味隨着張大有突如其來的沉默變得更濃。
就在這時,夾着着一陣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說得好!”
聲音雖然有些老態龍鍾,可卻足夠穩健有力,徹底凌駕在所有的靜默之上,也把這沉默的僵持割得分崩析離。
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我下意識望過去,只見張代的奶奶與夏萊並肩着,朝門這邊走來。
老太太的到來,終是讓這劍拔弩張得到了舒緩,張大有總算收斂起他那些濃烈的暴怒,語氣略顯緩和衝着老太太說:“媽,這麼晚了,你怎麼跑這裡來了?”
越過張源,老太太慢騰騰穿進來站在我的身側,她自然而然抓住我的手,不斷地拍着我的手背,說:“果然是個好姑娘。孩子你把奶奶想說的話都說了,說得好!”
想着這門口站着的人,一桌麻將都已經塞不下了,狹迫逼人,老太太還這麼毫不顧忌地誇我,我一時轉不過彎來,頓覺有些不好意思,把臉埋了埋。
老太太又連連拍了我的手背幾下,才緩緩放開,轉而接上張大有的話茬:“我今晚要不過來,指不定你會怎麼欺負我的小孫兒和小孫媳婦。”
一轉眼,戰局又變作了張大有對戰老太太了。
蹙起眉頭,張大有睥睨了老太太一眼:“媽,我現在是在管教自己的兒子,這事你別插手。”
再斜視了站在另外一頭的夏萊,張大有神情繁複,幾秒後他說:“夏萊,你帶奶奶回去。”
也不等夏萊應茬,老太太就率先說:“大有,你別爲難小孩。我既然來到這,事情不解決,我就不走了。”
張大有的嘴角抽搐着:“張代那個混小子,他是揹着我跟一個亂七八糟來路不明的野丫頭結婚了!就在剛剛,這個野丫頭還讓我見識了她的伶牙俐齒刻薄尖酸,她不是什麼省油燈,我絕對不會讓這種女人踏入我們張家的門檻一步,她高攀不起!”
面對着張大有的激昂,老太太卻是一臉波瀾不驚:“唐二這姑娘,我看着挺好的,心眼實膽子大性格好,她跟小代湊一對,咱們家小代不吃虧。雖然我還沒來得及見上親家,但這樁婚事,我百分百滿意,我就認定這個孫媳婦了,誰要想讓他們不痛快,那我可不肯。”
臉上又浮起慍怒,張大有盯着老太太一陣:“媽,你別逼我對你動氣!自從那混小子出世那天起,你就爲了他跟着我作對,怎麼讓我不順心怎麼來。媽,你真的老糊塗了,我纔是你的兒子!那混小子再怎麼着,也跟着隔着一代,後面你腿腳走不動了,給你養老送終的人是我,不是他!你怎麼就那麼拎不清楚!”
老太太泰然自若:“不管是兒子還是孫子,誰懂事,誰對,我就向着誰。誰任性,瞎胡鬧,我絕不偏袒。大有,別的咱們不說,咱們就說回小代和唐二這姑娘的婚事,反正他們小兩口感情好,願意呆一起,咱們做長輩的就該消停,讓他們過好自己的日子。”
張大有卻是斬釘截鐵:“那不可能!我不會讓那個混小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要敢在這事上執拗,我就弄死他!我說到做到!反正,他就是一塊一無是處的廢柴,他就該帶着他渾身的罪責下地獄!”
停了停,張大有恢復滿臉的暴戾,他用極度陰冷的眸子環視了一圈,他再次將目光落在夏萊的身上:“夏萊,我讓你把奶奶送回去!你吩咐張媽看好她,把她好生照顧着,別讓她一個老人家到處走動!”
在張大有強而有力的震懾下,夏萊的身體突兀重重一顫,她不再遲疑,三作兩步上前來,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毫無情緒地說:“奶奶,我帶你回家。”
老太太卻是奮力將夏萊的手摳下,她的眼眶冷不丁的漸漸發紅:“你要真的那麼狠,那你在弄死我的小孫兒之前,把棺材板給我備好,把做白事的師傅給我請好!”
張大有神色一凜:“你別妄圖威脅我,我不吃這一套!”
卻是蒼涼笑了笑,老太太伸手攏了攏自己已經半白的頭髮:“我並沒有想過威脅你什麼。你是我黃英蓮的兒子,是我黃英蓮十月懷胎歷經過最艱難的三個月孕吐,歷經手腳水腫靜脈曲張各種難受煎熬換着來的孕後期,再到自然分娩痛到死去活來,從鬼門關走一遭生出來的孩子,你再驕縱再不濟再冷血,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你較量拉鋸,讓你不舒心。你要繼續一意孤行,換着法子去折磨小代,我一個大半生撲在家庭裡只管相夫教子的老太婆,在二十多年前對你沒轍,現在我更老態龍鍾,更是拿你沒辦法。”
重重地喘息了一口氣,老太太繼續說:“這二十多年來,我看膩了看夠了也看淡了,你再執迷不悟,我也無法將你的執念掰正回來,我愧對你泉下的爸爸,也愧對張家的列祖列宗,我只能以死謝罪,以死來謝過我忙碌了這大半生,竟是扶植了一個讓我看着都覺得陌生和心寒的惡魔。”
娓娓道來,說完這番話,老太太用力擦了擦眼角,她主動將手遞給夏萊,說:“送我回去吧。”
夏萊遲滯着,最終將老太太的手臂挽住,與她邁着細碎的步子,漸行漸遠。
一轉眼,門口又只剩下我們四人對峙。
張大有的臉上,不斷地演繹着情緒溝壑的變遷,他的拳頭握緊又鬆開,重重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張代後,他最終面無表情,用那種已經讓我分辨不出語調的語氣衝着張源說:“我們走。”
夜幕太濃,張大有一移開步伐,我已經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而張源,他的輪廓也是模糊一片,跟在張大有身後亦步亦趨,他們很快並排着走出了我的視線。
我渾身汗涔涔的溼透,後背全是涼意,我卻顧不上自己,而是一個轉身就抱住正立在玄關處像一截木頭般的張代。
在我的擁抱下,張代僵硬的身體慢慢活絡起來,開始有些生機,他微微弓下身體,遷就着我的高度,將臉擱在我的肩膀上,壓得我的骨骼微微的硌痛。
可是我願意承受這樣的硌痛,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感知到他慢慢從剛剛那一場對峙中緩過神來,他慢慢從剛剛張大有給的那些凌遲中緩過勁來。
但我仍舊心痛,痛到無以復加,我捨不得這個男人他承受那麼多生活帶給他的殘酷和滿目蒼夷。
沉默相擁了一陣,張代終於像活過來般,他用手貼着我的後背輕輕地拍了拍,他緩緩說:“我其實真的特別不想讓你看到這些。這些東西,就像是我生命裡的惡性毒瘤,我永遠沒有辦法將它摘得乾淨,我只能把它藏起來,但今晚它在你面前一覽無遺。它肯定是讓你難受了。”
我眉頭皺成死結:“張代你別說這些。”
待他的情緒,總算是恢復了一些,我鬆開他,轉而將手放在他肩膀上,說:“張代,給奶奶打個電話吧,她不容易。剛剛我看她的情緒也不大好。”
張代點了點頭,他一手抓住我的手,另一隻手掏出手機,撥了老太太的電話。
他開了免提,我們兩人就站在門口那,輪番跟老太太聊着,老太太的情緒很快回暖,她反而安慰我們,別太忐忑,過好自己的日子,她還等着抱曾孫。本來我還想不然我和張代過去陪她呆一晚,但老太太堅決回絕,說她一個老太婆實在無趣,她睡得早,不想我們這麼大晚上的跑來跑去折騰,她讓我們回頭時間寬裕了,再過去那邊吃飯。
今晚這出鬧劇,在這一刻總算落幕。
關起門來,眼看着都快十一點了,我和張代各懷心事各自佔據個浴室去洗澡,又帶着一身的水汽匯聚在牀上。
倚靠着牀頭,我們相互用手環着對方,久久不說話。
沉默了不知有多久,張代突兀湊過來狠狠地吻我,說:“唐小二,給我生個小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