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馬

7、馬

7、馬——路遙知馬力

魏齊在玳辰殿設宴,大大小小的官員請了不少,主題是爲須賈一行慶功。

範睢也被帶來,坐在下首。殿上觥籌交錯,熱絡熙和,頗有些暖氣蒸騰的感覺,他卻莫名其妙地在打冷戰,眼皮一**跳動,不禁疑心是自己昨天回家,受了風寒。

又喝了幾道之後,魏齊突然臉色一變,把酒器往桌上狠狠一頓:“把範睢押上來。”

範睢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被武士拽到中間,手中未喝盡的殘酒灑了一路。

賓客們剛剛知道他是去齊國出使的人員之一,此時看他忽然被拘到殿前,俱是十分疑惑,議論紛紛。

魏齊揮手叫大家安靜,瞅着範睢厲聲問道:“你把國家的秘密告訴齊國了嗎?”

此語不啻一聲驚雷,像油鍋裡投進了一顆蔥花,賓客們又忍不住茲拉茲拉地低聲議論起來。範睢也驚得不輕,本是須賈叫他來赴宴的,這想都沒想過的事,又從何說起?

魏齊見他滿面驚訝,又提高了聲音:“是不是私通齊國了,還不快從實招來!”

範睢反應過來,擡頭道:“相國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魏齊重重一哼,“是我要問你什麼意思!我問你,齊王爲什麼要留你做官,你都給齊王說什麼了?”

殿上一時鴉雀無聲,範睢聽得真切,心裡漸漸明白上來,身子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齊王高看我一眼,留我做客卿是有的,但我身爲魏人,並沒有答應。”

魏齊繼續冷笑:“身爲魏人?高看你一眼?我倒想聽聽,你是憑什麼叫齊王高看你一眼的呢?既知道自己是魏人,又爲何要接受他的賞賜?”

範睢已抖得不能自已,他哆嗦着看向旁邊那個一臉無辜的身影,好半天,才勉強從喉中擠出話來:“齊王說是欣賞我的見解,才送了禮物過來。因爲怕駁了他的面子,影響簽約之事,我才收下了牛肉和酒,至於黃金,我退回去沒有接受。”

魏齊見他承認,火大了起來,罵道:“賣國賊子,你說得輕巧,這話誰又能信呢?你倒說說看,齊王爲什麼單單看上了你,叫你做客卿,還給你禮物呢?你偷偷摸摸出去,半夜纔回來,又都幹了些什麼勾當?你說你只收了牛肉和酒,誰看見了,誰又能證明?既然送禮物,又爲什麼不正大光明地送?……”

魏齊的聲音炸雷般響着,到了後來,範睢已經完全聽不到了,他腦中混亂,耳朵嗡嗡作響,雖有辯解的話卻是一句也說不出口。

四周黑壓壓亂哄哄的,像逐漸逼近的烏雲,要把自己吞噬一般。作爲這情形制造者的人,就怡然自得地坐在烏雲中間,臉上帶着幸災樂禍的笑,殘酷的近在咫尺。

早知道他會一次次給自己帶來失望,卻沒想到在心疼得快要裂開之後,他還能再次刷新失望的紀錄。

範睢感到自己體內那個已裂痕斑斑的器官一下子全然崩塌,都沒有四分五裂,而是直接化爲粉末,死寂地垂落下去。

爲什麼要這樣做,爲什麼?我到底有哪裡對不起你?他想抓住須賈,聲嘶力竭地質問他,卻只能伸出手臂,徒勞無功地晃了一下,認命似的癱在地上。

魏齊質問了半天,看到那男人蜷在地上劇烈地發起抖來的。忽然想起,他似乎有雙墨黑深邃的眼睛來着。但是此刻,他垂首而俯,頭髮凌亂,什麼也看不到。

魏齊再接再厲:“怎麼沒話了?說啊,怎麼不說了?”

範睢口不能言,匍匐着像在認罪,又像一隻瀕死的家畜,在地上作最後的掙扎。魏齊冷笑起來:果然無話可說了!認得倒是挺快,終究是抵抗不住了吧,已做出這樣膽怯卑賤的舉動來。

“這麼快就認罪了?怎麼不再爲自己狡辯幾句呢?我倒奇怪了,既然賣身投靠齊國,爲什麼不乾脆留到那裡好了,還是,這次又揹負着什麼任務,打探了消息去回饋你那主子?……說,你都賣給齊王什麼消息了,現在目的又是何在,還不快從實招來!”

範睢依舊無話,徹骨的寒冷教他牙齒咯咯作響,虛脫一樣無力,只恨自己不能鑽進地底,自此消失的灰飛煙滅。

魏齊以爲他是驚恐得無言以對,把須賈的話再聯繫起來一想,那火噌噌地向上冒。他本來就脾氣暴躁,又對背叛國家的人極爲憤恨,這下哪裡還忍得住,鼻中重哼一聲:“不說?來人,掌他的嘴。”

兩個武士聽得吩咐走上前來,一人抓住他的頭髮把他扯起,另一人舉起近丈長的竹板,帶着風聲就抽在他的左臉上。的

範睢只覺半邊臉木了一下,卻是沒覺到疼,眼前模糊起來,順着武士的腿便滑了下去。

魏齊盯着他:“招是不招?”

範睢張了張嘴,兩顆白色的東西混着鮮血一下子涌出來,緊接着,疼痛閃電般穿刺了整個頭顱,他猝不及防地叫了一聲。

像被這疼痛拉回了現實世界,範睢竟清明瞭不少。因爲頭被強制的擡起,他看到四面八方投來的各類目光,自然,也包括須賈的。於是他忍不住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悽慘的笑容。這絕對是對自己的嘲笑,嘲笑自己的鬼迷心竅,嘲笑自己的一廂情願,嘲笑自己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嘲笑自己六年的隱忍,換來這樣一個諷刺的結局。

魏齊卻被這笑容激怒,喝道:“給我打脊杖一百,看他還笑不笑得出來。”

範睢被踹倒在地,倆武士一邊一個,棍棒紛飛,沉重地擊打在他身上。

範睢緊緊咬住口脣,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告訴自己,這軀殼從內到外已經死去,再大的疼痛,也將不會被感覺到,不會再有任何反應了。

但是棍棒一下下地打下去,他的神志漸漸不能保持清醒,像一堆七零八落的碎肉,已無法再控制自己。於是痛叫開始從牙縫裡不可抑制地滲出,不像是捱打的人發出,倒完全是棍子落下去又反彈上來的聲音。

這情形實在有些觸目驚心,賓客們看得咬指皺眉,然而相國震怒,誰也不敢勸說什麼,只能聽着範睢由**轉爲慘叫,再由慘叫轉爲悶哼,然後徹底歸於靜寂。

一百杖打完,範睢周身已全被鮮血染紅,地面上也浸了大片的血污。武士見他一動不動,撥了他一下,蹲下身去查看,卻發現他已是氣息全無,連身體似乎都僵冷了起來,便起身回稟:“相國,他已經斷氣了。”

魏齊正叫大家喝酒,聽得此話不僅一愣。停了片刻,他親自跑到階下,朝那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物體踢了一腳:“賣國之人死得好!只是死這麼快倒便宜了他!哼!把他拖出去,扔到茅廁裡,呆會兒大夥輪流去他身上便溺,叫他死也不得乾淨,這,就是賣國賊的下場。”

武士拿蘆蓆把範睢裹了,拉死狗一樣地拖走,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

血跡蜿蜒至須賈身邊時,他臉上微微變色,方纔就有點抖的手腕差點沒捏住酒觴。

他,倒真的有些憋不住的尿意了。

宴會繼續舉行,魏齊眉宇間閃動的暴戾還沒散去,卻又笑着帶開了酒。懲完了惡,還得揚善,於是大家再敬大功臣須賈,一杯又一杯。

須賈連喝了半日,全身燥熱難當,終於忍耐不住,藉故更衣離席。

魏齊已略帶醉意,在後面大喊:“別忘了朝那賣國賊身上多溺一些,死了也不叫他安生!”

須賈步履虛浮地晃進茅廁,果然看到那男人僵直地臥在坑廁一旁,糊在額上的血都凝結成了黑紅。

須賈打了個寒顫,慢慢朝他靠近,似乎不覺得那人是死了,或者說,他還並沒有想讓他死的意思。有歸巢的倦鳥在頭頂叫了幾聲,暮色漸漸籠罩了範睢,身體的輪廓已變得模糊,叫須賈覺得無比陌生起來。他忍不住拿腳在席子上蹬一下:“範叔?”

正在此時,一個醺醺然的武官踉蹌着走進來,眼睛虛眯着瞅了會兒須賈,哈哈一笑,在他肩上攘了把:“須大夫啊,你也來了哈。”

他寬衣解帶,朝着範睢的身體便撒起尿來。黃色的尿液沖刷上包裹他的葦蓆,和着紅色的血又流淌下來。一股腥中帶臊的氣味泛起,須賈看得喉頭欲嘔,連忙退後一步,也撩起了袍子。

明明忍了好久的尿,這會子竟無論如何也撒不出來了,小腹都是緊的,說不出的難受。

須賈正與自己鬥爭,那武官卻早收拾好了東西,等得不耐煩起來,他伸出蒲扇似的大手在須賈后背上拍了一記,差點把須賈拍進茅坑:“須大夫你有完沒完了?我先走了。”

須賈氣得朝他的身影啐了一口,沒奈何背過身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擠出來幾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