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斂住驚訝,我眼角的餘光不慎掃在謝雲的臉上,只見她所有的淡笑消失得無影無蹤,臉一陣陣的泛白,她的脣拼命咬合在一起,擠成了一團。
我正被謝雲這迥異的反應弄得七上八下滿懷疑惑間,張大有已經帶上門,他踱步上前,坐在了我們對面。
目光輕飄飄在我和謝雲坐着的這一範圍掃了掃,張大有他像是眼瞎沒看到我似的,他將視線死死釘在謝雲身上:“謝小姐,好久不見。”
在這樣寒冷的冬日,謝雲的額頭上很快沁出涔涔細汗,她塗着淺色脣彩的脣,也似乎被瞬間漂白,她如坐毛氈般,艱難憋出一句:“張先生,請問你找我,有事嗎?”
張大有毫無情緒扯着嘴角輕笑:“難得謝小姐你大駕光臨到大有集團,我不知情就罷了,但我既然知道,我當然該作爲東道主,請謝小姐你吃頓飯。”
眉頭全然擰成一團,皺褶層層堆積,謝雲斂了斂眉:“謝謝張先生。但是不勞張先生破費了。”
說完,謝雲一邊丟給我眼神暗示,一邊急匆匆站起來。
但我還沒來得及跟着她的動作站起,張大有冷冽瞪視她一眼:“我沒讓你走,你就好好給我坐着!”
遲疑了幾秒,謝雲的手頹然往下垂了垂,她重重落回到座位上,她有氣無力般:“張先生,我天性愚蠢,幾年前是這樣,幾年後仍然沒有進步,你不把話說開,我始終迷糊,不好執行,我還請張先生你給我撂句亮堂話。”
沒有馬上接上謝雲的話茬,張大有如同鷹一般桀驁不馴的眼神,從謝雲的身上慢慢遊走到我這邊,他仰着臉,慢慢的優越感洋溢着:“你,過來倒茶。”
按照倫理而言,我嫁給了張代,那張大有就是我的公公,我別說給他倒杯茶,我就算是給他燉個湯都沒問題。但問題出在,他一向不待見張代,他口口聲聲將張代稱之爲廢話,他動不動就讓張代滾。這樣不待見張代的他,也壓根沒承認過我是他兒媳婦啊,所以我沒法把他當長輩伺候着吧!
我搞不懂見過了挺多世面的謝雲,在張大有這裡到底吃過什麼虧,讓她面對着張大有如同驚弓之鳥,多多少少對他抱着敬畏之心。
但這不妨礙我,仍舊看不起這個三觀不正的糟老頭子。
慨然不動的,我穩坐泰山:“你要喝,你自己倒。你又不是沒手沒腳,我沒有伺候孬種的習慣。”
臉瞬間爬滿陰霾,張大有狠狠剜我一眼:“讓你幫我倒茶,是你的榮幸,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我聳了聳肩:“得,你還是別給我這個臉,畢竟由着一個我看不起的人給我臉,我多少覺得諷刺。”
脾氣還真特麼的大,我的話音剛落,張大有忽然抓起面前的茶杯,瘋了似的朝我坐着的方向狠狠丟擲過來:“滾!滾出去!”
眼疾手快的,我側了側身躲開,那個不知道犯了啥錯的可憐杯子,與牆撞了撞,落在地上哐當碎成幾塊。
掃了一眼那些碎片,我斂回目光,泰然自若:“真是浪費,好端端的茶杯,就這麼破了。”
似乎自從上一次被我嗆了一番之後,張大有就徹底破功,此刻他的嘴角顫抖着扇動了好幾下,他的目光轉而死死釘在我的身上,他怒氣萬丈:“你別以爲,你跟張代結了婚,我就拿你沒轍。我張大有的兒子,就算是再不濟再廢材,他結婚不到一年就喪妻,也自然有一堆的女人前赴後繼搶着嫁給他。”
喲,張大有這是威脅着,要弄死我呢?
但我可能是直覺吧,我總覺得他也就是嘴皮子厲害,說着過過嘴癮的。
既然是過嘴癮,像他這種毒打家暴的慫逼男人都能過嘴癮,那我肯定也能啊!
可是,我張了張嘴正要接茬,謝雲忽然伸手重重揪了揪我的衣袂,她搶先說:“張先生,你找我有什麼事,我們可以繼續說嗎?”
可能是在我這裡裝逼,卻沒有得到該有的畏懼,殺了張大有個措手不及吧,他需要時間緩衝一下想想臺詞吧,現在謝雲給他一個臺階,他倒是接了。
又在狠狠剜我一眼,張大有慢悠悠將視線移到謝雲的身上,一張嘴就是壓倒性的氣勢:“我當初是怎麼跟你說的?你全忘了?”
纖瘦的肩膀微微一顫,謝雲靜滯一陣,緩緩說:“沒有忘。”
可能是被我氣得不輕,更想從謝雲這裡刷夠存在感,張大有冷冽直視着謝雲:“沒有忘?那你今天在張源的辦公室呆了足足一個小時,是個什麼意思?”
謝雲眼簾微擡:“聊合作上的細節。”
張大有冷冷一笑,不屑道:“呵呵,聊合作細節。這個庸俗的藉口,你倒是用得順手。”
揪住我衣袂的手,突兀往下一沉,謝雲的手指曲在一起捏了捏,她終於將臉揚起來,與張大有保持着平視:“張先生,可能在你看來,你兒子張源他一表人才風度翩翩,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在我看來,他不過跟我這些年認識的所有男人一般,沒什麼出彩的地方。他可能是別人眼中的香餑餑,但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塊過期的豆腐渣。我雖然天性愚鈍,但我胃不好,我也不愛吃豆腐渣,你大可以放心。”
這一次,拉着我站起來,謝雲擲地有聲:“不可否認,張先生你在深圳,確實有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本事,確實有大把大把的人想削尖腦袋跟你們張家扯上關係,但實在抱歉,我沒有這個興趣。”
可能是沒想到,剛剛還一副小綿羊模樣的謝雲,會忽然爆發成跟我一樣,只管痛快嗆他吧,張大有的臉上露出淺淺的愕然,但這些愕然很快被鄙夷所鋪蓋:“果然是一丘之貉,明明做着攀龍附鳳的醜事,卻偏偏把自己弄得要多清高有多清高。”
得,本來我看謝雲的戰鬥力回暖,澎湃着一路上升,我都不想再參戰的,可我明明都閉嘴只管看熱鬧了,張大有還要把我和謝雲捆綁在一起罵,我肯定不能慣着他啊!
我直了直腰:“什麼叫攀龍附鳳?你可真會誇你自己啊!就你這樣還龍鳳,你以爲你是年畫啊,板着個臉就能龍鳳呈祥啊!”
我還以爲像我這麼新潮的罵人方式,張大有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呢,但他卻還真是聽懂了,他瞪我,怒氣沖天:“沒教養!”
我與謝雲站成一線:“我的教養,只展示給那些值得的人!”
雖然事業做得挺成功,但吵架真的是不擅長啊,張大有氣得臉都綠了:“滾,全給我滾出去!”
與謝雲對視了一眼,我義正言辭:“我們都沒有躺在地上滾來滾去的習慣,我們喜歡走着出去,實在沒有辦法滿足你這個奇怪的喜好。”
丟下這麼些話,我和謝雲心照不宣地越過張大有,急匆匆推門而出。
原本就上次張大有被張代氣得跌坐在地上那事,我還是有些擔心他這次會不會又被我們氣倒,倒在裡面沒人發現呢。
但還好,我在門口看到了一臉尷尬的莎莎,她朝着我們乾笑了兩聲,就急急往包廂裡面去了。
至於我和謝雲,我們再對視了一下,都笑了。
我們就這麼一路的笑回到停車場,謝雲忽然掏出車鑰匙:“唐二,你開車好不好?”
沒多想,我接過來按了開鎖,就坐上了駕駛室。
我正要拽過安全帶繫上,剛剛還笑得燦若霓裳的謝雲,她的眼睛忽而一紅,眼淚隨即奔騰傾瀉下來。
我蒙圈幾秒,隨即手忙腳亂抽出紙巾給她遞過去。
胡亂抓起來,捂住眼睛拼命地擦拭一陣,謝雲側過臉來紅着眼睛朝我笑笑:“抱歉,我失態了。開車吧。”
遲疑一下,我慢騰騰發動了車子。
沉默了小片刻,謝雲冷不丁說:“唐二,你在開車的時候,如果我叨叨說個不停,你會不會覺得我聒噪,會影響你開車?”
我怔了怔:“不會,我駕照拿了好幾年,專業老司機。”
將頭髮抓起來,一把放到後面去,謝雲直視着前方,她的語速緩慢:“我之前跟你說過,來品博之前,我供職在一家比品博規模還大的電子公司,那家公司當時也是大有集團的供應商。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小組長,以我的職位級別,壓根是沒有機會與張源接觸的。但是有天晚上,我們部門主管請張源吃飯玩樂一條龍,爲了湊數,他把我喊了出去。吃飯的時候我跟張源還是全程無交流,真正有接觸是後面去唱K。”
雖然謝雲的聲調有些顫抖,她說得也不算是特別出彩,我卻莫名其妙聽得入神:“然後呢?”
謝雲輕呼了一口氣:“張源當時點了幾首老歌,整個KTV那麼多人,就我跟他能完完全全唱完。也從那時候起,張源偶爾過來公司,都會找我聊上幾句。聊着聊着,我們約着出去喝茶,繼續聊。那段時間,其實是我比較灰暗的日子,我當時剛剛從一場長達5年的暗戀裡面抽身出來,身心疲憊。而張源,他的心裡面藏着一個不可能的人。或者是我們身上揹負着的寂寞同樣多,我們先是同病相憐,再是惺惺相惜,在一個特別冷的夜晚,他抱住了我。”
“相比於那個被我暗戀了5年的男人,張源他其實更有魅力,而我正處在已經入世,卻還沒有世故的年紀,那時的我其實也渴望溫暖的懷抱,所以我沒有拒絕他。我跟他的開始,沒有鮮花,沒有追逐,甚至沒有一句我喜歡你或者我愛你,就是那麼懵懵懂懂的,就湊到一塊了。”
似笑非笑的,嘴角扯了扯,謝雲:“我不知道他把我當成什麼,但拋開精神的層面不說,他是第一個我跟他有實質性關係的男人,我剛剛開始只是迷戀他的擁抱,越到後面,我越發現自己深陷在其中不能自拔。我甚至開始慢慢地介意,我比他要大幾歲,這些會不會成爲我和他的阻撓,如果我要與他談及婚姻,他的家裡人會不會因此而嫌棄我。爲此,我還煞費苦心不敢告訴他我的真心年齡。總之,我那時候傻得可憐,傻得我現在每每想起來,都想回到過去,毫不猶豫乾脆利落擡起手來,扇醒那個蠢哭老天的蠢貨。”
縱然謝雲沒有刻意渲染情緒,可我卻分明從中聽到了悲切的味道,我明明知道安慰這個玩意在這個時候,它的作用微乎其微,卻還是說了:“你不是的,別這麼說自己。”
轉過臉來,嘴角彎成一個弧度,謝雲輕笑:“現在的我確實不是,但以前真的是。”
停了停,謝雲繼續說:“我當時真的是天真的夠可以,我早早就幻想好,就算我們之間沒有承諾沒有甜言蜜語,張源他和我一樣,只會隨着時光的奔騰,變得越來越愛,他也會像我一樣,期待着我們之間的關係自然有婚姻來圓滿,但我錯了。他從一開始,其實就並不清楚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就招惹了我,當有天他發現我似乎成了一張很難甩掉的牛皮糖,他大概是慌了,他急切想要終止這一切。但他是那種特別要面子的人,他或者還想在我的面前保留着他最好的一面,他沒有出面來告訴我,我可以從他身邊滾蛋了,他而是讓張大有成爲了我和他之間的終結者。”
眉頭蹙成一團,我幾乎是脫口而出:“人渣!”
謝雲咧開嘴,笑的幅度大了一些:“是,張源他確實就是個人渣。他不敢面對我,他讓張大有找到我。張大有扔給我五萬塊,像打發叫花子一樣,讓我滾蛋,以後不要再出現在張源的面前。我當時也是年輕氣盛,抓起那張支票撕碎扔到了張大有的臉上,就雄赳赳地走了。沒出三天,我就被車撞了,住進醫院的當天,我就接到張大有的電話,他說我得好好把他的話當一回事,要不然下次我說不定就出現在太平間了。”
我聽得骨子一寒,握着方向盤的手抖了抖:“這個瘋子!”
稍稍斂了斂眉,謝雲再次將目光放遠:“我也是那次住院才知道,我懷孕了。我跟別人的體質不一樣,別人懷孕都吐個死去活來,我卻是一點兒感覺也沒有。發現的時候,欣欣已經13周了,她發育得很好,我拿着B超單反覆糾結了大半個月,實在捨不得放棄她。於是,我辭職,搬家,躲起來偷偷把她生了下來。一轉眼,她就那麼大了,時間真的過得很快。”
沒有絲毫聽到八卦的心潮澎湃,我只覺得有層層疊疊的難過漫上心頭,我皺着眉頭嘴巴張張合合了好幾次,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謝雲正了正有些歪的手錶帶,她的嘴角浮起自嘲的笑:“今天張源找我,他問我這些年過得怎麼樣,我告訴他,也無風雨也無晴。他又問我有沒有嫁人,我隨口說我前後嫁了三次又都離了,他居然生氣。或者在他的心裡面,即使他曾經將我當成洪水猛獸避之不及,可時過境遷之後,他發現我沒爲他過多逗留,這多少傷害了他的自信和優越感吧。這樣的他看着真可笑。再想想,我竟然爲這麼一個可笑的人耗費了那麼多年的時光,我更可笑。”
我心口一陣發悶,無力寬慰道:“你別這樣說你自己。”
用手掠過眼睛,狠抹了一把,謝雲紅着眼睛,她這次是釋然的笑:“再可笑,那也是過去的事了。唐二,謝謝你的傾聽,我倒出來,感覺舒服很多,你想吃什麼,我請客。”
雖然我清清楚楚知道,謝雲的內心其實仍舊被張源掀起波瀾,她現在所有的釋然,不過是由她的倔強和口是心非一起打造能護她周全的城堡,可我看破自然也不能戳破,我接上她的話茬,努力調整氣氛:“去沙縣大酒店,怎麼樣?點幾籠皇室才能吃得上的蒸餃,再來幾個土豪才能吃得起的茶葉蛋,可以吧?”
謝雲咧嘴笑:“你真會替我省錢。”
用嬉笑驅逐沉重,我後面真的跟謝雲找了家沙縣小吃,點了滿滿一桌子的東西,都才花了六十多塊,我們吃得快要撐死,才搖搖晃晃回到公司。
好在下午挺忙的,我不得不跑來跑去的,總算是把那些玩意完全消化掉,不耽誤我晚上去蹭鄭世明的生日大餐。
有大餐吃,大傢伙都挺活躍,下班鈴一響,好些同事收拾好手頭上的工作,就聚集在大廳裡面笑嘻嘻的侃大山,那歡樂的聲音層層疊疊,我關着門在裡面,都感覺到辦公室的房頂都快要被掀掉。
無奈笑笑,我關掉電腦,順手拿過手機給張代撥了個電話。
鈴聲差不多響完,他才接起,語氣很是匆忙:“唐小二,有什麼事?”
我將手機話筒湊到嘴邊一些:“今天我們老闆生日,請全公司的同事吃大餐,我就給你說一下,省得你回去早了不見我,要着急。”
哦了一聲,張代更是匆忙:“收到,我在忙,先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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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那嘟嘟的斷線聲,我有些失落將手機扔回到包包裡,拎着它開門出去,跟那些興高采烈的同事湊一起,前往吃飯的酒店。
掛着主管的職級,我有幸在包廂裡面落座,與鄭世明同臺。
他身體恢復得還可以,狀態也不錯,好幾次以茶代酒的掀起氣氛的熱浪,幾巡下來,好些同事都喝得面紅耳赤。
雖然我沒開車,但我和張代一直沒做避孕,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走****運,一個不留神就會中獎,所以我滴酒未沾,只顧看着那些同事互相灌酒,時不時隨着大家起鬨。
我正傻樂着,我的手機響了。
揣着它,我徑直出到露臺這邊,接起來:“找我有事?”
汪曉東語氣裡全是不懷好意:“你家張代,回家了嗎?”
反正汪曉東每次主動找我都沒好事,只要他不是有工作上的事,我都無法對他好脾氣。
於是,我沒好氣的:“關你屁事!”
嗤笑了一聲,汪曉東笑嘻嘻的:“確實不關我的事,但我這人就愛多管閒事。你等等哈,我給你發個特別精彩的照片,你注意查收哈!”
我皺眉:“什麼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