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而尖銳,張代冷冰冰說:“我跟她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像是有成千上萬的檸檬片在我的心坎上並駕齊驅橫行霸道,我的眼淚差點被這些酸渲染出來,還好我忍住了。
除了心酸,我還有些許尷尬:“夏萊,不然你先忙吧。”
或者是真的對張代在外面已經彩旗飄飄這事毫不知情吧,夏萊仍然是一副熱心撮合張代與我和好的樣,她笑笑安撫讓我先別掛電話,她又對張代說:“張代你好歹是個大男人,你說什麼氣話?剛剛唐二還問要不要幫忙,她想過來幫忙照顧奶奶呢。那天唐二爲奶奶跑上跑下的辦住院,你倒好,拿着那些繳費單朝唐二撒,唐二大度都沒怪你,你還槓上了是吧….”
不知道夏萊後面還有多少話要說,總之我還沒機會聽到,那些話就被張代粗暴截斷:“夏萊,你別費盡心思了!躺在這裡的是我奶奶,我照顧就好,我可不敢勞煩別人!”
從前他說我唐二是他張代刻骨深愛的人,此刻我成了他張代嘴裡面的別人。
怕自己會忍不住嗚咽出來,讓我在他面前狼狽到無所遁形,我拼命裝作沒有聽到張代那些話似的,我若無其事:“夏萊,不打擾你忙了,先這樣哈。”
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出來,我用手機搜完孕期有啥不能吃,拿小本本記下來之後,我一個神使鬼差從自己的包包裡面翻出了張代之前給我的銀行卡,我又將那個閃耀得要命的鑽戒從手指上摘下來,用封口袋將它們封在了一起。
混混沌沌的熬過孤身一人的週末後,我將葉醫生開的藥片揣到包包裡,返回品博上班。
回到我才知道,這是品博存活的最後一天。
我們這些留守下來的同事,無一例外的全部脫離了自己的工作崗位,幫着倉儲部那邊清點公司剩下的存貨,分裝好。
業務部的同事把這些存貨帶去華強北出手,我們這些在公司的人,繼續幫忙盤點公司的電腦打印機啥的。
因爲我懷孕了,我倒知道節制,不像以前那般女漢子衝上去就豪氣地搬搬擡擡,我而是主動與別的同事說我身體不太方便,那些同事都不算是特蠢,他們很自然將最輕鬆地坐在那裡整理資料的工作分派給了我。
在大家的通力合作下,六點出頭總算把一切全部清點完畢,將這些東西堆到了一起。
看着曾經繁榮過的公司,變成這般寥落,走到了倒閉的地步,即使照常拿到了財務部下發的遣散費,大家多少有些傷感,聚在大廳那裡圍成一堆,互相安慰說什麼以後常聯繫。
大家正聊得熱鬧,鄭世明和謝雲從裡面走出來,鄭世明環視一圈,他說:“謝謝各位同事,在現在最好找工作的時間裡,願意抽出多幾天與公司共同進退。這些年以來我在公司呆得少,都是靠着大家品博才得以正常運營那麼久,感謝的話說多了,也顯得虛,如果大家不趕時間的話,我請大家吃個飯吧。”
被惆悵繚繞,我接了杯溫水把晚上那頓藥悉數吞下,跟隨着大衆來到了附近的一個飯莊,與謝雲坐在了一起。
或者是心裡面都有各自的不痛快和難受吧,總之過來聚餐的這些同事,有大部分喝了酒,只能由沒喝的那些分配着護送那些喝了的。
因爲我在沙尾,謝雲好像是在下沙,而鄭世明他爸媽也在下沙,我就載上謝雲,鄭世明,還有個住在吉夏的黃娜了。
把他們逐個送到門口,我再回到沙尾已經是十點出頭。
怕自己過於疲憊,對寶寶不好,我麻溜的洗完澡躺到了牀上去。
第一次當媽,我要多玻璃心有多玻璃心,我怕手機對寶寶有輻射,就把它放在遠遠的窗臺那邊,這才安心拽上被子睡覺。
勞累了整整一天,我沒怎麼輾轉就沉沉入睡,茫然不知道睡到幾點,我被腹部一陣陣的劇痛弄得醒了過來。
一個激靈,我直覺寶寶不好了,我想爬下牀去洗手間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見紅,可那些痛越演越烈,我剛剛開燈下牀就撲通着摔在了地板上。
我想起身來,可我卻發現自己連支撐着讓自己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身上那些意識被越來越濃重的痛穿破,驅趕着,我的視線一陣陣的模糊。
恐懼就像是一羣吐着信子的毒蛇,齊刷刷朝我奔赴而來,我已經無暇顧及那麼多,我更不會非要爬到洗手間去了,我就在原地用手艱難將自己的褲子撥了下來。
褲子上那一灘刺目的紅,把我嚇得魂飛魄散,痛越積越多,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我在渾渾噩噩下咬牙爬到窗臺那邊,艱難地將手機拿了下來。
在這樣的時刻,我暫時忘記了我和張代的所有對峙和他所有的冷漠,我就像是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撥了他的電話。
電話很快通了。
但卻也很快被掐斷了。
我不死心,再次撥過去,結果如故。
絕望瀕臨澎湃成波瀾,對着我就是一陣劈頭蓋腦,我用一隻手覆着肚子不斷地默唸寶寶你一定要撐住,然後死馬當活馬醫的撥了謝雲的電話。
她就住在下沙,我想碰碰運氣。
可是她卻關機了。
就像是在大雨淋漓中匍匐,反覆找尋希望般,我再一次撥了張代的電話,我以爲只要我夠執着,他會暫時放下對峙理我一下,可是我再撥了三次,他摁掉了三次。
不甘心就這樣毫無救援地等死,想要護着寶寶的強烈願望支撐着我放下所有的驕傲,我顫抖着手給張代發短信:張代我懷孕了,我流了很多血,救孩子。沙尾
視線模糊,我連句號都打不利索就發了出去。
握着手機,我像是等待老天爺的宣判等待着張代的迴應。
差不多等了半個小時,我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打給我的人卻不是張代,而是鄭世明。
我這纔想起,鄭世明今晚也在下沙,我已經顧不上那麼多,我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說得艱難:“鄭世明,我在沙尾39棟頂層閣樓,救我,寶寶….”
劇痛再次襲來,我的手一軟,手機隨即被摔落在地,彈了一下滑動到離我兩米遠的地方,我匍匐在冰冷的地板上還沒開始爬,一陣天旋地轉,我眼前一黑,整個人昏厥了過去。
已經分不清楚真實和幻像,我殘存的意識似乎聽到有沉悶的拍門聲斷斷續續傳來,我拼命想睜開眼皮子,卻總是不得如願,最後這點點的意識,徹底被狗叼走,一去不回。
我做了一個特別可怕的夢。
在夢境裡,我不知道怎麼的從自己的身體抽離出來,我站在旁邊看到自己躺在那裡,不斷地冒着血,我想衝上去幫忙止血,卻不管我怎麼奔走,我與自己的距離永遠都是近在眼前,也遠在天邊。
崩潰和恐懼,讓我猛然的睜開了眼睛。
我對上的,是鄭世明的雙眸。
滿眼的紅血絲,鄭世明不復一向的沉穩內斂,他的聲調有些急促:“唐二,你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的?有嗎?”
我搖了搖頭,下意識用手放在腹部來回撫摸着,我顧不上男女有別有些話題終是尷尬,問:“我的寶寶…”
鄭世明的眼眸一暗,他張了張嘴似乎想打斷我,就在這時,有個護士推門而進,她徑直擠到牀前,她拿着一張藥單模樣的東西遞給鄭世明:“鄭先生,麻煩你去藥房把這些藥劑取過來。除了那個碘酒和衛生棉墊拿到這邊來,別的點滴拿到藥劑房去。”
停了停,護士又說:“你出去把門帶一下,我要給唐小姐換個護墊。”
揣着護士給的藥單,鄭世明滿臉複雜看我一眼,他默默退了出去,把門輕輕地叩上了。
像是一下子被打開了元神,我似乎明白了什麼似的,可我卻不願意接受現實,我用力抓住那個護士的手臂:“護士小姐,我懷孕了,我是個孕婦,孕7周左右,有些藥劑我是不能打的,對寶寶不好的。護士小姐,這個你一定要知情的。我是孕婦,有些藥我不能打你知道了吧?”
可能是同爲女人吧,即使對這樣的情況司空見慣,這個護士她和顏悅色避重就輕拿捏詞措安撫我:“唐小姐,你才二十幾歲的光景,調理好身體,以後還會有自己的小寶寶的,你要把心情放鬆…”
就像是好不容易看到了綠洲,但那些綠洲卻猶如曇花一現瞬間枯萎一般,我感覺到自己的世界瞬間崩塌,我理智全失,我變成了那種特別可悲的人,我再用力抓住那個護士的手,歇斯底里,提高聲調瞎嚷嚷,我的聲音不僅僅可悲,還尖銳得刺耳:“爲了懷上孩子,我喝了大半年的中藥,做過數不清的卵泡監測,我的手臂紮了一堆的針孔,這個孩子來得多不容易你知道嗎!我前兩天才去醫院照的B超抽的血,醫生說除了孕酮低點沒別的大情況,我都看到胎心胎芽了,我的小寶寶都看到胎心胎芽了,他怎麼可能說走就走。你肯定是在騙我的對不對?你逗我的吧?我這個人雖然開得起玩笑,但不是什麼玩笑都能開的,你別逗我了,你不能這樣逗我的!你不能這樣胡扯的!”
一臉的無奈,護士倒是好脾氣,她輕輕拍我的手背:“唐小姐,頭三個月,是一個小生命優勝劣汰的一個過程,你要學會接受現實。”
說完,她將我的手摘下來,更是溫聲細氣:“唐小姐,我現在幫你換個護墊。你當時大出血,要不是送院及時,後果更不堪設想。你要慶幸,胎胚自己流乾淨了,不然你來晚了,那些壞死的組織殘留在子宮裡,你還得刮宮,刮宮多少都會損害子宮膜的,你現在情況不算是糟糕,後面有的是機會。別想太多,這樣更不利於你自己恢復。”
我終於像被霜打的茄子,焉巴巴地垂下手去,像一臺故障的留聲機,再也發不出哪怕一個聲音來。
那個護士的手很輕,她很快將一切弄妥當,她又以最快的速度用鑷子夾着滿是刺目通紅的棉墊放在袋子裡,她輕聲說讓我休息一下,隨即匆匆離去。
整個偌大空曠的單人病房,只剩下我一人,我卻越發感覺到狹迫的逼近,我用手來回摸捏着脖子,都無法讓自己的呼吸變得順暢。
原來最可怕的也不是人一直處在失望或者是絕望中,而是剛剛得到一盞瑩瑩燈火,以爲黑暗被驅散在望,以爲把着燈火,後面自然有萬丈的光芒回饋我的苦心前行,可不料一個殘酷的巨浪橫掃過來,那好不容易燃起來的希望瞬間熄滅,剩我一人在深淵裡面跌跌撞撞,匍匐一地也無法再往前一步。
最殘酷的不過是如此。
讓我觸碰到希望的小枝丫,可我還不曾將它蜷入懷中,卻頃刻失去。
我以爲我會嚎啕大哭出來,可原來這個世界上,最讓人刻骨的絕望,它從來很難以眼淚的形式奔騰遊弋,它就像是一根根尖銳堅硬的魚刺,被擱置在我的骨骼裡,肌膚裡,心臟上,甚至是所有的五章六腑,那些時不時的隱痛並駕齊驅,我渾身沒有哪一塊地方能讓我感覺到舒服,除了痛還是痛,痛無可痛下,我的眼睛還是一片乾涸。
我就這麼躺着,盯着天花板,眼睛卻沒有任何的焦點,渙散模糊一片。
鄭世明開門進來的聲音很輕,似乎有一陣風跟着跑了進來,我覺得特別冷,整個人陷着蜷縮進了被窩裡。
把東西放在牀頭櫃上,鄭世明窸窸窣窣似乎拉了椅子坐下,他用很平穩的語調:“唐二,你想不想吃點什麼。”
我其實一句話也不想說。
可先拋開性別不計,我和鄭世明之間的交情,還沒有好到那種他給我幫了忙,我卻因爲心情不佳直接無視他的程度。
強撐着,我艱難擠出幾個字:“不想,謝謝你。”
小心翼翼的試探,鄭世明說:“不然,喝點水?”
我幾乎是從喉嚨裡面逸出兩個字:“不喝。”
哦了一聲,諳熟太多人情世故的鄭世明:“那你先休息一會。”
我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地沉寂下去。
不多時護士過來給我扎針,我的手僵硬着,連連紮了好幾下,纔算是扎中血管,我看着那些液體不斷下滴涌到我的身體裡面去,我乾枯的情緒像是被這些液體淋出生機來。
我主動開口打破這沉默的僵持:“幾點了?”
鄭世明擡起手腕掃了一眼:“晚上7點出頭。”
停了停,鄭世明又補充了一句:“星期二。”
我聲音沙啞:“你出來那麼久,檸檸應該着急了吧。我手機哪裡,我找個人過來,老鄭你忙你的去。”
欲言又止,鄭世明遲疑一下,他從牀頭櫃的抽屜裡面掏了掏,給我遞了過來。
用沒扎着針的手,我按亮屏幕,隨即看到有條信息盤踞在上。
我點開,盯着看了差不多有三分鐘,然後我笑了,笑着笑着,我努力把嘴咧了咧,我覺得我還能笑得更大聲一點的,但眼淚就這麼被笑了出來,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