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嘴裡的“特勤大人”,便是這一次突厥南侵的主力之一的領隊。
他狐疑地往長安的方向瞧了瞧,道:“真的?長安還有雄兵?”
“那是自然。特勤大人,最重要一點,陛下還在長安,柱國公據說領了大軍出城迎戰,但是柱國公夫人卻在家裡大擺筵席,並沒有一絲一毫擔心的樣子。還有,長安城的老百姓也沒有人逃難出城。總得來看,有雄兵的可能性,比沒有的可能性大。當然,若是特勤大人還是不信,不妨往長安一試,但是我們兄弟,就不奉陪了。”那人笑呵呵地脫了帽子,朝那突厥特勤大人彎了彎腰。
那特勤大人冷冷地瞧了他們一眼,道:“你們中原人,向來詭計多端,我怎麼知道,你們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那容易啊,特勤大人,您不妨再派你們突厥的勇士去長安一探究竟,不就行了?話又說回來,你們這一次有沒有中原話說得利索點兒的突厥勇士啊?別在長安一開口,就被人亂棍打死!長安的遊俠兒特別多,最近更是四處尋釁挑事,說要出城來打突厥人呢……”那人眯了眼,笑得十分諂媚。
那特勤大人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打算暫時等一等。
“也罷,我們就再觀望兩日。蕭士及是我們突厥人的心腹大患,這一次,若是能活捉他,或者打死他,對我們突厥人的士氣也是有很大用處的。也罷,咱們的探子剛派出去,總要過兩天才會回來。”特勤大人做好決定,就派人向頡利可汗送信,讓他帶着另幾處金狼鐵騎過來匯合。
……
長安城的柱國公府裡,杜恆霜另外設了小几,和諸素素、蕭嫣然、杜恆雪,還有自己的孃親方嫵娘一起坐下說話。
小几上擺的各人愛吃的點心和小食,幾個人說說笑笑,心情漸漸好轉。
諸素素想起一事。忙說道:“前天我去給封大都督的二夫人接生了,你們猜,這一次,她生了兒子還是女兒?”又警告杜恆雪,“雪兒,你不許說!”
杜恆雪抿着嘴笑,低頭淺淺吃一口茶。
杜恆霜眼珠一轉,樂得拊掌道:“一定是生的女兒!你說我說的對不對?——若是兒子,你就不會讓我們猜了!”
諸素素瞪了杜恆霜一眼,又掌不住笑了。拿手指頭點着杜恆霜道:“你啊你啊。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這個鬼靈精!——正是呢。生了個女兒,白白淨淨,還挺可愛的。”
蕭嫣然慢條斯理地道:“是啊,不管爹孃怎樣。小孩子剛生下來,都是很可愛的。只有他們長大了,才慢慢變得可惡。”
說着,她和杜恆霜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想起了蕭泰及和龍淑芝的兒子順哥兒。
這個孩子,還好被接到了柱國公府,不然真的要被那兩口子給教壞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們沒看見那穆二夫人的臉色。嘖嘖,簡直跟被人兜頭扇了一耳光一樣,難看得緊。”諸素素嘆息着搖頭,“男人家重男輕女,我覺得情有可原。可是作爲女人。她做什麼要重男輕女呢?不管兒子女兒,都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都是孃親身上的肉,怎會厚此薄彼到這種地步?”
杜恆霜好奇,“這不才生嗎?你怎麼就看得出來她厚此薄彼了?還重男輕女……沒錯,這世間,本就是重男輕女。男人是天上的雲,我們女人是地上的泥。可惜這些不沾塵埃的雲,不還是我們這些地上的泥生出來的?”
諸素素哈哈大笑,道:“霜兒你真有些意思,我以前……的時候,以爲你們這裡的女子都是個個唯唯諾諾,唯男人之命是從,一點個人主見都沒有的木頭人。見了你,我才知道我的偏見有多重。”
杜恆霜笑道:“也不能這麼說。天底下的人那麼多,你認得幾個呢?就覺得大家都一樣了?樹上的葉子還找不到兩片 一模一樣的呢,更何況人乎?”
諸素素連連點頭,“有理有理!”又道:“你剛纔問我是如何知道的,我跟你們說,她這孩子生下來,我讓穩婆抱着給她去餵奶,你知道,剛生產的女人初初分泌的乳汁,對嬰孩是最好的。她生前一個兒子的時候,就對我的話奉若神明,我說什麼她做什麼,也是自己親自餵奶。可是對這個小女嬰,她不僅不喂這初乳,甚至連一口親孃的奶都不肯喂,甚至見都不想見,在月子裡就跟自己喝下回奶湯,開始養身子,又找我要方子,打算等封大都督從嶺南迴來,她再生一胎。”
杜恆霜愕然,“還在月子裡就要養身子再生?她也算是有毅力的了。”
“沒辦法,兒子太少,她只有一個兒子,不保險,特別是現在封大夫人也有孕在身,她不急不行啊。”諸素素不以爲然的道。
其實大部分這裡的女子,都跟諸素素前世想的差不多。沒有自己的獨立人格,完全依靠男人,看不起女人,生孩子一定要生兒子。生一個兒子不夠,還要多生幾個纔算保險。
受一輩子氣,等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就開始享兒子的福,折騰兒媳婦了。
幾個人又說了一番話,看着天色漸黑,才起身告辭。
杜恆霜起身相送,站立起來的時候急了些,頓時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忙扶着案几閉了閉眼,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
“怎麼啦?姐姐?”杜恆雪在旁邊看見,忙衝過來扶住杜恆霜,一邊習慣性地把住她的脈搏,給她診了診脈,一診之下,驚喜萬分,“姐姐,你又有了!”
杜恆霜一愣,“有了?有了什麼了?”還左右看着。
諸素素心裡一動,也忙走過來,抓住杜恆霜的另一隻手腕,也診了診脈,半晌笑道:“真是恭喜恭喜,你有身孕了。我看啊,應該有兩個多月了。——這一胎,一定要養得好好的,我親自來照顧你。你務必要給我生一個足月的胎兒下來!”
杜恆霜前兩次懷孕,都是七個月早產,讓一直照顧她身孕的諸素素耿耿於懷。
雖然那兩次早產的原因跟諸素素無關,她還是很是自責。
杜恆霜恍然,怪不得前一陣子她老是覺得全身燥熱,原來是有身孕了,便笑道:“你別說我,你什麼時候再生一個?”
諸素素不好意思地撫了撫肚子,打着哈哈道:“這個嘛,以後再說。以後再說啊。哈哈哈哈……”
杜恆霜橫了她一眼。送她們出去。
方嫵娘很是高興,等蕭嫣然、杜恆雪和諸素素她們都走了,才抓着杜恆霜的手,感慨地道:“今天真是個好日子。那老婆子走了。我的外孫又來了,添丁進口,是好事,好事啊!”說着拿帕子擦拭眼角。
杜恆霜溫言撫慰,將方嫵娘送上了車,看着她往京兆尹府的方向去了,自己才進來。
回到內院上房,杜恆霜愣愣地坐在燈前,無意識撫着自己的腰腹。不敢相信自己又有身孕了。
自從永昌六年她生了陽哥兒,到現在已經三年多了,她又有了身孕。
也好,正好蕭泰及他們把龍香葉接走了,她也可以好好養胎了。她不會忘記。前兩次早產,都是因爲龍香葉的原因……
這一次,務必要和諸素素說的一樣,她要生一個足月的孩子!
……
離長安城一百多裡的葬虎嶺,也是一個小小的集市。這裡雖然叫嶺,其實是個高坡,便是最先鋒的突厥金狼鐵騎駐紮的地方,從這裡南下便是長安城,從這裡北上便是無定河。他們就是從無定河南渡來到這邊的。
頡利可汗聽說蕭士及帶着一萬多玄甲軍離開長安,要迎戰突厥金狼鐵騎,已經快要到葬虎嶺,大喜過望,帶着另外兩處金狼鐵騎風馳電掣般趕往葬虎嶺,和候在那裡的特勤一行人匯合,一共三四萬金狼鐵騎,稍事休整,以逸待勞,誓要將蕭士及斬落馬下!
“特勤,你說這中原的小皇帝在想些什麼?明明知道我們至少也有十萬金狼鐵騎,每個金狼鐵騎都能 以一當十,他們卻只讓蕭士及帶一萬玄甲軍迎戰,他是想他的大將快些死吧?”頡利可汗笑呵呵地道,“這些中原蠻子,不懂大將的重要性。你說,若是我招降蕭士及,他們中原的小皇帝會不會追悔莫及?”
“可汗大人,這……還是不要想了。咱們能殺了蕭士及是最好。咱們的兒郎們恐蕭至極。不拿下蕭士及,恐怕南侵無望啊……”那特勤還是腦子清醒些,並沒有如同頡利可汗一樣做白日夢。
“呵呵,呵呵,我就是說說,說說。”頡利可汗笑了笑,下馬去坡谷吃烤羊肉。
他們的烤羊肉還沒有吃完,突然聽見有馬匹奔跑,震動大地的聲音。
“出了什麼事?”頡利可汗將手裡的烤羊肉一扔,站了起來,“斥候呢?我們不是有斥候守在山坡上?”
就像是在迴應他的問話,一個斥候騎着馬,從山坡飛奔而下,可是還沒有跑到他們面前,一支黑色羽箭嗖的一聲從高處往下激射,將那斥候射了個透心涼。
那斥候從馬上倒栽下來,但是一腳還踏在馬鐙上,被繼續往下衝的馬拖在地上,整個人被拖得血肉模糊。
“上馬!快上馬!”頡利可汗大驚,拔出腰刀,先翻身上馬。
後面的突厥兵士跟着上馬。
只可惜,他們已經失了先機,將高坡白白讓與了來犯之敵。
一支身穿玄甲的騎兵整整齊齊出現在高坡上,冷冷地看着坡谷平地上的金狼鐵騎,像在看一羣死人。
“來着何人?報上名來!”頡利可汗惡狠狠說道,卻在儘量拖延時間,好讓自己的兒郎做好戰鬥準備。
一個被衆兵士簇擁,頭戴遮臉鐵盔的彪悍男子出現在高坡上,他看了看坡谷的突厥騎兵,微微一笑,將手一揮,“放箭!”
緊接着,隆隆的鼓聲從高坡上傳來,竟然話都不說一句,就開始了擊鼓進軍!
頡利可汗大驚。——這人行事風格快狠穩準,不拖拖拉拉。明顯不是一般的將軍,難道是……?!
他口中一個名字沒有說出口,就見高坡上如林的箭雨中,高高豎起了一面玄色鑲血紅大字的大纛,上寫六個大字:“大齊上柱國蕭”!
有大纛的地方,就是大齊軍隊的中軍所在。
這些突厥金狼鐵騎中有識得大齊文字的人突然大叫道:“是他!是他!是那個殺神!蕭—士—及!”
蕭士及!
大齊的戰神,也是突厥人心目中的殺神,在突厥家喻戶曉,能止小兒夜啼的名字!
“殺!”蕭士及怒吼一聲,舉着長刀。帶頭從高坡俯衝而下。
他本就身材高大。又是騎的最快的馬。拿着最長的刀,一入突厥人馬隊中,直入無人之境,回刀一掃。就是三四個突厥金狼鐵騎同時被斬於馬下。
他身上的玄甲不同於一般的玄甲,竟是精鐵所制,雖然沉重,但是堅實有力,護着他的身體要害之處不受傷害。
突厥人金狼鐵騎被這人的悍勇之氣嚇到了,特別是當看見他一手將長刀揮出,將三個金狼鐵騎連人帶馬斬成十二片,嚇得都要尿褲子。又看見他將長刀往馬上一掛,伸手抓住從對面衝過來救駕的特勤大人。兩手往兩邊一扯,竟然將那特勤活活撕成兩片,如同兩片死豬肉一樣往坡谷一扔,如雨般的血霧飛騰,將他整個人的背影都染成紅色。頓時嚇得不由自主策開馬頭,往葬虎嶺的兩端逃逸而去。
可是還沒有到路口,就見又一處大齊玄甲軍騎着馬圍了過來。
蕭士及這邊衝殺一陣,便鳴金收兵,回到高坡上,整好隊形,等待再次衝鋒。
而想要逃走的突厥人發現已經無路可逃了,反而激發了血液裡天生的兇悍之氣,也揮舞着彎刀殺了過去。
從大齊中軍的左右兩邊,這時跑出兩支騎兵,分東西往突厥騎兵的左右兩邊衝過去。
“兒郎們,這就是號稱戰神的蕭士及!拿住他,我許你們黃金萬兩,還有美人無雙,我們突厥人沒有投降的懦夫,只有戰死的英雄!——上啊!”頡利可汗陣前鼓舞大家的士氣,一時雙方殺的難解難分。
蕭士及也漸漸感到從突厥人那裡來的壓力。
但是他不能後退,也不能放棄,更不能放開一條口子,讓這些突厥人離去。
他的目的,就是要在這裡,將突厥人剩下的三四萬金狼鐵騎完全殲滅在此。
只要消滅他們所有的金狼鐵騎,大齊至少能享二十年太平時光!
“兄弟們!突厥人殺我兄弟姐妹!佔我大好河山!不把他們殺光在此,大家都沒有活路!——殺!”蕭士及一聲怒吼,取出自己的弓箭,唰唰連珠箭發,將頡利可汗周圍保護他的勇士殺得乾乾淨淨。
但是突厥人對他們的這個王保護得非常厲害,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頂上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擋着蕭士及的神箭。
蕭士及一壺羽箭射光了,還沒有傷到頡利可汗一根毫毛,雖然在頡利可汗身前,已經壘去了一座小小的屍山。
這一場騎兵大戰,從清晨一直打到黃昏。
一抹血色殘陽掛在葬虎嶺的樹丫之上,映得一片蕭索。
一個又一個兵士死在戰場上,蕭士及手臂和腿都受了刀傷和箭傷,而頡利可汗,也被他一刀斬在背後,深可見骨。
在十來個忠勇兵士的拼死護衛下,頡利可汗還是殺出一條血路,離開了葬虎嶺,來到無定河邊,準備渡河北上,回返突厥。
他回頭看着那葬虎嶺,突然想起來,虎音通“胡”字,中原人也把他們突厥人叫“胡人”。原來這裡,是“葬胡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