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大哥……”穆夜來看見這一番情景,喉頭頓時哽咽起來。她禁不住想起上一世,蕭士及鮮衣怒馬,驕兵悍將,僕從如雲,談笑自若地縱馬從她面前走過,她的眼裡從此就再也沒有了別人……
蕭士及聽見聲音,慢慢擡頭,目光森然地看過來。
穆夜來忙用手捂住嘴,倚在門邊,淚中帶笑地看着他,輕輕叫了一聲:“……蕭大哥。”
夕陽西下,狹小的庭院灑滿點點金黃色的餘暉。
一棵高大的皂莢樹從對面的院牆伸過來茂盛的枝葉,樹影橫斜,將小院罩了一半。
一隻黑色的烏鴉站在皂莢樹的枝幹裡,歪着頭,看着院子裡一站一坐的兩個人,偶爾發出“呱呱”的叫聲,打破了小院的寧靜。
蕭士及見又是穆夜來,窒了窒,低下頭,往嘴裡快速扒了幾口飯,將一大碗菜飯吃得乾乾淨淨,然後起身,端着碗和筷子來到牆角的大缸旁邊,用瓢舀水漿碗筷衝乾淨。
穆夜來忙跟了上來,道:“蕭大哥,讓我來吧,我來幫你。”
蕭士及沒有理她,將衝乾淨的碗筷轉身拿回廚房放起來。
穆夜來停了下來,往院子裡看了一眼,看見蕭士及剛纔泡了衣裳的木桶,忙走過去,蹲下來要給蕭士及洗衣裳。
蕭士及從後面大步走過來,劈手一掌,將她推得一個踉蹌,趔趔趄趄地從木桶邊讓開。
“走開。”蕭士及淡淡說道,自己將木桶拖到臺階邊。坐了下來,伸手進去搓洗着剛纔用皂莢水泡着的衣裳。
穆夜來眼睜睜看着蕭士及做着這些女人應該做的事,忍不住淚如雨下,蹲在蕭士及身邊。顫抖着聲音道:“蕭大哥,你不要氣餒。突厥之圍非你不能解,你放心等着,陛下一定會馬上啓用你的。”又道:“這些都是女人做的事,你別做了,我幫你做。蕭大哥,這裡的小石屋怎能住人呢?你跟我去我家去住吧,我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屋子,我害怕……”
蕭士及正在洗衣服的手停了停。搖搖頭,還是那句話:“走開。”
穆夜來有些氣結。她想不出蕭士及爲什麼還是這樣對她?!明明杜恆霜都走了,不要他了,跟他和離了,他還這個樣子,有什麼意思?!
“……蕭大哥!”穆夜來還想再下水磨功夫,勸得蕭士及回心轉意。
院門吱呀一聲,又被人推開了。
蕭士及和穆夜來一起擡頭看去,卻是一個披着海棠紅軟綢披風,梳着望月髻。頭插七寶鳳釵的豔麗女子站在門口。——正是綏元縣主齊月仙。
齊月仙是第一次來到南城蕭士及的住處。她等了這些日子,也沒有等到陛下和太子那邊改主意,而她的義父,南寧親王齊孝恭,也是一個只記得他自個兒的主兒,並沒有爲她打算過。沒法子,她終於坐不住了,決定來看一看蕭士及。
結果第一次來,就看見穆夜來和蕭士及在一起。
看她蹲在蕭士及身邊的樣子。齊月仙心裡有些酸溜溜地。看這兩個人有多親密……
難怪蕭士及的原配杜恆霜會自求下堂……
齊月仙在心裡品度着蕭士及和穆夜來的關係,一邊走了過來。對蕭士及福了一福。
“蕭大人,”齊月仙有禮地道,“穆姑娘說得很對。突厥之圍,非蕭大人能解不可。蕭大人有萬夫不擋之勇,當年在漠北斬殺突厥,不僅靠戰陣,而且靠悍勇!突厥之人,本是化外之民,只服強力和刀兵。要對付他們,只有比他們還要狠,還要兇殘,比他們還嗜殺!”
這番話,倒是跟蕭士及在天牢那一次跟呂大郎說的話不謀而合。
蕭士及有些意外地看了齊月仙一眼。真看不出來,這女子還有這番見識……不過轉而一想,齊月仙本來就是蕭銑的皇太女,能有這樣的見識,一點都不奇怪,便又低下頭,起身將木桶裡的衣裳擰起來,倒了木桶裡的水,再從院子一角的大缸裡又舀了幾瓢水到木桶裡,把剛纔擰起來的衣裳放到裡面涮洗。
齊月仙看着蕭士及做這些本來不應該男人做的活,也有些心酸,怔了半晌,低聲道:“蕭大人,我很抱歉,我無意破壞你的家庭。我不知道你的夫人一點容人之量都沒有。我願意嫁給你,純粹是因爲一片仰慕之心,仰慕你是一個不世出的大英雄。陛下雖然下旨並嫡,其實只要你夫人高興,我願意以她爲尊,她爲大,我做小,可是她不給我這個機會……蕭大哥,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把你夫人找回來,我可以去向陛下求情,給你復爵……”
蕭士及聽得火星直冒,手裡的拳頭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可是又不想跟這個女人在院子吵起來……自從杜恆霜走後,他連說話都懶得說了,更別說跟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吵架,便只是一伸胳膊,指着院門,冷冷地道:“滾!”
齊月仙的臉唰地一下子紅了。她沒想到,她這樣做小伏低,蕭士及還是一點顏面都不給她……
但是她沒有那麼容易氣餒。
齊月仙眼珠一轉,看向躲在蕭士及身後的穆夜來,沒有忽略她脣邊的一絲竊笑。
“穆姑娘,你說句話吧。蕭大人最聽你的話。”齊月仙故意道。
蕭士及的脣果然又抿了起來,抿得緊緊地,顯得他的神色更加肅殺。
穆夜來見齊月仙把火引到她身上,在心裡暗暗罵了齊月仙一句,從蕭士及背後走出來,有些委屈地道:“綏元縣主,您這麼說是什麼意思?若不是陛下下旨讓你跟杜姐姐並嫡,杜姐姐怎會離蕭大哥而去?——是吧,蕭大哥?”
說完見蕭士及神色肅然。一句話都不說,穆夜來眼珠一轉,又道:“當然,也是杜姐姐性子太過剛烈。其實這種事。她若是全心全意爲蕭大哥着想,就不會做出自求下堂的事兒,蕭大哥也就不用抗旨,更不會被奪爵了。所以說來說去,做女人的如果不能全心全意爲自己男人着想,不能忍辱負重地話,其實不值得男人傾心相待……”
蕭士及斜過頭,冷冷地看着穆夜來,還是不說話。
穆夜來臉上本是含笑。漸漸地,在蕭士及目光的注視下,有些堅持不下去了,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硬,心中也有些慌亂,一雙手絞着手裡的帕子,咬了咬下脣,硬着頭皮又道:“……若我是蕭大哥的夫人,我絕對不會如杜姐姐一樣做得這樣過份。爲了蕭大哥的前程,我什麼人都能忍。什麼苦都能吃的……”說完越發含情脈脈地看着蕭士及,充滿期翼地等着他開口說句話。
咣噹!
院門處又一聲響。
這一次,飽經摺磨的院門終於受不了了,撲通一聲整扇門從門框處脫落,倒在地上。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子手裡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肉,滿臉怒色地站在門口,指着穆夜來和齊月仙那邊大叫:“你們夠了啊!把人家原配夫人擠走了,還到別人家男人面前下蛆,你們還要不要臉?!——啊。還要不要臉!”說着。大步走了進來。
來到蕭士及身邊,那老婆子先將手裡那碗雞肉塞到蕭士及手裡。怒道:“是我家老爺子要給你送來的!你別謝我!——去!回屋裡把衣裳穿上,看你這個樣子,光着膀子跟這些賤女人勾勾搭搭。難怪你老婆受不了。我跟你說,是女人都受不了!”
蕭士及一愣,看向那扇被老婆子推到地上的院門,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門簡直就是個擺設,他這屋子,也是跟菜園子一樣,誰都能想來就來……
那老婆子是跟蕭士及一起守城門的那個年老護軍的妻子。她和那老護軍本來可憐蕭士及被那些人整得妻離子散,從人人敬仰的大將軍,一落千丈,成了一無是處的守門人,所以平日裡很是照顧他。
不過沒想到,今天卻在門口聽了這樣一出好戲。
“你是不是就是那個穆侯府的三小姐?我跟你說,你真是丟盡女人的臉!人家是有老婆的人,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有老婆?!啊——!現在你把人家老婆逼走了,算你狠,可是你要不要賤到這種程度,人家都走了,還往人家身上潑髒水啊!我呸——!”說着,往穆夜來臉上啐了一口。
蕭士及板着臉,轉身進到屋裡,將屋門咣噹一聲關上。
穆夜來見蕭士及居然一走了之,又氣又恨,對那老婆子板起臉道:“你發什麼瘋?你是蕭大哥什麼人?要你管他的事!”
“我不是他什麼人,那你又是他什麼人?見人就叫哥哥,我要是你娘,我打斷你的腿,也不會讓你出來丟人現眼!好好的大小姐不做,非要做下三濫的妾室姨娘,你以爲做妾很了不起啊?不要因爲你是小婦養的,就要跟着做小婦。你這樣自輕自賤,沒有人會把你當人看!我勸你死了這份心吧,蕭大人要是看不出來你是什麼人,他的官兒也算白丟了!”
那老婆子字字誅心,說得穆夜來羞慚不已,惱道:“你胡說八道什麼?我不跟你一般見識!”說着,急匆匆跑出了蕭士及的小院子。
那老婆子罵跑了穆夜來,又轉身看向齊月仙,虎視眈眈。
齊月仙被這老婆子的氣勢嚇得後退兩步,警醒地道:“你別亂來。我可是縣主,我是陛下親口賜婚給蕭士及並嫡的,可不是下三濫的妾室姨娘之流。”
那老婆子怪笑一聲,嘖嘖道:“咦,你剛纔不是說,你可以尊人家的原配夫人爲大,你爲小嗎?怎麼現在又反口了?敢情你剛纔的話都是放屁啊!”
“你這婆子,說話恁地粗俗!”齊月仙被這老婆子氣得發抖,簡直是秀才遇到兵,有口說不清的感覺。
“我粗俗?我再粗俗也沒搶人男人!”老婆子一點都不怵齊月仙的縣主身份,“你別以爲陛下封了你縣主,你就把自己當個人物。你爹都被人逼死了,你居然還有臉讓陛下賜婚並嫡,還想高高興興嫁人?我呸——!你爹到底是怎麼死的,全天下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吧?你把人家原配逼走了,還要裝模作樣說要她爲大,你爲小。你別忘了,你是士族的嫡女,還有陛下撐腰,人家只是寒門庶族出身,又沒爹沒孃家,怎麼壓得過你?人家都走了,你還要把人找回來。找回來幹嘛?繼續受你的氣?看你天天跟人家的男人親親熱熱?!”
蕭銑的死。確實是齊月仙心裡打不開的結。她執意要嫁給蕭士及,也是因爲她答應過她爹的話……
她原以爲這些事情,別人都不會知道,可是在這老婆子嘴裡,她的一切似乎都無所遁形。
“不知所謂!懶得跟你說!”齊月仙也丟下一句話,慌慌張張跑走了。
“你們這些賤人再敢來,我老婆子放狗咬你們!”那老婆子叉着腰,站在蕭士及院門口,指着齊月仙和穆夜來的背影,滔滔不絕地罵了半個時辰。
蕭士及在屋裡穿好衣裳。站在窗邊靜靜地聽了半天,見那老婆子終於罵完了,在心裡嘆口氣,從屋裡尋了個杯子,裝了一杯水,開門出來,送到那老婆子跟前,遞了過去。
老婆子正是口渴的時候,接過來一飲而盡。對蕭士及道:“蕭大人。對這些賤女人,一定不要手軟。她們都是不安好心的。你別信她們說的什麼尊你夫人爲大,她們爲小這種屁話!她們要是進了門,你夫人是鬥不過她們的。你自己也聽見了。那什麼縣主,先還跟你說,她寧願爲小,你夫人爲大。可是轉頭見了我,就說她不是什麼下三濫的妾室姨娘。你聽聽,這纔多會兒,她就轉了口氣,可見得這些賤女人最會做的就是表面功夫。先哄得你高高興興,然後在你面前嚼蛆,給你夫人上眼藥。可憐你夫人無依無靠,又沒有這些女人會耍心眼兒,只好自求下堂……”
蕭士及默默聽着,突然道:“你認識我夫人?”
“不認識。”那老婆子搖搖頭,“我怎會認識她?”
“那你怎知道她不如這些女人會耍心眼兒?”
那老婆子切了一聲,很不可思議地看着蕭士及,道:“蕭大人,你真的不明白?如果你夫人比這些女人還會耍心眼兒,她就不會自求下堂了!——這點道理都不懂,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大官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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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士及有些痛苦地閉了閉眼睛。
是啊,這樣簡單淺顯的道理,他卻沒有想明白過。那些日子裡,他都在日日夜夜想着什麼呢?
“蕭大人,你不會真的不知道這些女人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吧?”那老婆子覷着眼睛,打量蕭士及的神情。
蕭士及還是抿着脣,在心裡翻騰不已:以前確實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卻已經晚了……
那老婆子像是聽見了蕭士及的心聲,嗐了一聲,搖頭道:“算了,現在知道,也不算晚。不過啊,你是再不能跟這些賤女人勾勾搭搭了。你夫人呢,既然這樣剛烈,應該是不會回頭了,但是你以後再找老婆,應該找正經女人過日子,不能找這種削尖了腦袋往別人家裡鑽的女人。她們費了這樣大的力氣,想得到的東西肯定不是一般的東西。你要知道,殺頭的買賣有人做,賠本的買賣卻無人做。——她們現在對你越好,以後的日子裡,從你那裡要得到的東西就越多。”說完就揮揮手,“好了,我回去了,那碗雞肉你趁熱吃了。”
蕭士及聽了這話,頓時如同醍醐灌頂,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都迎刃而解,可是再想起那老婆子說,霜兒再也不會回頭了,他的心裡頓時痛不可仰,一個人扶着門框慢慢滑下,靠坐在臺階上,用手捂住了臉。淚水順着指間的縫隙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