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夜燈

“啊……”

喬生聞見背後傳來的慘叫聲, 只在一剎那,他身子一顫,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寒從胃部一下子衝到腦門。

他驟然轉身, 看見安安的身體慢慢的從茶几邊緣向地上滑去, 她的腳踝處源源不絕的流出深紅色的液體。那些液體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流到地板上, 開出面目猙獰的花朵。

他幾乎是整個身體撲了過去, 他的聲音也是破碎的, “安安……”他抱起她,她那樣的瘦,那樣的輕……白如紙片的臉上眉心緊蹙着, 但脣角卻帶着一抹絕望的笑意。這笑意讓他更加恐懼,一生之中從來沒有的恐懼, 他的胸口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 連什麼是痛都不知道。

“安安……”他邊搖撼她邊發瘋一般的朝門口衝去, 對着站在門口呆若木雞的陳倩玲吼:“快幫我開車門。”

倩玲打開車門的時候還是一臉的忡怔,看着喬生將安安輕輕的放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她的身體裡留出那麼多的血, 臉色已經漸漸發灰,一抹髮絲拂到了她毫無血色的脣上。她要死了……這一次她真的要死了。只有死人才會有這樣的灰色……

她好像看見很久很久的以前,春季裡,山頭的粉色桃花開得妖嬈。被風一吹,像下着粉紅的雪。安安拉着她的手, 她的手那樣的小, 柔嫩而溫暖, 小小的嘴脣不停叫着:“姐姐……桃花。”她有着如水般晶瑩的黑眸, 雪白的臉上泛起比桃花還要嬌豔的粉色, 她一笑,桃花也失去了顏色。倩玲討厭她的美, 她的嬌嫩,甚至她無邪的笑容,她伸出手狠狠的推開她,看見她從小小的山頭一直滾落下去……

她多麼希望山坡上那些枝枝丫丫可以劃過她柔嫩的臉蛋,留下可怖的傷疤,但是,安安只是傷到了手和腳……安安對母親說,她自己失足掉下了山坡。那時她纔多大?四歲?或者是五歲?

但是倩玲就是討厭她,討厭她的善良,她的純潔……可是,現在她再也不美了,終於,她要死去。倩玲緊緊的握住拳頭……

“咚――”安安的額頭無意識的撞到車玻璃上,那聲音打斷了倩玲的思想。安安的身體沒有任何力量,根本沒有辦法坐着。喬生的額頭全是冷汗,他的臉色並不比安安好多少。他吃力的發動着車子,但是受傷的手仍在流血,剛剛他右手掌心被剪刀深深的劃過,一定是傷到了筋脈,手上幾乎無法使出力氣來。

倩玲突然打開車門,伸手扶起安安的身體。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她忍住胃的翻騰緊緊的摟住安安的肩膀。

車子終於發動了,喬生握着方向盤的手青筋爆出,佈滿整個手臂。他只穿了單薄的襯衣,袖子還是捲起來的,但卻滿頭大汗,原本深如大海的眸子此刻卻晦暗如墨,透着讓人發寒的絕望。他緊緊抿着脣,用最快的速度開車。

安安在她懷裡越來越冷,她的心好像被幾千幾萬只蟲子同時啃噬。不應該是這樣的,安安要死了,她不是應該高興嗎?但爲什麼不是?她不由自主的抱緊她,要給點溫度她。但是,發現自己也冷得發抖。

到了醫院的門口,喬生從她懷裡將安安橫抱起來飛奔進去。她從車上跟下來,看見他踉蹌的向前衝,腳上竟然沒有穿鞋。一步一步的,腳印裡都是血的痕跡。不知道是他自己的還是安安的。

安安很快被安排手術,她被推進去的一瞬間,急救室門口的紅燈就亮了。喬生腳下一軟,單膝跪在了地上。他右手握着拳頭,指縫裡還有鮮紅的血慢慢滲出來。

倩玲站在他的身後,不敢靠近也不敢移動,只是看着他微微下塌的肩膀,慢慢的開始顫抖,彷彿是抽搐。喬生的額頭抵着白色的牆壁,背脊處不停的發抖,他是那樣極力的忍住,忍住……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但倩玲還是聽到他低低的抽泣聲,在夜深人靜的醫院走道里,那樣微弱的聲音卻震痛了倩玲的鼓膜……這樣陌生的喬生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真的是痛極纔會這樣的。一個這樣的男人,任何艱難都那麼堅韌的男人,在醫院空空的走廊裡低低的抽泣。每一個聲響都好像有一把烈火在灼燒倩玲的心。

原來他這樣的愛她,她這輩子唯一深愛的男人原來這樣愛着易安安。如果安安真的死了,他會怎麼辦?

倩玲打了個激靈,不敢再往下想。朱歆裴死去的那個夜裡,喬生一個人喝了許多酒,然後開車去海邊。後來被打漁晚歸的漁民從海里救上來……她不知道他是醉酒還是有意。但是,那種恐懼至今依然清晰。那個時候還有支撐他活下去的東西,就是報仇……而現在……

她不由自主的沿着牆壁慢慢坐下,心裡佈滿恐懼……

夜深了以後,醫院裡走廊的大燈關了,只有幾個應急燈發出慘白的光。倩玲貼着冰冷的牆壁,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麼深愛着喬生。有句話叫□□入骨髓,在她身上倒是適用。

那次是裴生的樓盤發佈會,她去現場做一個show。雖然在報刊上很多次見過岑喬生,但那次是第一次看到真人。他在人羣中那樣卓然不凡,帥氣而出衆。

活動結束的時候,她因爲拉了東西沒有跟公司的車回去。再要走的時候卻下起了大雨。正巧碰到喬生也要走,他站在她旁邊還高出她大半個頭,身材挺拔像個男模。

“要不要送你一程?”喬生微笑,即便是笑的時候他的眉心也總有一層陰翳。

她答應了。她從來不知道爲什麼一個男人即使是蹙眉的時候還是那樣動人心魄。或者這就叫緣分。

她留意他經常去的酒吧和各種場所,製造了無數次的偶遇。他也很有風度的請她吃飯打球,但永遠都是淡淡的,她總覺得他連正眼都沒有瞧過她一次。即使那時,她是時尚界炙手可熱的名模。

在他面前,她總是一收往日的飛揚跋扈,變得溫順而沉默。她不喜歡看書,但是有一次在一本雜誌上看到胡蘭成的回憶錄中的一句話: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泥土裡開出花來……她覺得很像自己,只要能跟喬生一起,即便他不看她,心也不在她身上,她還是那樣的快樂。

那天是她生日,她提前了很多天約他。他如約而至,她刻意打扮。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吃飯的時候一切都如她預期的那樣,氛圍浪漫、如夢似幻……但是,她擡頭想向他表白的時候,卻看見他的眼眸凝聚一股痛楚,望着遠處,她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看見莫氏的太子爺莫靖書和他未婚妻朱歆裴也在用餐。

喬生墨藍色的的眸子蘊藏了太多的東西,絕望、痛楚、怨恨還有深深的眷戀。她立刻被震撼到了,原來他不是無情,而是他的感情已經全部用完了。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如同一些三流電視劇裡的情節一樣。他們晚上走到了一起。然後她發現自己有喜了,明知道他不喜歡她,她還是執意和他結婚……

但是,他從來都不是她的,從來都不是……

她喜歡看他笑,他笑起來長長的眼睛明亮飛揚,眉毛飛入鬢髮,嘴脣抿着,好像久違的太陽探出烏雲。

記憶裡,只有抱着淺淺的時候,他纔會露出這樣的笑容。後來再看到,就是他和安安一起了。她覺得自己差一點崩潰掉,那麼多年的努力,期待……全部變成絕望和怨毒。

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手術室的燈還是亮着。喬生站在手術室門前,原本偉岸的身影如今卻變得又瘦又長,帶着深深的寥落和蕭索。

倩玲坐在地上,甚至不敢上去對他說話。他這次不會原諒她了,一定不會。

她痛苦的閉上眼睛,不是希望他們分開,希望安安可以消失嗎?但是這結果,怎麼就和她想像的不一樣呢?這不是她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