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恆霜在車裡悶着小臉,蕭士及也知道她是想起了岳父。而他同杜先誠的情分不止是翁婿,更有師徒之誼,也跟着心裡不好受,輕輕拉了杜恆霜的手,在她耳邊安慰道:“霜兒,你如今跟我成親,岳父在天有靈,想必也是歡喜的。等秋日重陽的時候,我帶你去洛陽給岳父大人上墳。”
杜先誠當日的死訊傳來,方嫵娘已經帶着杜家一家大小回洛陽了。後來就在洛陽杜家祖墳處,給杜先誠造了一處衣冠冢。
杜恆霜心裡正想着要回洛陽拜祭亡父。蕭士及主動提起,杜恆霜連忙點頭,回手握了蕭士及的手,仰臉微笑,“多謝你記掛我爹。”
“你爹也是我爹,還是我師父呢。你忘了,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兩重責任在身,我怎麼會忘?”
兩人在車裡喁喁私語,就沒有看見走過的佛朗斯牙朝拜團裡面,有一個黑髮黑眼、神情寂寥的長大漢子,跟那些金髮碧眼的佛朗斯牙人完全不同。
使團終於過盡,長安城的大街又可正常通行了。
大車很快回到蕭家,正趕上裡坊關門落匙要宵禁的時刻。
蕭家如今是這一片裡坊最大的官兒,坊正十分巴結蕭士及。
恭恭敬敬守在裡坊的大門口,對蕭士及的大車行禮,笑問道:“蕭大人剛回來啊,真是貴人事忙啊。”
蕭士及打開車簾,對着坊正頷首微笑,“餘坊正多禮,天晚了,回去好生歇息。”
蕭家的大車在裡坊的街道上穿行,很快來到自家的宅院門口。
關氏派的小丫鬟一直在角門等着,跟幾個門子聊天閒扯。
看見大爺和大少奶奶的車終於回來了。那小丫鬟提了裙子,一溜煙回後院給關氏報信去了。
關氏正在中堂的大廳裡安排酒席。
狀元樓的席面也纔剛剛送來。因是晚食,太早了許多菜都涼了,吃着不對味兒,都是掐着點兒送來的。
靠東牆的一排交椅都撤下去了,放着一張楠木長案,上擺着從狀元樓送來的菜餚。
中堂正中空敞的地方,正北面一張食桌矮几,是給龍香葉坐的,蕭嫣然年紀最小。會跟着龍香葉坐在上首相陪。東西兩面各有兩張長一些的食桌矮几,是蕭士及和蕭泰及夫婦各自落座的地方。蕭泰及這邊下首還有一張長形矮几,是給金姨媽和陳月嬌坐的。雖然她們不算是正經蕭家人。但是龍香葉開口讓她們一起吃飯,她們自然沒有不從的。
看着東牆邊長案上的珍饈佳餚,關氏大部分連名字都叫不上,有些心怯,特特得將陳月嬌叫來給她作陪。
陳月嬌笑着看了一眼席面上的盤菜。有意指點給關氏聽。
“表姐,狀元樓不過是整治中等席面的,算不上最好。這邊是熱菜,有炙白龍、吳興連帶鮓、明火水煉犢、八仙盤、箸頭春、五生盤,還有遍地錦裝鱉,這個是通花軟牛腸。用羊油炸的。還有一盤光明蝦炙,老夫人最愛吃,待會兒擺在她面前即可。羊皮花絲是大爺愛用的。擺這邊吧。”陳月嬌一邊說,一邊動手指點下人將這些菜餚擺上各自將要落座的矮几。
大齊人宴飲,都是各自面前有幾,將菜餚一道道端上來,擺在各自面前的案几上即可。
關氏咋舌道:“那邊的八仙盤可是燒鵝?”
陳月嬌咯咯笑着。掩嘴道:“表姐也懂這道菜?”
“曾經我跟我娘去赴宴,見過這道菜。”關氏有些尷尬。忙指了另一邊的涼拼問道:“這是什麼?”
陳月嬌繞道另一邊瞧了瞧,隨口就道:“那是清涼碎,是狸肉做的,要燉熬十來個時辰,才能成羹,掰在井水裡放涼了就能切成小碎塊兒了。還有菹齏,加了生藕,拌在羹裡極鮮美。咦,居然還有魚膾,不錯不錯,鮮香細嫩,這個大少奶奶應該喜歡。”
溜眼在席上看了一圈,就看見裝在細白瓷深肚廣口大甕裡面的冷蟾兒羹,欣喜地道:“大爺真是手面闊綽。表姐你看這道冷蟾兒羹,在酒樓裡一小碗也要賣五百錢,這麼一大甕,怕不是要花上五十兩銀子吧。”
關氏訝然,走過去繞着那道冷蟾兒羹瞧了半天,瞪着眼睛道:“這麼貴,莫不是龍肉做的?”
陳月嬌捂着嘴笑得花枝亂顫,“表姐真是風趣。這是新鮮蛤蜊肉和蛤蜊原汁做的,再加高湯、雞卵白和豌豆仁勾芡,裡面還加了新鮮百合,甘脆清涼,滑稠味鮮。——我看,這道菜纔是專門爲大少奶奶準備的,我們都是沾了大少奶奶的光呢。”很是喜不自勝的樣子。
關氏心裡酸溜溜地,撇了撇嘴道:“就算有銀子,也不能這麼糟蹋。吃了能昇仙嗎?”一臉鬱郁。
屋裡伺候的下人互相交換了眼色,低頭悶笑。
陳月嬌忙拽了拽關氏的袖子,笑道:“表姐是勤儉持家的好手,老夫人和表姐夫都承表姐的情呢。”
關氏想到自己還要求杜恆霜幫她把那些放出去的針線上人買回來,只好轉不悅爲喜悅,使喚屋裡的丫鬟婆子擺箸備飯。
“除了菜餚,還有主食。這邊的槐葉冷淘涼麪和生進二十四氣餛飩,還有見風消、生進鴨花湯餅,是給大傢伙吃的。這一小竹筒的黃梁飯,是專給老夫人用的。”陳月嬌看着下人擺好菜餚,又吩咐她們上主食。
“黃梁飯會不會太糙了些?”關氏不解。龍香葉平時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人,香米飯她有時候都嫌粗糙,更別說下人吃的黃粱米。
陳月嬌有心賣弄,指着那黃黃的竹筒道:“這不是一般的黃粱米。這是精挑細選的上等小米煮熟。然後將海蔘、魷魚、雞肉、蝦仁切成細末清蒸,再和煮熟的小米一起翻炒。吃的時候,裝在這竹葉卷裡面吃,清香不膩,極是養人。”
關氏這下子回過神來,狐疑地看着陳月嬌道:“這些東西。我都不知道,你如何懂得這麼多?”
陳月嬌的爹爹,不過是一個藥鋪掌櫃,因賣假藥吃了官司,入獄不久就病死在獄中。家裡只剩下她們兩個女人,陳家的族人哪裡是吃素的,日日催逼她們,不是要把金姨媽改嫁出去,就是要給陳月嬌找個女婿。她們倆沒法子,纔到長安城投奔自己的孃親。
陳月嬌出身在這樣的人家。如何能知道這些大富之家常用的菜餚?——不僅知道名字,甚至連做法似乎都一清二楚。
陳月嬌暗叫一聲不好,自己看見這些熟悉的菜餚。一時晃神,忘了裝愚了,情急之下,支支吾吾半天,才輕聲道:“不瞞表姐。我家裡曾經揭不開鍋,我娘帶我去大戶人家做過幫傭,在大戶人家的廚房裡待過一陣子。”
這倒是實情。不過金姨媽幫傭,只是在廚房做雜活兒,大師傅做菜餚的時候,都把她們這些雜役婆子趕得遠遠的。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得這樣詳細。
當然關氏根本就不知道這一岔就是了。
關氏恍然,有些慚愧自己錯怪陳月嬌了,握着陳月嬌的手低聲安慰她。“辛苦你們了。放心,從今以後,你們就跟我住在蕭家,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和姨媽的。”
陳月嬌擡起頭。一雙細長的眸子裡已經盈滿了淚水,對着關氏盈盈下拜。“多謝表姐活命之恩。如有機會,月嬌以後一定報答表姐。”
關氏笑了笑,沒有把陳月嬌的話放在心上。畢竟一個寄人籬下的寡母之女,以後不是嫁給貧苦人家做正室,就是給富貴人家做妾,她哪裡指望得了陳月嬌報答自己?——若是能好好的嫁出去,不拖累她就謝天謝地了。
陳月嬌以爲她瞞得好,可是隻要蕭士及一到跟前,她的眼珠子就跟牽了線一樣,一圈一圈往蕭士及身上繞。關芸蓮和蕭泰及都看在眼裡,不拆穿她罷了。他們兩口子願意讓金姨媽和陳月嬌留下來,也是有一段不足爲外人道的心事的。
“二少奶奶,大少奶奶和大爺回來了。”剛纔在大門口張望的小丫鬟箭一般跑進來,向關氏回報。
關氏大喜,將陳月嬌的事情拋開,忙道:“你給我去大少奶奶的院子通傳一聲,就說我有事要見大少奶奶。”
那小丫鬟領命而去。
關氏就把此間的事情託付給陳月嬌,“幫我去請婆母還有小姑過來坐席,我親自去請大少奶奶和大爺。”
陳月嬌含笑點頭,看着關氏帶着兩個丫鬟一徑去了。
杜恆霜和蕭士及剛回到自己的院子,就聽見丫鬟進來回報,說二少奶奶求見大少奶奶。
這是專門使了下人通傳的,都是妯娌,本來不該如此生分。但是蕭士及昨兒剛拿兩個看門的婆子做筏子,治了這些下人“不敬大房”的罪,蕭家下人不敢再自專,一溜兒都轉到大少奶奶這邊來,二少奶奶和二爺都靠後了。
蕭士及走到屏風後面換衣裳,不置可否。
杜恆霜笑了笑,對丫鬟道:“領二少奶奶去東次間,我換了衣裳就過去。”
關氏跟着丫鬟進了東次間等着。
屋裡的陳設再一次晃花了她的眼,但是礙着有丫鬟在旁邊候着,她倒是不敢亂看,笑着跟丫鬟閒話。
杜恆霜倒是沒有讓她等多久,換了家常大紅竹葉紋半臂和月白羅裙,將頭上的首飾取了幾樣下來,就帶着知畫過到東次間。
關氏急忙站起來,寒暄兩句,就躲躲閃閃地道:“大嫂,可否借一步說話?”
杜恆霜對知畫看了一眼。
知畫會意,忙躬腰出去了。
關氏撲通一聲跪在杜恆霜面前,哀求道:“大嫂救我!”
杜恆霜嚇了一跳,忙將她扶起來,問道:“出什麼事了?”
關氏就將自作主張,遣散針線上人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哀求道:“大嫂,我實在不知此事不妥,我原以爲,將她們不要身價放了出去,對大爺的官聲有利。——我真不是有意的。”
杜恆霜聽明白始末。不由有些啼笑皆非,笑着扶關氏在錦凳上坐下,細聲細氣地道:“二弟妹,大爺不是文官兒,要那麼好的官聲做什麼?再說,這些針線上人當初蒐羅進來的時候,可是費了不少銀子,您這一放,足足放跑了四五千兩銀子。要說靡費,您纔是花了西瓜。省了芝麻。”頓了頓,又搖頭道:“這事兒太大,我做不了主。要問大爺示下。”
關氏嚇得渾身發抖,幾乎從錦凳上歪了下來,哆哆嗦嗦地道:“怎會如此貴?”
杜恆霜想了想,又覺得此事不是關氏一人做得出來的,便問道:“你放人的時候。可仔細看過她們的賣身契?”
賣身契上一般都清清楚楚寫着賣身的年限,價碼,還有名頭,籍貫,住址,父母等內容。
如果關氏仔細看過賣身契。應該就不會捅這麼大簍子。
關氏卻急聲道:“我當然看了。那些身契上沒有寫賣身的價碼,要不然,我真不敢的。”
杜恆霜神色略變。手裡把玩着一把墨玉鎮紙,良久放下鎮紙,道:“除了發還她們的契紙,你還做了什麼?可去官府下檔子?”
賣身爲奴的人除籍的時候,除了主家發還賣身契。還要主家去官府消檔子,將自己的名姓從奴籍移到良籍這一檔。纔算是真正除籍。
不然不作數的,隨時可以被當逃奴論處。
大齊的逃奴法,和大週一樣嚴苛,很少有人願意做逃奴。
關氏窒了窒,低頭垂手站在杜恆霜面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記得了。似乎是吩咐過外院的蕭義大管事去官府下檔子。”她是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
“哦,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回頭問問蕭大總管。”杜恆霜笑着站起來送客。
關氏沒有從杜恆霜這裡得到準話,又聽見蕭士及在簾子外面咳嗽了好幾次,知道他是不耐煩了,忙說了兩句“家宴開始了,請大爺和大少奶奶都去”,就告辭離去。
蕭士及走進來問道:“有什麼事?鬼鬼祟祟的。”
杜恆霜也不瞞他,將這件事說了一遍。
蕭士及哼了一聲,袖着手坐到杜恆霜身邊,“自作聰明的蠢材。蕭義給我說起過了,我讓他把那些人送到莊子上暫住。我花了大價錢尋來的針線上人,她問都不問一聲就自作主張開發了,也不知道是當這裡真的是她的家呢,還是當我是個傻子好糊弄。”
杜恆霜不好接話,推着他道:“這些家裡的事,你以後別管了,就交給我。不然你一個大伯哥,還要跟她纏夾不清不成?”
蕭士及“嗯”了一聲,苦笑道:“你道我想管啊?這不是沒法子嘛。以後就好了,我把這個家,就交給娘子你了。——連我都是你的,你想怎樣都行……”說着就不規矩起來,一雙手攏上杜恆霜的纖腰,“……這小腰細的,我一隻手就能弄折了。”
杜恆霜啪的一聲將他的手推開,“該去家宴了,你還羯羯嗷嗷的。等下遲了,娘不會說你,卻不會對我有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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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士及笑着起身,“怎麼會呢?是我耽誤了娘子的功夫,我會跟娘說清楚的。”言罷帶着她一起去往中堂。
中堂的院子裡,一連十多個黃澄澄的楠木貼金花鳥宮燈高掛在院牆四圍,照的中堂院子亮如白晝。
中堂裡面,兒臂粗的通明牛油巨燭映着硃紅色喜鵲登枝紫檀槅子,莊雅肅穆。
他們倆進來的時候,蕭家別的人都到齊了。
龍香葉坐在上首,皮笑肉不笑地站起來,“大少奶奶可算是來了。再不來我老婆子都要餓死了。”
當着蕭家所有人的面,杜恆霜沒料到龍香葉還真說了,臉一下子就紅了,忙快步低頭上來行禮道歉。
蕭士及抿了抿脣,跟在杜恆霜後面給龍香葉行禮,笑着道:“娘這是在怪兒子了?”
龍香葉嗐了一聲,對蕭士及招了招手,“你事務繁忙,娘是盡知的,怎會怪你?”言下之意,就是他們來遲了,一定是杜恆霜的錯,是她扯後腿了。
蕭士及上前一步,扶着龍香葉坐下,陪笑道:“今兒是兒子有事耽擱了,霜兒爲了等我,才遲了一步的。”
龍香葉點點頭,“正是呢。娶個兒媳婦回來,只要伺候好我兒子就行了,我這老婆子面前怠慢一點,我不會怪你。”
大齊人娶妻,都號稱首先是爲了侍奉父母長輩,然後纔是傳宗接代。
龍香葉明明就在說杜恆霜眼裡只有她男人,沒有父母,是爲大不孝。
杜恆霜只好認錯,“今日是我來遲了,請婆母責罰。”
龍香葉不理會身邊大兒子驟然冷下來的面龐,笑着道:“當然要罰。——就罰你今天陪我吃飯,給我奉菜吧。”
居然這樣輕鬆?
做人媳婦,侍奉翁姑,本來就要端茶送水。婆母吃飯的時候,按理媳婦就要在旁奉菜,根本就是應有的責任,不算是責罰。
杜恆霜又驚又喜,覺得龍香葉也不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人嘛,笑着對蕭士及眼眸輕閃,就對龍香葉道:“娘這是偏着我了。”說着走上前來,對蕭士及道:“我來侍奉娘吧。”
蕭士及頓了頓,還是點點頭,走到自己和杜恆霜的條案前孤零零地坐下。
龍香葉滿臉笑容,對屋裡的人道:“今兒人齊全,我的兩個兒子都娶了妻,以後你們要夫婦一體,勤儉持家,不可妄生事端,吵得家反宅亂的。”說完又對蕭士及和蕭泰及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們兄弟倆要好好扶持,方是興旺之家。”
蕭士及和蕭泰及齊聲應喏。
龍香葉先舉筷子,大家才吃起來。
杜恆霜躬腰站在一旁給龍香葉奉菜。
平日裡這活兒都是龍香葉的大丫鬟梅香做的。
今日杜恆霜站了梅香的位置,梅香只好躲到中堂一側的梢間裡去了。
“這個光明蝦炙是婆母愛吃的,看這火候還不錯。”杜恆霜一理一理給龍香葉奉菜。
龍香葉今日吃的挑剔,每樣菜吃兩口就不要了,還要杜恆霜把她吃剩下的菜當場吃掉,美其名曰是“賞”給她的。
大戶人家長輩給小輩賜飯賞菜本是常事,但很少有把自己真正吃過的剩菜給小輩的。
杜恆霜一向不吃別人吃剩的東西,況且龍香葉愛吃的菜,都是她平日裡不吃的,可是長者賜,不可辭,只好捏着鼻子往下嚥。
輪到最後一道通花軟牛腸,杜恆霜實在吃不下了。她躬腰站在龍香葉身邊,被那股濃厚的羊油的羶味噁心得腹內翻涌,今日又吃了不少她平日裡不吃的大油大肉,一時掌不住,胃裡翻騰,張口就吐,恰好從上到下,一股酸臭的穢物吐了龍香葉一頭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