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兩人同侍一夫的話,自己女兒會不會吃虧呢?若朱雲影將來有幸身居高位後,還能不能待清如像此刻一樣呢?
這一份憂慮被朱雲影率真甜美的巧笑嫣然,湛如秋水的燦星明眸給掃去了,這個女孩是他親自看上的,一定不會有錯,他看人,特別是女人,總沒有錯過,就像他當初看上了尚奴一樣。
尚奴是朱夫人早幾年前買的衆多奴隸中的一個。朱帷圖有日路過後院,看見一個女僕正在井邊洗衣裳,她垂着頭,夕陽在她高高的白潔的額頭上灑下光暈,他看到她的側臉,長長的睫毛蓋着眼睛,膚白如雪,他不曾想到家中有這般不施粉黛也那麼美麗的僕人,心下疑惑。
朱帷圖帶着疑惑和好奇走了過去,浣衣女擡頭看來人,朱帷圖一震,浣衣女忙低下頭,跪了下來,這時一個婆子走了過來,恭敬地對朱帷圖道:“不知道老爺會來這裡,奴婢馬上帶她走!”隨即又對浣衣女道:“你看看,又嚇到人了!”
婆子拉起浣衣女,朝朱帷圖行了禮便轉身離開,朱帷圖還愣在原地,片刻,他才恍然自語道:“沒事,沒事。”
當晚,朱帷圖向朱夫人問起那個浣衣女,朱夫人笑道:“你是說尚奴吧!她手腳利索,少言寡語,要不是她長得醜,我倒捨不得讓她去洗衣裳呢!”
“她左臉上那道疤痕是怎麼回事?”
“她說從小就這樣了,不記得了,興許是幼時被人劃的吧,她們這種低賤的奴隸最是可憐了!你可是被她的醜容嚇到了?”
朱帷圖沉吟不語,他看見尚奴一瞬時的震動不是因爲被她臉上的疤痕所嚇到,而是尚奴擡起頭時那雙閃着不同一般的神采的星眸,流動着微波,盪漾着漣漪,藏着多少心事,掩着多少才情!
當時朱帷圖被這一雙會說話似的眼睛徹底震住,徹底攝住,片刻後才發覺她的左邊顴骨處有一道兩寸許的紅色疤痕,旁人看起來或許很是瘮人很是醒目,但朱帷圖卻覺得那倒像斜紅面靨,不覺得有多可怕,反倒給她添了幾分神秘,幾分難以說清的撩人。
很長一段時間裡,朱帷圖都忘不了那雙會說話般的眸子,便故意時不時路過後院,想再見到那個叫尚奴的浣衣女,而每一次看見她,她都是在默默地浣衣,低垂着頭,長睫毛遮着那雙美目,一言不發,面無表情。
朱帷圖會佇立良久,只爲等待着看一眼那雙令他朝思暮想的眸子。但凡觸到她那雙眼睛,朱帷圖的心裡頓時就澎湃不已,一股強烈的衝動和慾念總在他心中作祟。
朱帷圖當初被那雙眼睛和自己的念頭搞得心緒不寧,最終他決定收尚奴爲妾。這個決定使朱府上至朱夫人,下至粗使丫鬟,都很詫異,朱帷圖的小妾們個個都年輕貌美,沒有人敢相信朱大人要納一個年紀不小而且很醜的女子爲妾。朱夫人怕尚奴的醜陋丟朱門的面子,甚至提出讓尚奴伺候朱帷圖便是,不要把她收房,但是朱帷圖卻堅持給尚奴一個名分。
衆人都說這醜女福從天降了,卻沒想到尚奴在得知此消息後,一個勁兒地往牆上撞,朱帷圖聞訊趕
到後,尚奴被人拉着,滿臉是血,朱帷圖又驚又急又氣,道:“你有這樣的福氣還不滿足?”
尚奴擡眼,雙眼灼灼,說:“大人放過我,我做牛做馬報答。”
朱帷圖怒道:“你有何本事來報答我?”
尚奴道:“請大人給我一把琴。”
衆人不解,朱帷圖亦疑惑地看着她,以爲自己聽錯,半晌他才命人取了一把琴來,尚奴坐在琴前,伸出滿是繭子的粗手。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下,尚奴彈出了一曲至今讓朱帷圖難忘的《離騷》,他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美的琴聲,如聞天籟。與她比起來,教朱清如彈琴的琴師所彈奏的音律簡直不堪入耳。誰都不曾想到過這個相貌醜陋,滿手繭子的奴隸會彈奏出這樣美輪美奐的音樂。
“你——”朱帷圖大半天都說不話來。
“大人什麼都不要問我。大人若是不嫌棄,我願將畢生琴藝教於小姐。如大人堅持不肯放過我,我便只有一死!”這時尚奴來朱府後第一次說這麼多話。
這是在威脅他嗎?朱帷圖不禁惱羞成怒,想要發作,但隨即理智壓過了怒火,看着尚奴的星眸,他心中有了打算,對尚奴道:“我曉得你不簡單!我也不再相問。我答應你,我今後不再勉強你,但你要一心傳授琴藝於小姐!”
“謝老爺成全!”尚奴向他深深一拜。
朱帷圖說到做到,尚奴不再是浣衣女,日後她所做的就是教朱清如彈琴。漸漸地,他發現這個尚奴不止琴藝高超,還飽讀詩書,不再浣衣的尚奴,總着一襲白衣白裙,如出水芙蓉一般脫俗,閒暇時便是依在案邊看書,依舊是少言寡語。
朱清如在她的薰陶之下,琴藝和詩學都大有長進。朱帷圖對尚奴愈發好奇,這個女子到底是什麼人?若沒有那道紅色疤痕該是多傾城傾國的姿容?她過去到底是幹什麼的,何以流落至此?但他答應過她,自然沒有去問她到底是什麼人,他知道就算他逼問,她也不會說的。
他心中雖然對尚奴始終存着一份佔有的慾望,但是他是個識時務的人,知道何以善用人,比起想佔有尚奴的私慾,他的前途更加重要。自此他收起對她的邪念,讓她一心一意教授女兒朱清如,朱雲影來之後,也同樣師從尚奴。朱清如和朱雲影如今有相當水準的琴棋書畫,尚奴功不可沒。
可惜尚奴在一年前病逝了,朱帷圖頓覺痛失良才一般難受。到死她都沒有說起自己的身世,她將自己的才情和神秘一同帶走了,什麼都沒留下,好似她是天上派來的仙女一般,將才學授予他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朱帷圖不禁感慨萬千,深深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前後尚奴,後有朱雲影,這兩個不簡單的女子註定爲他的仕途前程鋪路。
文皇后在自己的坤寧宮西配殿內宴請擬定下的葉夢涵、邢詩逸和朱雲影。三人心知肚明這一次是真正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這一天她們看到連皇帝都到場了,可見帝后對太子妃之人選的重視。
悠揚的絲竹聲環繞於殿內,金絲立爐中薰着沉香,繞樑的美樂和淡淡的香氣稍稍隱
去了三位少女的緊張與不安。坐在金黃色龍椅上的頤宣帝,用冷峻的目光掠過下面坐着的太子妃候選人。
之前文皇后已耳語告訴他,坐在右下首的是葉夢涵和朱雲影,左下首的是邢詩逸。樂康太子和文皇后分坐於頤宣帝的左右兩側。文皇后表情依舊溫和,樂康太子偷眼看着頤宣帝的神情。
“聽說你們上回在御花園陪皇后和太子賞櫻花,想必有所感亦有所得,今日便各作一絕句吧!”頤宣帝的聲音極具磁性,在殿內迴盪着令人生畏的威嚴。
三個少女都有些意外,但沒有一人表現在面上,恭敬地起身道:“民女遵命!”
內侍們忙給三人撤了桌,擺上了文房,半柱香後,三人都已成詩,交予內侍,呈給皇帝。
葉夢涵的楷書娟秀,一看就知道出自大家千金。頤宣帝看了一眼葉夢涵,打扮亦如字體一般秀麗,着紫色的寬袖襦,系白底紫色間花裙,手臂上挽着白色的帔帛,梳着同心髻,兩支金釵對插,中間一朵淺紫色的絹花,端莊中不失秀美。她題的是五絕:
一夜春風暖,櫻花似錦開。
皇恩施雨露,萬物盡開懷。
葉夢涵噤聲而立,身子因緊張而微微發抖,頤宣帝面無表情地看完了詩,再看第二首,邢詩逸的草書如行雲流水,一向對草書情有獨鍾的頤宣帝看到字體便臉色緩和,她題的是七絕:
皇城紫氣散宮階,百囀飛鶯繞日疊。
戀看櫻花感聖眷,龍康鳳壽永相攜。
頤宣帝爲的那一手漂亮的草書多看了兩眼邢詩逸,道:“得了你祖父的真傳!小小年紀便寫出這麼好的字,不容易!”
邢詩逸微紅的臉因興奮更加紅潤,清冷的眸子閃出難得的異彩,道:“謝皇上!”邢詩逸着翡翠色的高腰裙,直束到前胸,露出冷玉般的一段肌膚,外套一件同色的長袍,袍尾拖得很長,白皙的臉上脣點硃砂紅,如鑲嵌在一塊冰涼白玉上的一顆紅寶石般着實紅豔得欲滴動人。
頤宣帝看完的詩便讓內侍遞給皇后和太子看,這兩首詩全是在讚頌皇恩,但頤宣帝卻並不顯得開心。文皇后看到第二首倒不禁微微笑,讚譽皇帝的同時也不忘記她這個做皇后的,邢詩逸的周到大體讓文皇后暗喜,不過她知道依皇帝的性子,一定並不喜歡這些歌功頌德的詩句,不免爲她們捏一把汗。
這時她瞥見頤宣帝臉上的表情有了變化,他正看着最後一首詩,遲遲沒有遞給內侍。待她拿到朱雲影的詩看完後,不禁對朱雲影深深看了一眼。朱雲影題的亦是七絕:
零花瘦草最堪憐,翠影低鬟不露妍。
念念君來收豔骨,春宵舊夢已成煙。
文皇后對詩書並不很通,但是她深知皇帝好詩詞歌賦,便苦讀過不少詩詞,朱雲影的詩和其他兩人的完全不同,寫情寫景卻不寫一絲奉承,雖然這首詩算不得有多好,但文皇后曉得是寫進皇帝心裡了,他喜櫻花本就因綾妃傅夢綾原本在王府住的辰曦閣內滿栽櫻花的緣故,這首詩的字字句句定是讓皇帝想起了往事,想起了綾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