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從前和以後

安安覺得口乾舌燥,手腳異常沉重。一股嗆鼻的消□□水味道刺痛了她的某根神經。她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護士正在爲她換鹽水瓶。立刻想到了晚上的事,此刻天已經大亮。單人病房裡暖氣開得很大。

“你醒啦?燒退了,想不想吃點什麼?”護士微笑着問她。她想說話,卻實在發不出聲音。

“你好好休息,過會岑先生會來看你的。”護士走開了。

那刺鼻的消□□水味還在鼻端盪漾,她瞬間掉入一個透明的漩渦。彷彿看見刺眼的無影燈又開始盤旋。還有身體的劇烈疼痛,那個她和羅振鋒的孩子就這樣生生剝離她的軀體。但是,這一切又怎能比得上心撕裂般的疼痛呢?爲什麼六年後又會夢魘般重現往日的痛楚?還有羅振鋒的臉,他的眼神,他說話的樣子……

“安安,讓我照顧你一輩子。”

“安安,沒有誰會比我愛你,相信我。”

她搖搖頭,拼命擺脫。羅振鋒的眉眼卻就在咫尺,他的海誓山盟在耳邊不停縈繞。

“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安安睜大眼睛。微蹙的眉頭,深如星河的眸子正凝視自己,是岑喬生。

“做惡夢?”他問,表情疏淡。

安安呼了口氣,腮邊還有淚水。“恩。”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擦乾眼淚,“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回來得那麼晚……”她的聲音暗啞。

“吃點東西吧。”喬生並不接話,只將一個塑料袋放在牀頭的桌子上。安安這才發現他今天穿得很正式,深咖啡的西裝配淡金色的領帶,身材高大而挺拔。頭髮也梳得一絲不苟。配上他的朗眉星目,看來非常出色。他是那種人羣裡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人,沉穩中帶着一股清冷的氣質。他低頭看錶,“我有事先走了,晚上來接你。”

“好的,麻煩了。”安安還是很過意不去,看來他應當相當忙碌。

“對了,”他走到門口又停下來,“明天你姐姐回來。下午五點到,我們去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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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生走後,安安思緒紛亂,姐姐要回來了。她的頭依然想撒了把碎釘子,沉沉的痛。望着窗外枯敗的槐樹樹幹,思緒又回到往日,如果沒有遇見過羅振鋒,她的人生會是怎樣?如果沒有那場該死的大雪,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嗎?多少年了?她甚至很少去計算時日,只希望一天天,一年年,她將逐漸忘記他,也忘記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

有的時候安安聽外婆口中經常提到的詞眼——“天意”,就會想,難道和羅振鋒的相識也是天意?老天註定要讓她經歷這場瀕死的劫難?

那年她才18歲,多麼美好的年華。

她永遠記得她拖着疲憊的身體從小村莊來到北方的那座城尋找羅振鋒。因爲她的肚子已經漸漸明顯。她無法向辛勤養育她的外婆解釋。

當她在校園深處的□□找到羅振鋒的時候,卻懵了。長長的花架上開滿了九重葛的粉色小花,風一吹,那花瓣也輕輕飄落,像雪。而羅振鋒坐在廊下,身邊是一個穿着粉色連衣裙的女孩,她半倚在羅振鋒的身上,長髮披肩,白皙的臉頰有朵紅雲。羅振鋒的右手大拇指,套着黑色的皮套。那是安安親手幫他做的。此刻正神情撫摸着那女孩的臉頰。

安安的心蕩到了喉嚨口,除了自己的心跳,什麼都聽不見。然而,喉嚨口卻有股血腥味在往上冒,整個人怵在那裡,舉步維艱。

羅振鋒先看見了她,他大步走來,“你怎麼來了?”聲音微微顫抖,卻掩不住其中的冷淡。

她沒有說話淚水已經落下。

“鋒!”那女孩小鹿一般跳到眼前,往羅振鋒的胸前一靠,“她是誰?”女孩的眉心有顆紅色的痣,襯着她雪白的肌膚,顯得格外俏皮。

“家鄉的,遇到點事兒。來找我幫忙。”他說得輕描淡寫,推推那女孩的肩膀道:“你不是有課麼?還不去?”

“知道了,”女孩甜甜一笑,“晚上我爸爸要來,別忘了一起吃飯。”

“好!”羅振鋒依然在笑,那笑容在視線裡模糊,安安覺得頭重腳輕,彷彿踩在雲端找不到借力點。羅振鋒已經托住她的身體。

“你走吧,你也看到了。”他的聲音很輕,帶着某種心慌和慚愧,“我並不想瞞你。”他將她扶好後,雙手往口袋裡一插。

那一刻,安安體會到了人生的酷寒。那種寒冷在以後的日子裡每每如玄冰一般刺痛她。而且那種卑微的屈辱也是第一次嚐到,但是她的行爲無法聽從她的思想。她緊緊的抓着羅振鋒的手臂,望住他,顫聲道:“你不再要我了,對嗎?”

羅振鋒低頭,半晌才擡頭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去,他話卻清清楚楚的刺入她的耳膜:“忘了我吧,安安。都是我的錯,我已經沒有辦法給你未來了。”

安安搖頭,淚水四處散落,“不要,你別丟下我。”她是那麼的卑微的哀求,用盡了所有的自尊。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哀哀懇求。手心裡全部是汗,那汗透過她的手,牢牢地粘在他的皮膚上。似乎讓他想起了某些屬於他們的美好從前,他的眼神突然有一絲悲痛閃過,但是如流星般轉瞬即逝去。他逃避她的眼神,皺着眉頭煩躁的說:“易安安,現實點吧。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不……”她嘶啞的叫喊,不顧一切,“我不能沒有你,我……有了你的孩子。你叫我怎麼辦?……”

他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分明有淚水在眼眶中盪漾,“別傻了,我們已經不可能了。”他的聲音略有哽咽,眼神也湛着痛楚,“再說,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呢?”他將安安的手從自己的手臂上拿開,“我不值得你這樣。你還是回去吧。你和婆婆救過我,我不會忘記的。以後,我找到好的工作一定會寄錢給你們。”他不再看她,低下頭默默看着地面。

她吸了口氣,慢慢挺直了肩膀。呆呆地望着他,他額前的幾縷髮絲遮住了他的眼。那曾經深深凝望過她的眼,再也不願意多看她了……淚水在那一刻停止,她不再說什麼。緩緩轉身離開,腳步那樣沉重,幾乎是跌跌撞撞的在向前移動。但是畢竟她還能離開。生平第一次,安安深深的厭惡自己,這種厭惡帶着很多的瞧不起,她後悔這樣的去哀求,放下所有的自尊。

她擡頭望着塑料管裡的鹽水一滴一滴滴進自己的血管,有說不出的寒冷。窗外是個大晴天,陽光照得病房裡很亮堂,淡紫的窗簾泛出銀色的光。南方的冬天也很少下雪。這也是安安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沒有雪的冬天,她知道自己一直沒辦法從那場大雪中走出來。那些不眠不休搶救凍傷的羅振鋒的日夜,他漆黑的眸子在夜裡凝望她,帶着溺斃人的柔情。

……

不能再去想,這個人已經和她的人生沒有任何關係。爲什麼還要想?安安咬脣,緊緊握住了拳頭。

岑喬生在傍晚的時候來到醫院接她,她喜歡喬生的車,裡面總是舒適而溫暖。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但是他本人,安安卻有些怕。總是一副冷峻的樣子,表情嚴肅。有時讓人感覺到幾分陰鬱。

此刻他將胸前的領帶拉鬆,一臉的倦色。想必這一天很忙,安安至今不知道這姐夫是做什麼的。

“你會速記和打字嗎?”他突然問。

“會的。”和羅振鋒分開後,她做過一階段村委會的文員。

“我公司有一個空缺,你可以來試試。”車停着等紅燈,喬生用手按了按太陽穴。聲音有幾許疲勞。

“真……真的嗎?”安安錯愕中有禁不住的興奮,她是很想自己有工作可以養活自己。但是除了刺繡製衣,她沒有任何特長。學歷也只有高中。因爲羅振鋒的事,十八歲以後就沒有再讀過書。這是她的遺憾,也使她自卑。

“恩。”他微微沉吟,軒眉挑了挑,“你禮拜一去人事部找jenifer報到。”

車子裡放着一張爵士鋼琴,即興的音符像條流淌的河水,讓人安靜。病後比較虛弱,安安就靠着鬆軟的椅背睡去了。

“嘿!”安安睜開眼睛。喬生傾斜着身體輕輕推她,因爲距離很近。她竟然聞到他身上淡淡薄荷混合着菸草的香味。她臉一紅,立刻將身體坐直。

“到了。”喬生轉身下了車。

客廳角落的壁燈亮着,安安感到些許溫暖。冬天屋子裡的地暖總是開着,一進來就是暖意融融。

“我叫了外賣,是附近新開的餐館,也不知道味道怎麼樣。”喬生將外衣脫去,隨手將領帶扯下,往沙發上一丟。

安安看見桌上三菜一湯,倒是清淡。忙拿碗去盛飯。

湯是雞湯,香味飄來。安安才發現自己是真餓了。

“這個是你的嗎?”喬生將安安千辛萬苦買來的手帕在手裡揮了揮。

“是的。”安安驚喜焦急,原本以爲是丟了。也不好出口相詢,失而復得,那份欣喜無法形容。“謝謝你!”她小心地將帕子疊好,放進口袋。

安安覺得飯菜甚是可口。一碗飯下肚,頓時長了幾分精氣神。可是喬生只吃了一點就停下來了。

“不好吃啊?”安安不好意思再吃,將碗筷放下。

喬生搖頭,“下班的時候吃了點東西。”他雙手鬆鬆的放在桌子上,平靜的說,“我和你姐姐已經離婚了。”

安安一驚,望住他。

喬生點了根菸,吸菸的時候,他眼睛輕輕眯起。

“平平沒有告訴我這些。”其實她和姐姐的關係很遠,母親死後的這十幾年。姐姐就回來過幾次,每次都很匆忙。

喬生點點頭:“照顧你是她答應跟我離婚的條件。她的工作經常到處跑,想來也無法顧及你。你可以暫時住這裡。”

安安的心往下沉了沉,看來,她的到來不僅是姐姐的困擾也是岑喬生的困擾。“我會努力工作,一有條件我就會搬出去住。”她勉強的笑了笑。

喬生微微一笑,掐熄了菸頭。站起來道:“病纔好,早點休息吧。”

安安獨自坐在桌子前面,輕輕嘆氣。外婆走後,她的人生猶似浮萍,今天明天彷彿都不是自己要的。所謂姐姐,也是疏離而陌生。這個姐夫,更是冷漠得讓人不安。她靠在椅子裡,深深的無依感涌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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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起雨來,安安將屋子打掃了一下。傍晚時分雨還沒停,喬生的車回來接她。陳倩玲的飛機六點到。

安安和喬生一起去機場接姐姐陳倩玲,開車的時候他一言不發,嘴巴抿着,神情很是專注。

安安朝窗外瞧去,模模糊糊的一片,那些閃閃的燈光彷彿夜空的星星,在雲層後面忽隱忽現。

安安第一次看到機場,寬廣的大廳。人們推着行禮箱行色匆匆。

在出口處,安安不停地向裡張望,而喬生則懶洋洋的倚在大理石的柱子旁邊,表情漠然。

“安安……”遠遠的,一個高挑的女人正向這裡揮手,安安仔細一看,差點不敢認,陳倩玲的長波浪披在腰間,只穿了件紫色的毛衣,一條白色的長毛披肩披在肩頭,她滿臉的笑意,一副墨鏡遮住了一大半的臉龐。走過來一把將安安攬入懷裡。安安一時間無法適應她的熱情,不知手腳該如何安放。

放開懷抱時,倩玲摘下墨鏡。滿面淚痕,她那刷得極濃密纖長的睫毛上墜滿了淚珠,反而看不清她的眼睛。安安的第一感覺就是倩玲老了,去年才見過一次,但是如今再見,她整張臉枯瘦而憔悴。即便依然美麗,總覺得形容枯槁得讓人心悸。一時間讓安安不敢認眼前的人就是倩玲。安安抱住她的時候即使隔着衣服,還是感覺到她骨瘦嶙峋。

“你怎麼穿得這麼……有人捨不得給你買新衣服嗎?”倩玲雙手搭在安安肩上,眼睛卻斜望向岑喬生。安安還是披着倩玲那件舊的羽絨衫。

“姐——,我很喜歡這衣服啊。”安安慌忙說,因爲她看見岑喬生不耐煩的表情。他慢慢踱到陳倩玲面前道:“我的東西呢?”

倩玲冷笑,目光中全是怨毒。喬生的面色鐵青,眸色微沉。安安心裡一急,拉着倩玲道:“姐,回去再說吧!”

倩玲頓了一下,嘆了口氣道:“好歹夫妻一場,這麼冷的天,你來接我就是爲了問我要東西。我現在很餓。”她將肩上的皮草披肩裹裹緊,“先去吃東西吧。”

“陳簽了,別再耍花樣了,還給我!”安安聽見喬生的聲音暗啞中帶着顫抖。他向來冷靜而自制,此時卻有些激動。眼眶裡有紅色的血絲,安安的心不禁一緊,立刻漫出不忍的情緒。

倩玲的臉瞬間變得慘白,然後她笑了,“你急什麼,我會還給你的。但是現在,我要吃飯。”她轉身徑自向前走去,步履很大。轉眼出了大門。

“姐!”安安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