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微溫

下午開始颳起大風。密雲蓋頂,預示着傾盆大雨的即將來臨。

安安下班走到巷口時看見莫靖書,他斜靠在摩托車上。頭髮被風吹亂了。瘦長的個子隨便披了件牛仔夾克,吊兒郎當裡透着股帥氣。

“哎!”他站直了向安安揮手。

“你怎麼會在這兒?”安安走到他跟前。

“正巧路過,順便看看你殘廢了沒?”他嘴角一歪,露出個揶揄的笑。

安安也笑了,“我還沒有那麼脆弱,好得差不多了。謝謝!”

“走,吃飯去!”莫靖書跨上摩托。

“不了,”她想起今天喬生要回來,太晚回去不大好,於是說道:“家裡還有事。”

莫靖書甩了甩頭,長髮到了腦後,露出側臉深深的輪廓,其實他長得很清秀。“回家也得吃飯啊。再說我難得請人吃飯,上車吧!”他的摩托車停在巷子的路口。正巧一輛貨車要過,一直在按喇叭。

“別磨蹭了!這裡不好停車。”他嚷道。

後面的車不停閃着燈,安安只好跨上後座。幸好今天穿的是長褲。

這個城市的主幹道已經取消了摩托車通行,他大部分走的小巷子。車速飛快,安安雙腿夾緊。有幾次膝蓋差點碰上牆壁。

“慢點!”她大聲叫,但是風大估計他也沒有聽見。

車在一條巷子的小店門口停下,房子很舊。牆上還爬着蔓藤,枝枝節節冒着嫩綠的新芽。小店沒有燈箱,只是牌匾上龍飛鳳舞的寫着“大胖小食”。

安安跟着莫靖書走進去。店堂不大,總共四張桌子。牆上卻貼着花花綠綠的牆紙,都已經舊的看不清什麼圖案了。

“靖書!這麼久不來,原來忙着泡妞吶!”一個胖胖的男人從廚房走出來,對安安看了看。

“少廢話!快弄幾個菜,餓了!”莫靖書扔了根菸給他,對安安說:“坐啊。”

安安隨便找了個椅子坐,低頭一看,桌面上泛着淡淡的油光。

“來!嚐嚐!”胖子拿出兩個盤子。安安見一盤是鳳爪一盤是普通的鹹魚塊。

安安嚐了一口,果然美味無比。鳳爪是去了骨頭的,仙香軟糯。魚塊更是讓人齒夾留香、欲罷不能。

“今天我徒弟不在,算你們有口福。”胖子又端上幾個炒菜。

“好吃!你是怎麼做出來的。這麼簡單菜做得出這樣的味道!”安安笑眯眯的邊吃邊說,自己也是個中好手,卻也自嘆弗如。

此時店堂裡的位子都做滿了,門外還有十幾個在排隊。

“靖書,這個姑娘不錯。”胖子深深的看了看安安。安安不由臉紅了,道:“說什麼呢?”

“忙你的去吧!”莫靖書說。

“易小姐,你慢用!有什麼想吃的就說,在我這兒就跟在家一樣。”

“這個地方你怎麼發現的?”安安問,平時也跟paul他們出去吃飯。飯店吃得也多了,但是那些所謂大飯店的菜還真不如這裡。

“那是我哥們兒,以前在裡面認識的。”他側頭點了根菸,將滿滿的啤酒喝光。

“裡面?”安安不解。

“牢裡,我們以前一起坐牢的。”他突然盯着安安,眼神有幾分黯淡。

安安倒是愣住了,憋了半天道:“喔,對不起。”

他眼睛閃了一下,突然爆笑開來。周圍吃飯的人都側目來看。“騙你的!你丫真傻!”

安安啐道:“無聊!”心裡倒是舒了口氣。

一頓飯結束,安安肚子很撐。她發現莫靖書吃得很少,啤酒倒喝了三瓶。走的時候門口依然有人排隊。

胖子出來送他們,“安安,以後得空就過來。我叫邵毅,甭聽靖書那小子胖子胖子的叫。”

“知道了,我一定再來!”安安笑着。回頭看見莫靖書已經跨在摩托上等她。

“人緣挺不錯啊,胖子很少這麼待見一個人的。”他發動車子。

“沒有啊!他人挺好。”莫靖書的車還是開得很快,安安彷彿是適應了。看着那“大胖小食”的燈越來越遠。突然發現,春天是真的來了。夜了,也不覺得冷。

這十幾天非常忙碌。美國的會議一連四天,每天都要到凌晨結束。香港的亞洲金融峰會也無法推掉,於是又是一週時間。這些天好像連一個連續四小時的睡眠也沒有。

到達s市機場時已經晚上11點。秘書仇旻拿着他的手提道:“kelvin,你有23封郵件沒有處理。……”

他擺擺手,“你讓老尤先送你回去吧!”

他突然覺得疲累非常,很想回家好好睡一覺。其實他很少覺得累。在外人眼裡,他是精力充沛永不疲倦的成功商人。永遠的容光煥發、精神奕奕。辦事沉着冷靜,出手狠辣。在無數次商戰中,勝出的總是他。

“裴生”在他的手裡,從一個不知名的建材公司,發展到如今如雷貫耳的世界知名財團。

聽見“岑喬生”的名字都覺得是個奇蹟。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年來他付出的是什麼。如同機器人一樣的過着每一天,時刻都好似衝鋒陷陣。工作於他而言成了一種發泄,一種藉口。

那天看了歆裴的日記,突然有種悲慟的崩潰。一瞬間,所有的軟弱都一發不可收拾。好像長跑到一定程度,勞累到瀕死的絕望

公司的司機把他的車開來了。他一個人開上機場快速路,兩面的夜風呼嘯而過。

而腦海裡揮不去的是歆裴稚嫩而娟秀的字跡:“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穿白襯衫可以這樣好看。發火也可以讓我暈眩,我懷疑我瘋了。嘻嘻!估計我瘋狂的那天,喬也不知道我那麼那麼那麼的喜歡他……”那時她纔多大?十三歲抑或十五?

他有些痛恨自己,那麼美好的時光。他差不多忘記了,或者當時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美好……

他努力回憶,於是那紅磚牆的大院。金黃的銀杏……長辮子的歆裴,吊兒郎當的靖書……一股腦兒的涌上了心頭。

那時他的父母總是很忙,全國各地到處的飛。他跟着爺爺住在大院裡。夏天的午後,他被爺爺逼着留在書房裡練字。爺爺常說:字體等於一個人的皮相。見字如見人!

其實他早在市裡的青少年書法比賽裡得了幾個獎,但爺爺還是堅持“字不練則疏”。

他練字練煩了,就在屋子裡來回走動鬆鬆筋骨。卻看見趴在窗臺上的兩個小腦袋瓜子。朱歆裴梳着兩個粗大的辮子,齊眉的劉海遮住了她秀氣的眉毛。黑曜石般的眸子衝着屋裡的他直笑。

“喬!你什麼時候好!不是說好了去河邊捉螃蟹嗎?”歆裴身邊的莫靖書直嚷嚷。

“噓……”他急忙做噤聲的手勢。跑到裡頭看見爺爺睡熟了,就和他們出去玩。

莫靖書是他同學,住在另外的地方。但是每次來找他玩總喜歡添上朱歆裴一塊兒。其實他煩透了,朱歆裴比他們小了好幾歲。大老爺們兒出去玩,多了她往往是個累贅。

比如說她走路特別慢,膽子也小。有一次三個人去爬山,歆裴還摔了。腿上擦了一大塊皮,但愣是沒哭。一路上他們又是背又是扶的把她弄回來。還是被爺爺罰站了三小時。

那時他是學校的風雲人物,考試總是第一。他在學校的籃球隊當主力,聯賽上他領導的籃球隊也總是第一。他的驕傲讓他覺得第一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每次歆裴還是充滿驚歎的說:“喬,你真了不起。”黒黒的眸子裡波光流轉。

歆裴喜歡畫畫,數理化對於她來說簡直是天書奇譚。她初三那年,喬生禁不住朱伯的懇求答應幫她補課。

一天,他幫她補幾何。“你來解解看,這個角的正弦值是多少?”他講解了一會兒開始問她。

“有兩層……”歆裴大大的眼睛定定的瞅着他喃喃道。

“什麼?”他皺起眉頭。歆裴的臉突然紅了,他立刻發現她根本沒在聽。嚷道:“朱歆裴!你還想不想通過中考?”他神情嚴厲:“請你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歆裴的眼眶微微紅了,低聲說:“對不起。”

寒假前的期末考歆裴還是隻過了語文。朱阿姨將她的畫布、畫筆、顏料全部從家裡扔出來。

“我讓你畫!我怎麼就有你這麼個不長進的女兒呢!”朱阿姨邊罵邊扔。“畫啊!你考不上高中,我就沒你這個女兒!”

喬生站在門口,看見歆裴站在家門口。低着頭,前劉海遮住了她的表情。

朱阿姨瞥見她手中的書包,伸手就去搶:“給我看看,你到底唸的是什麼書!”

“媽……”歆裴死命的拉住書包,小小的臉蛋漲的通紅。

“放手!”朱阿姨喝道。

但歆裴仍然死死的抓着。她的臉有些蒼白,嘴角微微揚起,神情很是倔強。

譁……

朱阿姨用力一拉,書包裡的東西頓時撒了一地。一本厚厚的素描本里掉出來,夾頁中的紙片四處飛揚。

上面無一不是一個人的臉,濃眉鳳眼,面目清俊。正面、側面、沉思、微笑、蹙眉、睡着的……各式各樣的表情。不是喬生又是誰?

喬生不知道後來的殘局是怎麼收拾的,當時的自己十分難堪。轉頭就走了。正巧快要高考了,他申請了住校。偶爾見面,他再也沒有理過歆裴。

不知何時,車已經在“樸竹園”的房子前停下。

“喬!以後你回家都能看見一點黃黃的燈,就知道我在等你。是不是很幸福。”歆裴的話縈繞耳邊。

“是啊,不過還是不及你煮了一桌子好菜等我來得幸福。”他總是這麼說。

ωωω▪ тт kán▪ C 〇

喬生閉了閉眼鏡,再睜開,發現客廳廊下的燈真的亮着。淡淡的幽幽的黃色光源纏着他的心。他快速的下車,向那暖暖的微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