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昂然,神色淡淡,一手別於後腰,一手向毛筆伸去,雙腳不丁不八,頓時有股嶽峙淵渟的氣勢,猶如站在紫禁城頭的葉孤城即將向陸小鳳發出致命一擊。何建民登時心下惴惴,禁不住懷疑這小子是不是當真有幾分能耐。
裝腔作勢的宅男已經做好出醜的準備。
正在這時,腦中白光閃過,一瞬間他被拉進三十二重人格建造的虛數空間。
……
……
“關鍵時刻拉我進來,有解決辦法?”宋保軍頓時驚喜無限,努力睜開眼睛——或者說是視覺神經——看向前方邊緣模糊的光團。
前方只有一個閃爍黑白灰三色的光團,這黑白灰分有多種層次,外觀呈現美麗而複雜至極點的幾何圖案。
“你的問題不是問題,哲學人格沒打算浪費寶貴的幽能。”文藝人格的聲音震盪着聽覺神經:“是我,我費盡口舌向哲學人格申請了這個打開虛數空間的機會。”
“老大,你真是我的大救星。”若非此時沒有手臂,宋保軍真想衝過去和他握手:“快,來個王羲之的水平給他們瞧瞧。我就不信了,弄不死這幫混小子。”
文藝人格說道:“主體,我跟你透露一個小秘密吧,每一人格都有一個獨特的起源。任何人格的起源都是重大機密,由老闆保管。”
“哦?”
“而我的起源,來自於歐洲……”
“歐洲什麼地方?”
“當然是保密了。”文藝人格道:“所以我缺少王羲之的藝術天賦,你就別想了。”
宋保軍居然從對方話裡聽出一絲羞慚之意,不禁冷笑道:“你當初不是說自己是除了老闆之外最強大的人格麼,繼承了古往今來所有藝術家的天賦。”
“偶爾有幾個錯漏的,不也是什麼大事。你不要老是糾纏這種無關緊要的旁枝末節。”
宋保軍嘿嘿笑道:“王羲之的書法照耀古今,怎麼能說是旁枝末節?”
“好了好了,就你囉嗦。事實上是我當年錯過了那個年代。不過我最近正在研究一種新的書法風格,就是你買的那本舊書,裡面的字體,給了我很大靈感。”
“廖學兵的讀書筆記?”
“是的,這是一種矛盾而且奇怪的字體,像是兩種不同性格的人綜合在一起,偏偏異常和諧,沒有半分衝突。打個比方吧,塞尚和畢加索同時揉在一幅畫裡面,是不是衝突特別明顯?矛盾之極,簡直叫人無語?可是廖學兵的字體有這個能力,叫兩個如此矛盾的風格糅合起來,變得異常和諧。”
宋保軍一想廖學兵讀書筆記中的字確實給自己這種感覺,便應了聲“嗯。”
“如果你看一本小說,第一段是金庸寫的,第二段是托爾斯泰寫的,第三段你猜誰寫的?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瓊瑤吧,大概是古龍吧,大概是巴爾扎克吧,反正不同的風格不同的語言文字,你還看得下去?可是我覺得廖學兵的矛盾體會讓所有文字變得和諧起來。”
“這麼說……”
文藝人格道:“這種結合兩種矛盾的字體極其漂亮,像是幻覺一樣。我已經研究了一個多星期,感覺有所成就,所以今天應該展現出來。把你拉進虛數空間,就是跟你說明這個情況。”
“好的,那就趕緊開始吧。”
……
……
又是一道白光閃過,宋保軍重新站在講臺之前,身邊是黑壓壓的人羣,每一個人都用興奮的眼神盯着他。
“好了。”葉淨淳擱放墨塊,小心提醒道。
宋保軍覺得腦子多了許多東西,具體是什麼,也說不出個究竟。說道:“可惜事起倉促,沒有來得及焚香沐浴更衣,也罷!”
何建民怒道:“你還要裝神弄鬼到什麼時候?”
宋保軍摸出一根香菸叼在嘴上,朝系主任揚揚下巴:“建民啊,還不快給爲我點菸?”
何建民鬱悶的再次別過臉去,若非竹老在場,他的一百零八句髒話早已噴將而出。
“唉,你這人真是的,寫字還要抽菸,少抽幾根會死啊!”葉淨淳笑着接過宋保軍手裡的越戰版打火機,笨手笨腳的擦燃火苗,爲他點燃了嘴裡香菸。
宋保軍終於蓄足氣勢,一手據住案角,一把提起極品狼毫湖筆,在硯臺上吸飽了濃墨,對着宣紙一筆揮下。
先是一橫,再一撇一捺,原來是個“大”字。
這個字給人感覺非常奇怪,說端不端,說正不正,偏偏一股氣勢盪漾其間。
艾朗洲見他寫得怪異,剛要譏笑,宋保軍已連續不停寫了下去。
裘元成也覺得矛盾之至,不禁拿眼去瞅毛竹峰。只見竹老緊緊抿住嘴脣,眼睛瞪得老大。
那字似乎法度嚴謹,又覺得鬆散無形。橫豎撇捺之間剛勁凌厲,筆畫中又顯圓潤通透,實在難以形容。
竹老全神貫注,眼光一直跟着宋保軍的筆勢遊走。
葉淨淳對書法研究不深,只能緊張的站在邊上,心中暗暗加油。
宋保軍寫着寫着,嘴裡叼着的菸頭積起一截長長的菸灰,在身體晃動之下搖搖欲墜。
這時全場已是鴉雀無聲,所有人充滿期待的看着他寫字,不少人發現那截菸灰,心中猶如懸起一塊巨石,不禁爲他捏了一把冷汗。這菸灰如果掉進宣紙上面,說不定就把作品給毀了。
艾朗洲不覺唔的一聲,想不到宋保軍竟然一手寫字,另一隻手拿着菸頭撣撣菸灰,還用輕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那感覺,那做派,實在瀟灑。
一幅字不多不少,很快寫完。
在他書寫的過程中,筆勢流暢,如同瀑布奔流而下,不給人停留的餘地。很多人都隨着他的筆勢移動而緊緊屏住呼吸,直到最後一個字,筆頭微微一頓,很多人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整個教室同時傳來呼的一聲。
上面寫的是——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是蘇軾的著名詞作《水調歌頭?大江東去》。通過對古戰場的憑弔和對風流人物才略氣度功業的追念,曲折表達出懷才不遇、功業未就、老大未成的憂憤之情。同時也有歷史和人物的曠達之心,被譽爲“古今絕唱”。
宋保軍擲下狼毫,身上全是狂傲和孤獨的氣息,指着何建民和艾朗洲說道:“憑你們幾個阿貓阿狗、臭芋頭爛番薯,也敢和老子比試書法?”
全場寂靜之時,聲音顯得特別震耳欲聾。何建民看着宣紙上的書法,頓時面色蒼白,踉蹌退開。
沒有人覺得他的話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因爲那書法擺在眼前。
竹老早已忘乎所以,一把推開裘元成,牢牢站在講臺之前,貪婪的目光在紙上掃射流轉,嘴巴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臉上是異樣的潮紅。
他想伸手去觸摸那些字,卻又在將將及近之時停住手勢,顯得想摸又不敢摸,小心翼翼,生怕觸動了罕見的珍寶。
那宋保軍一揮而就的《大江東去》,整體看起來雄渾蒼涼,大氣磅礴,筆力遒勁,境界宏闊,給人以撼魂蕩魄的藝術力量。
然而在結構中,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格。使轉提按,節奏多變,線條鋒利而後圓潤,竟然給人一種古典音樂《哥德堡變奏曲》的感覺。似乎看着他的字,耳邊就能響起古爾德悽慘的鋼琴聲。
而學西方美術的人,則在書法結構中看到了梵高的《向日葵》。那字好像色彩金黃,充滿生的慾望,好像在燃燒,真正是天真充沛生命旺盛,彷彿閃爍着熊熊火焰,是那樣的豔麗,華美,同時又是和諧,優雅,甚至細膩。那富有運動感的和彷彿旋轉不停的筆觸是那樣粗厚有力。然而在這種粗厚和單純中卻滿是智慧和靈氣。
至於學國畫的傢伙,眼中變成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大手筆與精細的筆法相互結合,在具有形象性的字體之中富於詩情畫意,結構嚴謹,面面俱到,一絲不苟,每個字各有身份,各有情節,各有神態,各有性格。
這他媽簡直神了!古今中外的藝術之道殊途同歸,彷彿在這幅宣紙上得到無比正確的證明。
但具體到了字體,態勢又是一變,一時華麗,一時樸素,一時內斂,一時鋒芒畢露。種種奇怪的感覺交集在一起,組成整幅書貼。
竹老激動得渾身顫抖,連忙擦去嘴角的口水,喃喃道:“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宋保軍適時謙虛而又裝逼的應道:“竹老,這我隨便寫寫的,您覺得不滿意的地方,該罵就罵,我一定虛心接受。”
竹老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說:“這字,怪到極點,也美到極點。好,太好了,想不到茶州竟有這樣的天才,我看到這幅字,今天就算當場死了也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