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故人

整夜都是混亂的噩夢,安安在凌晨醒轉的時候已經是一身冷汗。她走到窗前,灰白的晨曦穿過厚厚的雲層灑下一片片曙光,黎明即將到來。但她的心卻沉在很深的夜裡,彷彿永遠也走不出去。

這裡真是所謂的高尚小區,四周濃密的樹蔭。晨光裡,煙霧繚繞仿若仙境。昨晚竟然夢見羅振鋒了,他冰冷的面孔、冰冷的目光又來到她面前。而她拼命卻又徒勞拉着他的手求他不要離開,再擡頭時,那張臉變成了岑喬生。他的眼神輕蔑而鋒利,只是冷冷的看她。她無法承受這樣的目光,胸口好像冰棱子在扎。

昨晚的遭遇令她驚魂不定,喬生對她說的話更加字字句句彷彿利刃剜着她的五臟六腑。她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呆呆注視着外面闃靜裡的微明。

突然,一輛車從自家的車庫裡開出去。她認出是喬生的車,他竟也這麼早就走了。

經過昨晚,她突然從絕望的疼痛中醒來。自己只是一個卑微而渺小的人,過去的種種就算自己試圖忘記還是如同一個污點般存在在她的人生當中。

爲什麼喬生誤會她的時候她無法出聲,過去是那麼的不堪過——墮胎、遭人背棄……這一切的一切難道可以當作不存在嗎?

如果喬生知道……脣尖開始有苦澀的味道。她用手指將臉頰的淚水擦乾,卻無法停止心痛。就算喬生知道,他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在他心裡她只是一個他一時心軟收留的莫名其妙的女人。隨便給她一口飯吃,她就應當感激涕零。想到這裡,她的脣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悲涼的笑容,身體慢慢的鬆弛下來。

今天有集團高層會議,grace請了病假。Paul叫安安跟着去做會議記錄。昨晚到現在安安就吃了半個麪包,頭昏昏沉沉,實在無法集中思想。

會議是喬生主持的,安安隱在paul身後,看着喬生用公式化的語氣沉着的交代工作時,突然有種很陌生的感覺。她下意識的又向角落隱了隱,但她的眼神卻無法從他身上移開。他舉手投足沉穩而幹練,做出重大決定時的殺伐決斷讓人心折。

“ann?”

“啊?”安安擡頭,見paul用詫異的眼神看着自己。而全場都望向自己,包括喬生銳利的眼神。

安安心底一片冰冷,用徵詢的眼神看着paul。

“我是問你,第一季度我們部門在lp會所辦過幾場活動?”paul眉頭微蹙,臉上有責備的意思。

“喔!”安安急急的翻閱資料。

“paul,你這個部下也來了有兩個月了吧?這麼簡單的問題還需要翻資料嗎?”HR的jenifer冰冷而譏嘲的聲音響起。

安安的手心溼漉漉的都是冷汗,手指微微發顫。那資料竟然帶錯了,帶的是部門的會議記錄。Paul囑咐帶的數據都沒有帶。

Paul咳嗽了一下,“今天grace不在,安安本來就不負責這個的。不清楚也情有可原。Ann?找到了嗎?”

安安擡頭,正好碰見喬生冰冷而不耐的表情。眼淚頓時奪眶而出,“對不起,資料我忘帶了。我這就去拿!”她站起來,急急的跑向門邊。腳上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直接摔了下去。膝蓋着地,痛得她倒抽了口涼氣。她感到那一雙雙眼睛正看着自己,恨不得地面立刻裂開一條縫她可以跳進去。

最後會議是怎麼結束的,她也不清楚。渾身都是溼漉漉的冷汗。

“ann,今天怎麼了?是不是病了?”paul會後問她。見她一瘸一拐的,扶了她一把。

“沒有。”安安擠出一個微笑。

“笑得比哭還難看。還疼嗎?我讓他們陪你去醫院看看?”paul問。

安安心中感動,有這樣體恤屬下的上司也真是難得。

“paul!”低沉的聲音響起。

安安渾身一振,猛然將自己的手臂從paul的攙扶中掙脫了出來。低頭看着地談米色的條紋。

“Kelvin,待會一起吃飯?”paul問。

“不了,下午ML的老頭子來了,還要開會。”

安安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古龍水混雜着菸草的味道,有微微的眩暈。卻一直不敢擡頭。直到他的腳步漸漸走遠。

“ann?吃飯去?”paul說。

“好的。”安安擡頭艱難的擠出一個微笑。

下班時玫姐來電話,讓安安去皇庭酒店將客人易太太的旗袍送去。來不及說什麼,玫姐已經掛了電話。她只能拖着受傷的膝蓋,一瘸一拐的去送旗袍。

天又下起雨來,四處暗暗的,有轟轟的雷鳴。馬路上混亂一片,安安根本攔不到車,撐着一把小小的雨傘,衣服溼了一大片。眼看就要六點,她心急如焚。玫姐的電話不停的催促,她只能在路上邊走邊攔車。半個鐘頭後終於攔到一輛車,但是她那雙平跟皮鞋已經溼透了,腳心一股寒意直涼到四肢百骸,生生的打了個哆嗦。

皇庭位於本市中心,是超五星酒店。在它五十層的高樓頂是一個旋轉室內觀景臺,也是一個巨大的宴會廳。今晚的慈善酒會就在那裡舉行。

安安來到堂皇的大廳時,已經晚上七點。她跑着碎步直奔玫姐說的5033號房,完全無心欣賞這裡豪華的裝修了。右腿的膝蓋越來越疼,她的背上不時有細細的冷汗冒出,膝蓋痛到最後已經不能彎曲,她半走半跳的走到大堂乘坐電梯。

這是本市最長的觀光電梯,在上升的瞬間,城市的點點星火慢慢到了腳下。彷彿到了銀河,微微的有些眩惑。電梯的速度很快,轉眼已經到了50樓。

門口有西裝革履的男子爲她帶路。到得5033號房的門口,他先爲她通報,然後讓她進去。這個房間裝修豪華,客廳出奇的大。一個女子背對安安站着。她身形窈窕,梳了一個鬆鬆的髻子。髻子上夾了一個蝴蝶形的鑽石髮夾,熠熠閃光。

已經是春天,房間裡的暖氣卻開得很大。那女子緩緩轉身,好熟悉的一張臉:烏黑修長的眉毛,雙眸如水,細細的瓜子臉,五官如畫,說不出的精緻。眼睛旁邊有細細的紋路,大約四十許人。安安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那女子眼神也很奇怪的打量安安,突然問道:“小姐貴姓?”

“我姓易。”說出來後也覺得巧,正好和麪前這位太太夫家一個姓。“我是錦帛坊送旗袍來的。”安安說着小心地將旗袍展開。

銀色的上好絲綢,裙襬處有一枝白色的玉蘭俏生生的綻放,栩栩如生。每一顆盤扣都是用金絲和黑線纏成,精緻無比。領口處還別出心裁的繡了兩條水波紋路。

“好精緻的手工!”易太太輕輕撫摸白色的玉蘭,她的手白嫩而纖細。

她走進房間試穿。透過長長的落地玻璃窗正好對着本城最好的夜景,那燈火如此璀璨彷彿是夢境。

易太太從房裡出來,面帶微笑:“很美是不是?”那旗袍非常合身。直襯得她優雅而高貴,且有些古樸之意。“易小姐?請問是哪位師傅做的?真是不敢相信這年頭還有這樣好的手工!”

安安臉微微一紅,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做的。”

易太太瞪大眼睛直嘆:“真是不敢相信。那這刺繡……?”

安安笑着點頭,臉頰有些發燙。這活做了十幾年,沒有想到竟有客人當面這樣誇讚的。

安安將一條喬其紗的披肩拿出來,道:“這是我送給您的。”那銀紅色的紗面上用金絲繡了一圈淡淡的邊,披在銀色的旗袍上多了幾分喜氣,顯得更爲跳眼,非常適合晚宴場合。

“易小姐,這些是你設計的嗎?”易太太輕輕撫摸着披肩道。

“單單穿旗袍有些單薄,所以……您不喜歡?”

“喜歡……我非常喜歡,”易太太喜不自勝:“你看你什麼時候有空到我家,再幫我量幾套衣服,還有我女兒,我也想幫她們做幾套。”

“媽媽!”安安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別過頭去,突然有些眩暈。那白皙的面孔,那眉心的紅痣……她突然感到四肢冰冷,彷彿浸在冰凍的井水裡麻木無力。眼前一片模糊的紫色漸漸蔓延開來,似乎有一股香氣拂過鼻翼,甜甜的。耳膜鼓盪着巨響,直震得頭腦發痛。

“易小姐……”安安猛然回神,看見易太太笑着像她女兒介紹自己。“錦帛坊的易小姐,你看手工多好?”她的女兒笑容可掬,挽着媽媽的手臂對安安點頭,“易小姐真了不起!什麼時候到我們家來幫我也訂做幾身。”那紅色的痣在她白皙的肌膚襯托下格外的紅豔,刺得安安眼睛酸脹難耐。喉嚨口哽着塊骨頭似的難以發出聲音。

“媽媽,外公已經來了。我下去接他,您也快去吧。”她的聲線依然那麼溫煦,在安安耳朵裡卻成了最可怕的聲音,前塵往事突然一股腦兒的涌上來。

“易小姐,現在也不早了。我們宴會廳的左偏廳設宴招待記者的,你要不要去吃點東西?”易太太問安安,不等安安回答已經道:“子霖,你帶易小姐去吧,讓她一起用餐。我帶個項鍊就下來。”

安安也不知怎麼的就跟了易子霖進了電梯。易子霖突然說:“易小姐,我們見過嗎?我總覺得你臉熟呢。”

“喔,您大概記錯了。”安安淺笑,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嘴脣已經僵掉了,硬是牽扯起來,十分的吃力。電梯電機的聲音其實很小,安安卻覺得響得腦子都痛。

“你的手藝真好,我一定要多訂做幾件。”易子霖笑道,“整天穿這些禮服,一點新意都沒有,整一個俗!”她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香奈兒的紫色晚裝。

安安反絞着雙手,只希望電梯快點到一樓。然而,時光卻是那樣的漫長。終於到了……安安迅速拋下一句:“易小姐,您忙!我先走了。”低頭就搶出電梯,外面大廳的光芒刺眼,人聲嘈雜。閃光燈不停的閃爍,彷彿是煙花。她一下子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她腳下一虛,直接摔在地上。此時右腳膝蓋的疼痛使她禁不住蹙緊了眉頭。有人伸手拉她,那手的食指套了一個皮套。一霎那間,電光石火,她猛擡頭,望見他的臉,挺拔的鼻樑、微微內陷的眼睛……羅振鋒!

六年的光陰彷彿一下子倒轉,原來他在這裡,而且一點也沒有變,依然俊秀文雅。唯一變化的是,氣度成熟了許多。

他帶了一副眼鏡,無框的,但是擋不住鏡片後面深邃卻閃耀星火的眸子。他彷彿也愣住了,手僵在當場。

安安用力爬起來,軟弱卻迅速的說:“對不起!”急急的跑向酒店的大門,心臟雜亂無章的跳動,腳更是痠軟無力。眼裡花花綠綠的,全部是一片模糊。“砰!”的一下又撞到一個人懷裡,但是這次沒有跌倒,一雙強壯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瘦削的雙肩。她擡眼,淚水已經滾落眼眶……

“安安!你怎麼在這裡?”竟然是喬生。

她用手背拭去腮邊的淚水,腳下軟綿綿的毫無力量,“走錯……我走錯了。”她看見喬生的臉也漸漸模糊,耳邊彷彿是風聲又似海潮聲……她想伸出手抓住些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