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易安同時想起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應該說,隨着那十多年前的往事而捲土重來的記憶當中,出現得更多的人並不是楊瀟,而是這另外一個人。
顧駿橫。
那年,十八歲的許易安考入了Y大管理學院工商管理系。她個子高高,皮膚雪白。其實她常曬太陽,因爲她極愛各種球類運動,連大多數女孩子並不感冒的足球都瞭如指掌,對各個球隊各個球星亦是如數家珍,只是她很難曬黑,曬過一個夏天,至多是在後頸、肩膀這樣不影響觀瞻的地方悄悄長出幾顆小痣,並不難看,倒更能襯得她皮膚細膩,引人遐想。
那時的她與後來的她截然相反,判若兩人,少女許易安是貨真價實的又甜又暖,陽光得不僅自己無憂無慮、旁的閒愁薄恨撞到她這裡來,也會頃刻間煙消雲散。
她想起第一天的大學校園。夏末的草坪依舊綠得讓人眼前發亮,那是一座生態保持得很好的城市,Y大更是青蔥而友好,哪怕是在全國範圍之內都以建築風景皆美而著稱。主樓前面的林蔭道上,有好些人正在興奮地圍觀一隻松鼠,只見它胖胖地蓬着一身桔黃色的皮毛,活潑潑地躥動在樹梢上,兜着陽光的晶芒,渾身張開的絨毛變成了半透明,好像它自己就濃縮成了一團毛茸茸暈乎乎玲瓏剔透的橙色陽光!
而大學校園裡更亮眼的永遠是漂亮的女生,譬如許易安。
那天她穿着白色的無袖上衣,黑色蓬蓬短裙,黑色及膝襪,在將她超棒的身材展露無遺之餘,也同她長長微卷的黑髮兩相呼應。明明是極素,卻又給人一種濃豔之感,教人暗暗驚歎原來越是簡單的色彩就越是能把少女的美麗盡情凸現,一點也不會掩住她的光彩照人,倒讓人覺得有一層淡淡的馨香籠着她,把她襯托得像一個精緻得不能碰的瓷娃娃。
但其實許易安一點都不嬌氣,她是自己來的,兩大箱行李也完全是自己搞定的,儘管一路上不乏主動要求幫忙的師兄。但她仰着張討喜的笑臉一一回絕,用她後來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長這麼大個子,怎麼好意思讓別人——尤其是那些可能比我還矮的男生幫忙?”
而聽者無不迴應:“你也就是高,個子哪裡大了?”
同屋睡許易安上鋪的是陳鏡風。許易安把東西抱到牀上時,陳鏡風正在上面剛掛好的蚊帳裡忙活,冷不丁伸出一頭毛茸茸膨鬆鬆的自來卷,衝她大聲說:“哇,美女,你好!”
許易安嚇得一屁股坐在牀板上,其他人都笑起來。許易安站起來,邊揉着撞痛的屁股邊答禮:“你好。”
陳鏡風把蚊帳一拉,依舊粗聲大嗓:“這就完啦?”
許易安不解:“完啦!”
陳鏡風不滿地揚了揚眉毛:“不來點親熱點兒的稱呼?譬如說,看見同班同學說‘你好,同窗’,看見同桌說‘你好,同桌’,學雷鋒時說‘你好,同志’,出國看見華人說‘你好,同胞’……”
許易安慘叫起來:“啊?難道要我對你說‘你好,同牀’啊?”
被這倆自來熟寶貝帶得霎時間沒了陌生拘謹的整個宿舍“轟”地笑倒了一片,陳鏡風也把頭往牀上一栽笑得顛三倒四,只有許易安還叉着腰站着,又好氣又好笑地瞪着她。
第二天早上第一次開班會,班主任組織大家一個個上臺做自我介紹。
剛上大學的孩子都還比較拘束,包括許易安的宿舍,畢竟出了宿舍,又沒了那個自來熟的契機了。
班主任問了幾遍有沒有人自告奮勇都沒人回答,索性開始按照學號輪流來。
學號001的女生本就是個膽小的,第一個就被點到上臺,都快哭了。她大概是把心一橫,幾乎是匆匆忙忙闖到講臺上去的,倒把大家嚇啞了,一個個愣愣地瞅着她,過了好一陣子纔有幾個手掌拖着如夢方醒的含糊拍了起來,於是全班才都醒了,也劈劈啪啪鼓起掌來。
這麼一來,那女生更是嚇着了。她一雙眼睛躲在眼鏡後面瞪着大家,隨即伸出兩隻手慌慌張張地搖着,眼皮惶恐地往下一垂,下巴也慌慌張張地快速點着,好像大家這一來就折了她的壽似的。可不知爲什麼,越是這樣,下面的掌聲就越是惡作劇般地越拖越長,越拖越響,嚇得那女生又一番點頭搖手,掌聲才稀稀落落地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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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生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才擡起眼睛看着臺下。她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飛快地滑過,像一個初上冰場的速滑新手,緊張着自己要落後了,又緊張着太快會摔一跤出盡洋相。總之,她滑得那樣快,彷彿只要在某個人臉上停留時間稍長就會被那個人一口吞掉。她的手指始終有些神經質地擺成蘭花狀,隨着說話的節奏飛快地不停向外作小幅度甩動,彷彿在不斷地驅趕那些攪擾她的心慌意亂。
第一個女生的表現影響了後面好幾個人,接下來直到005號,上臺都是一股子謹小慎微的小家子氣,自我介紹的內容更是能省則省。班主任搖頭嘆氣:“你們這樣不行啊!都是學商科的孩子,將來要專職跟人打交道甚至上大場面的,說明你們確實有待學習和加強鍛鍊!”
006號是許易安,她的颱風終於扭轉了局面。
她開場一句話就把繃張在整個教室裡的低氣壓趕到了九霄雲外:“哎呀,大家這都是幹嘛呀?搞得這麼緊張,弄得我都要緊張了,還好我臉皮夠厚。”
大家鬨堂大笑,一笑泯一切。
班主任大概因此而立刻喜歡上了許易安,偏偏她又是個八卦的中年婦女。當時大家還不瞭解這一點,後來上班主任的課,聽她在課堂上經常自陳跟同爲本校校友的老公的戀愛史,或津津有味地提起院裡的許多花邊甚至秘辛,在在都戳中了這幫少男少女的點,於是同學們震驚和大喜之餘,自然都對她大愛特愛。
這天是她第一次暴露八卦本性,就在許易安的自我介紹告一段落的時候,她快言快語地插了進來:“男孩子們都看直眼了吧?這麼漂亮的女生對吧?走在校園裡回頭率絕對是百分之八百啊!”
她這個百分之八百惹得大家笑岔了氣,於是她八得更加津津有味了:“你們都不知道吧?你們的檔案進來後,院裡找高年級學長幫忙錄入電腦,大家都在那兒看照片找美女,許易安在我們院早就出名了,不知多少師兄躍躍欲試就等着發動進攻呢。”
換成別的女生,當衆聽到這種話就算不會忸怩羞澀,至少也得假裝聽不見吧?許易安不,她特別自然特別真誠地問:“啊?就我那張照片?他們難道不覺得很像一頭鹿嗎?”
大家愣了一下,又笑倒了。
許易安在大家的笑聲中很誠懇地說:“是啊,我們當時看到照片都瘋了,拍照時稍微擡點頭吧,拍出來就像肢端肥大症,稍微低點頭吧,拍出來就不像鹿也像馬,簡直了!”
那時剛剛開始有數碼相機,都還沒有進入大衆的生活,只是教育局纔有,帶來給高考考生們拍准考證上的大頭照,之後也就順便作爲進入大學後的檔案照片。當時技術還不完善,自然不能指望拍攝效果有多好,許易安這話頭一起,大家都想起自己的照片,並進而聯想到各種不堪入目的證件照,於是紛紛吐槽,班裡的氣氛一下子活躍到如同舉辦聯歡會,同學們也突然之間就熟悉而親切起來。
八卦班主任自己都跟大家八得忘乎所以,最後還是許易安把大家從談天說地中拉回來的:“喂喂喂,我還沒自我介紹完呢,你們待會兒再聊行不行?”
大家又是哈哈大笑,到了此刻,喜歡上許易安的又何止班主任一個?
而當女生們又是欣賞又是豔羨地看着許易安如同公主或明星般地結束了自我介紹從臺上步履輕快地走回座位上時,誰也沒有想到——包括許易安自己——她很快就會被下一個人傾倒,以超過她傾倒全班所有人的程度。
007號,顧駿橫。
這是個文氣十足的清秀男生。他穿着長褲和長袖的白襯衣,只是因爲天熱,袖子捲起,露出半截小臂,以及小臂上出賣了這文秀書生男子氣一面的略偏長密的汗毛。他身材頎長,眼神清亮,文質彬彬之間又有一股大將風範,於是令人聯想到周瑜之流的儒將,毫不粗野,卻睥睨衆生。
如同他的名字,讓人立刻聯想到驅策駿馬縱橫天下。
事實上,這也的確就是他的父母給他取這個名字的用意。
只是年輕的孩子又哪裡明白,假若一對父母對孩子抱有如此高的期望,勢必也會從小給他功利而嚴苛的教育,讓長大後的他可能很成功,也可能,很失敗。
許易安坐在臺下望着他,覺得自己的心像一枚被陡然碰觸的含羞草的葉子,越縮越小,如同張愛玲所形容的那樣,低到塵埃裡去。
她向來自信,可是在他面前,自己又算什麼呢?倘若沒有她,此時輪到他上臺,也儘可以將剛纔的氣氛扭轉。
他的長相,他的身材,他的氣質,他的談吐,在在都命中她的死穴。
當你用一顆歷盡滄桑彷彿再也無法萌動的心去回憶,你真的會無法想象、同時更驚訝而感動於曾經竟然也有那麼年輕的時候,年輕到只需要一個最淺薄或最無稽甚至最沒道理的理由——譬如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一句話,——那麼輕易地,就喜歡上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