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照例是不上桌和主人家一起吃飯的。
柳重山身爲執政黨的官員,向來以身作則,不管在哪裡,不管多少人,不管辦多大的事,總是要求四菜一湯的標準,嚴苛得有點不近人情,柳細月家的廚子早已熟悉他的性子。
不過這做上來的四菜一湯也比較講究,分別是紅燜蹄尖、草菇燜兔肉、鐵板武昌魚、錦繡雞柳和銀絲花蟹煲,花了廚子很多心思。
柳細月胡亂扒了幾口飯沒胃口推說飽了,何淑蘭卻越看她越來氣,道:“細細,不準一放下筷子就回房,看看你成什麼樣子,今天惹下多大麻煩?”
柳細月白了母親一眼,低聲嘀咕道:“更年期婦女真的沒法溝通。”
何淑蘭耳朵尖,當即一拍筷子:“你說什麼?”
柳重山道:“阿嫂,其實啊,今天這個宋保軍是我讓細細帶回來的。”
“哎,你怎麼就讓細細帶了個不靠譜的男同學回來。”何淑蘭忍不住埋怨道:“我看見他那傻樣就氣不打一處出。”
他們的身份在外面均是響噹噹一等一的嚇人,在家裡卻沒那麼多顧忌,完完全全就是普通家庭的對話。
不然還得客客氣氣當做外人,誰也受不了。
柳重山又拿出一貫的官腔,說道:“我呢,本意是想考察考察細細的男同學,這孩子呢,人品是好的,性格也還過得去,就是有點太毛躁,擔不得大事。”
何淑蘭顏色稍緩,向柳細月道:“聽到叔叔說的了麼?能不能向我做個保證,以後不再跟那男的來往?”
柳細月遭到家裡人圍剿,只覺喪氣無比,應道:“平時在班裡怎麼可能不來往?我是班長,要組織很多活動,要關心愛護同學,你說不來往,那我這書乾脆別念了。”
何淑蘭道:“平時正常活動可以,但是那種深更層次的交往不行。”
柳細月翻着白眼說:“我和他本來就是正常同學關係,又沒別的。”
何淑蘭知道和女兒沒法溝通,說:“你知道就好。”
一頓晚餐不歡而散,柳細月走去房間看望弟弟。
柳青林躺在寬闊柔軟的大牀上,身上蓋着薄薄的被單,雙目緊閉,用力咬着牙關,乃至腮幫肌肉高高墳起。牀的兩邊各自坐着護士和保姆阿姨,密切關注他的睡眠情況。
柳細月輕手輕腳湊過去,見弟弟緊閉的眼皮下微微顫動,問道:“我弟沒事吧?”
護士小心翼翼的答道:“可能是做夢了,一般在睡眠過程中眼球急速轉動就是做夢。”
柳細月在邊上坐下,細看着弟弟熟睡的臉龐,就像十二歲沒發生車禍那年他追着自己跑,嘴裡不停叫着姐姐,傻乎乎的模樣。
一時間女孩子心裡滿是觸動,如果他能康復起來就好了!
可惜大腦受到的損傷是不可逆的,這便終結了柳家的希望。柳細月甚至想到日後柳重山夫婦漸漸老去,柳青林成爲沒有人照顧的傻呆呆的中年人,那該多麼讓人難受。
有什麼辦法能讓他好起來?
柳細月突然想起宋保軍臨出門時說“我能救他”那種斬釘截鐵的語氣。
他宋保軍能救人?他彈鋼琴有點厲害我是相信……柳細月琢磨着是不是該打電話過去問問宋保軍他爲什麼敢這麼說,一線希望到底也是希望。
撥出宋保軍的號碼,響了好久對方居然沒有接聽,柳細月氣憤之極,索性把手機扔在邊上,不再理會。
躺在牀上柳青林輕輕翻動身子,嘴裡唔了一聲,從睡夢中甦醒過來。
柳細月急忙上前探視,一邊向阿姨說道:“去把我媽和叔叔嬸嬸叫來。”
幾人吃飽了飯就在客廳裡閒聊家常,談的都是瑣碎事情。柳重山手拿一份當天的日報翹着二郎腿坐在邊上,有一句沒一句的應答,不外乎聽何淑蘭嘮叨柳細月這個女兒讓她有多麼不省心。
聽到阿姨說兒子醒了,柳重山急忙扔下報紙跟着她快步走入房間。
秦蓉更快一步,搶着來到牀前,柳青林已經被護士扶着坐起,正滿臉茫然的樣子,像極了剛剛睡醒的小孩,讓人心生憐愛。
“林林,你沒事吧?有媽媽在這裡。”秦蓉抱着兒子柔聲說道。
柳青林微微一愣,迷茫的雙眼漸漸產生焦距,一股正常成年人才有的平靜情緒自眉間隱現。
秦蓉又說:“林林渴不渴?媽給你倒杯水去。”
這時柳青林掙脫出母親的懷抱,臉色緩和。
大家還沒分辨出什麼狀況,他扶着秦蓉的肩頭,用深情而專注的目光深深看着母親,道:“媽!”
這個表現簡直令所有人震驚得一塌糊塗,非常正式的動作、姿勢、說話口吻,和普通成年人沒半點區別,哪裡還是那種四五歲弱智少年?
若是宋保軍還在場,就能判斷得出他獲得的幽能還沒消退,足以維持新成長的人格浮於表面,而不是被禁錮在小黑屋裡。
衆人竟反應不過來,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寫滿驚訝。
柳青林翻身下牀,艱難的擡腿,又去擁抱柳重山,說:“爸,我好想你,真的,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
柳重山不知見過多少風風雨雨,就算泰山崩於前也不會改變顏色,這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兒子!你好起來了?”
柳青林看看四周,沒找到宋保軍,又問:“姐夫呢?”
“姐夫?”衆人異口同聲,眼中莫名驚詫。難道他問的是柳細月的男同學?
何淑蘭湊上去道:“林林,你聽阿孃說,那個宋保軍不是什麼好人,就是他害的你。”茶州方言,一般管父親的兄長叫做阿伯,父親的嫂子則稱爲阿孃。
柳青林的氣息越來越粗,越來越重,揉搓着胸口他感覺眼前一片眩暈,說:“爸、媽,阿孃,姐姐,我堅持不住了,只、只有姐夫能、能救……”
“快請醫生!”柳重山叫道。
柳青林的眼神漸漸渙散,雙手雙腳失去平衡,在父親的扶持下才沒滾落在地。
沒多久,他又突然有了力氣,掙脫父親雙手趔趔趄趄向柳細月奔去,用小孩子奶聲奶氣的口吻叫道:“姐姐姐姐,我要吃糖糖!”
“林林,你怎麼……”
柳細月一句話沒說完,柳青林索性就趴在地上打滾,雙腳亂踢亂蹬,哭喊着叫道:“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衆人相顧駭然,這前後的轉變也太快了,簡直令人無所適從,辨不清柳青林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秦蓉和柳細月急忙上前柔聲撫慰,柳青林好半晌才抽抽搭搭的止住哭聲。
周醫師趕過來爲柳青林診斷,檢查過後對充滿期盼的衆人搖搖頭說:“柳省長,對不起,令郎還是老樣子,檢查不出什麼,關於您之前描述的症狀,我只能認爲令郎是受到了一些刺激引起腦部波動,我認爲這是好事,也許能刺激令郎的腦部修復。”
秦蓉憂心忡忡,看看坐在地上玩耍的兒子,忍不住插嘴道:“莫非是鬼上身?”
柳重山身爲執政黨黨員,最討厭這種怪力亂神的說法,道:“你胡說什麼!周醫師已經說了,腦部受到刺激也有可能導致異常行爲。”
秦蓉頹然嘆氣:“我多想他再像那樣再叫我一次媽。”
柳重山心中一動:“看來問題還得着落在柳細月的男同學身上。”其他人顯然同一個心思,目光紛紛集中在柳重山身上。
柳重山咳嗽一聲,道:“細細,能不能把你那男同學再請過來,我有話要問問他。”
柳細月正沒好氣,道:“讓宋保軍走的也是你們,讓他回來的也是你們,到底要我怎麼做?”
“細細!”何淑蘭厲聲喝道,見柳細月臉色不豫,語氣便轉爲柔和,說:“我們大家還不是爲了青林能好起來?你還要跟叔叔置氣?”
柳重山說:“細細,如果你那男同學當真能救得了你弟弟,我親自向他賠罪。”
秦蓉就上去抓着柳細月的手說道:“細細啊,嬸嬸就林林一個兒子,你可要救救他啊。”
柳細月沒奈何,說道:“我剛給他打過電話,他不肯接。”
柳重山把柳細月拉到邊上坐下,問道:“細細,是我們剛纔誤會你同學了,你能不能詳細說說他究竟什麼來歷。”也只有兒子的病症能讓一員封疆大吏如此低姿態的說話。
“我不敢說,我怕我媽不高興。”柳細月瞅了一眼母親。
何淑蘭只好說道:“你那男同學能治得好林林,我也給他賠禮道歉。”
“還有呢?”柳細月又問。
何淑蘭感覺對面秦蓉的目光充滿哀求,不得不說道:“我再也不阻止你們來往。”
“這可是你說的哦。”柳細月坐到叔叔身邊,說道:“我同學宋保軍可能是天底下最普通最傻帽的學生。上課不認真聽講,門門功課掛科,經常被老師批評,被同學欺負,被校霸毆打,被校花捉弄,平時沒什麼朋友,天天只懂宅在宿舍打遊戲。”
自柳重山以下,人人臉上均是一副“你開什麼國際玩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