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狗
鄭安平心裡高興,玩鬧促狹的主意又上來了,他悄沒聲地潛到茅草屋後邊,側耳傾聽。
屋內十分寂靜,彷彿無人居住一般。鄭安平聽了一會兒,不禁皺起眉頭:這個範叔想在屋裡坐化嗎?還是,還沒振作起來?
他轉轉眼珠,躡手躡腳走到旁邊一堆茅草處,打着火石,點燃了那堆茅草。
幾日無雨,茅草乾燥,很快就旺盛地燃燒起來。鄭安平揮手把濃煙朝前趕趕,捏着鼻子怪叫一聲:“失火啦!”
躲到一邊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屋裡有什麼動靜。鄭安平再回頭一看,可是了不得了!
他沒有考慮到山中的大風因素,風助火勢,不過這麼點功夫,那堆茅草已經燃得張牙舞爪,幾個火星濺到茅草屋上,瞬間就着了起來。
鄭安平趕緊跑過去撲打,卻已是無法控制,他拍打了幾下,茅草屋反而燒得更旺了。鄭安平手忙腳亂,也顧不得再裝,直着嗓子就叫起來:“範叔,快出來,房子燒着了。”
他邊毫無效果地擊打火苗,邊着急地眺望門口。終於,屋裡啪嗒一聲,扔出來一卷竹簡,似乎是他給範睢找來的書。
之後,他看到範睢從屋裡拖着另一冊長長的竹簡出來,費力地扔在地上,轉身又要進去。此時火勢甚猛,後半個房子都着了起來,人站在旁邊已經被烤到不行。鄭安平急了,顧不上再管房屋,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一把拉住範睢:“範叔!你瘋了?還進去幹嗎?”
範睢也看見茅草屋已燃燒得無可救藥,卻還是努力想要掙脫他:“還有一冊竹簡,是我寫的東西……”
熱浪一陣陣襲來,鄭安平死死拽住他,範睢卻拼命要朝那屋裡去:“快放開,晚了就來不及了!”
鄭安平被他掙得焦躁,把他向後一推:“好了好了,我去。”
說完,他一貓腰,鑽了進去。屋內已經濃煙滾滾,鄭安平被嗆得幾乎窒息,模模糊糊看見睡塌邊有捆竹簡,拖起來就走。
門口也燒起來了,熾熱的火阻礙住他的去路。鄭安平狠狠心一頭紮了出去,只覺高熱忽地包圍了全身,像是要把自己烤糊一般。
他拖着竹簡沒頭沒腦地闖了幾步,終是看到了清涼的天。剛鬆了口氣,抓着竹簡的手還沒撒開,就被一股力量拉動,向前摔出好遠,重重地跌在地上。身後一步之遙處,一條斷裂的木頭,還在滋滋地冒着煙。
他疼得眼冒金星,停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範睢拉着他一起撲倒在地上。剛待說話,突然一股焦糊味傳來,哎喲叫了一聲,手在頭上亂拍幾下,捂着額頭又趴地上了。
範睢爬過來:“怎麼了,安平?”
鄭安平擺擺手,掙扎着擡起頭來,前邊幾縷頭髮已經燒焦了,額上紅紅一片,也被燒掉了一層皮。
好在茅屋旁邊空曠,沒有什麼易燃之物。兩人連忙收拾竹簡,朝安全的地方撤離。
抱膝坐在老遠處的草地上,範睢和鄭安平眼睜睜地看着茅屋火焰沖天,充分燃燒,然後面面相覷。
範睢低語:“怎麼會燒着了呢?”
鄭安平捂住額頭垂下臉去:“我點的。……本來想玩玩……”
“你點的?”範睢疑惑地看他。
鄭安平垂頭喪氣了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不是我。是天火,是天不讓你在這裡呆了。”
範睢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也跟着笑了:“你呀。”
鄭安平還有點頭暈眼花,卻又來了精神:“範叔,我給你搭了條去秦國的線,想不想去?”
“秦國?”範睢低頭沉思,很快地答應:“好。”
“真的?”鄭安平興奮,“我也覺得不錯。……我今天就是來徵求你的意見,你既同意,那麼明日我就叫那秦國使臣來見你……不行,本來打算悄悄帶他來這裡的,可是屋子燒了,你也沒法住了……這樣吧,都那麼久了,料想風聲已過,索性等會你裝作病人,隨我回家去住吧。……”他絮絮叨叨地安排,目光觸到身邊的竹簡,忽然疑道:“範叔,你……”
範睢似乎明白他的意思,雲淡風輕地笑了笑,目光投向遠方:“我看到兩隻螳螂。”
“螳……螳螂?”鄭安平左顧右盼,“哪有螳螂?”
範睢繼續自語,聲音悠遠地像隔絕了百年:“一隻公的,一隻母的,兩隻□□的螳螂。”
鄭安平失笑:“範叔,你無聊到連蟲子的柔情蜜意也要關心啊。”
範睢道:“是啊。□□時柔情蜜意,好不歡喜。然後母螳螂一口口吞食掉了公螳螂的頭,吃的很香……”
鄭安平發愣:“這……是爲什麼?”
範睢道:“爲什麼?是爲了活下去?是爲了繁衍生息?我不知道。……或許,所謂的情愛,對萬物來說,皆不值一錢。”
鄭安平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望着熊熊燃燒的茅草屋發呆。火焰愈發地旺盛高昂,直上重霄九,如在宣佈一場轟轟烈烈的結束。鄭安平被漫天的紅光映得眼睛迷離,隱隱約約中,他不知爲何會感到,這其實更像是一個絢爛的開始。
“什麼?你邀請我去你家?”王稽笑道,一臉的不懷好意。
鄭安平不動聲色:“是去我家見那位有安邦定國之才的張祿張先生。難不成大人想在這裡會見他?”
王稽歪歪嘴:“哪裡?我是求之不得。”
畢竟是秦國的使臣,身份地位在那裡擺着,雖然被鄭安平囑咐了再囑咐要小心保密,他的家人還是對王稽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尊重和熱情來。相比而言,倒是向來會察言觀色,心機靈動的鄭安平本人,懶洋洋地沒了前些天的精神,對使臣大人的話有一搭無一搭的。
“大人先等一等,我再去跟張先生說一說。”鄭安平略微點點頭,便要往裡走。
王稽倒不在意他的態度,四顧無人,上前拉住他的袖子:“好久不見,你也不想我?”
鄭安平翻翻白眼:明明才兩天而已。
王稽湊過臉去放低了聲音:“尊夫人長得不夠漂亮啊,還不如我好看吧?”
鄭安平的妻子雖非絕色,怎麼說姿色也算上乘,至於這位自賣自誇的王稽,雖然長得實在不壞,可是身材魁梧人高馬大,怎麼着也無法和女性的漂亮搭得上邊。
鄭安平微擰眉頭沒有說話,王稽得寸進尺:“兩個兒子倒都玉雪可愛,將來跟着我□□□□,一定大有前途。”
鄭安平忍無可忍,但還不想翻臉,甩手掙袖子。
王稽手上加力,不但沒讓他掙開,反而把他拉的轉過身來,然後微吃了一驚,另一隻手放上鄭安平額角傷處:“這是怎麼了?”
鄭安平舉手格開,卻被自己的手背擦過傷口,疼得直吸氣。
王稽只得鬆開手臂,做出一臉心疼來:“怎麼搞得,真是傻子。”
鄭安平藉機向屋內走,暗自嘀咕一聲:“真是瘋子。”
“你說什麼?”王稽在後邊喊。
鄭安平仰頭看天:“我說今天風真是大,大人要辦正事得抓緊。”
他走進屋裡,範睢一襲樸素的青袍,正坐在窗邊沉思。依然是波瀾不驚的靜,卻不知爲何,周圍的空氣裡浮蕩着一種不一樣的氣息,讓鄭安平找到了一點數年前他跟自己神采飛揚地辯駁時的感覺。
鄭安平笑道:“範叔,那個秦國的使臣來了,就在外邊。叫他等一會兒,我們先擺擺譜。”
範睢道:“我一個逃命的人,還擺的什麼譜?”
鄭安平道:“哼,我看他這次來魏國,擺明了就是想挖牆角來了,現在是他想見你想得心熱,也該輪到我們擺擺譜了。等會你好好震震他,我再添油加醋一些,叫他覺得你搶奪不迭,未必要屈尊去他們秦國,只怕他還要加倍客氣呢。”
範睢道:“他究竟是秦王的人,你把他拿捏狠了也是不好。”
鄭安平撇嘴:“我就是要拿捏他……”他話鋒一轉,“好了,那我叫他進來和你談。那人是個瘋子,我們不過拿他當個跳板,他要說什麼做什麼,範叔你可千萬不要生氣。”
範睢愣了一下:“……安平,這事……勞煩你太多。”
鄭安平不知什麼被他看穿,趕緊揮揮手:“你少跟我說這些,以後別忘了我就行。……我倒覺得,跟那個瘋子鬥法也是件挺有趣的事。”
他站起身來愈走,突然又停下來:“差點忘了,我給你瞎編了個名字,叫張祿。”
範睢默唸:“張祿……我能追求的,也只有功名利祿了。”
鄭安平看他沉下臉來,忙道:“功名利祿有什麼不好,功名利祿既不會背叛你,也不會害了你。那纔是實打實的東西呢。”
範睢仰起頭:“沒錯,你去吧。……從此以後,世上再無範睢,只有張祿。”
鄭安平把王稽引進屋內,瞥了一眼窗外濃郁的夜色,便藉故走了出去。
鄭安平掩上門,斜倚在邊上,本意是放風,順便偷聽。
裡面客套了幾聲,聲音漸小,鄭安平聽得費力乏味,很快喪失了興趣,蹲在門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捏他鼻子,猛然睜開眼,便看到王稽那張放大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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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掙扎着站起身,發現天已大亮。正疑惑間,聽得王稽道:“你就這樣睡了一夜?也不難受!”
“什麼?”鄭安平努力揉揉眼,“你們談了一夜?”
王稽一笑:“沒錯。你這小子果然沒有騙我。”
鄭安平逐漸腦子清醒,不禁面帶得色:“怎麼樣,大人你是不是很欣賞張先生?”
王稽道:“正是。”他把鄭安平往懷裡一拉,“不過,我更欣賞你呢。”
光天化日之下,鄭安平的臉馬上就紅了,他猛地掙開王稽:“大人過了。”
王稽一臉無辜:“我哪裡過了?我看你才過了,從前的畢恭畢敬哪裡去了?嗯?不是有求我的時候了?”
鄭安平嚴肅地道:“我只是行使自己職責,從未有求過大人。是大人一再詢問,叫我推薦人才的。大人如果對人才缺乏起碼的尊重,我想張先生也不會願意聽從您的差遣。良禽擇佳木而棲,我相信張先生雖然暫時未遇伯樂,以後斷然不會缺乏機會。大人若以張先生恩人自居,悉聽尊便,不送。”
王稽看了他好一會兒,呵呵笑了:“你可真是不識我的心呀。不是說張先生被仇人逼得無處可藏急於脫身嗎?……好,不說了,我本人是對張先生敬仰的很,十分希望能夠把張先生推薦給大王,共輔大業的。不過,我看你和你這位鄉鄰關係非同一般啊,連主都替他作了。難道,什麼事都是你給安排的?”
終究得靠人家帶出魏國,得靠人家牽線引薦,鄭安平也不敢認真開罪王稽,於是底氣不足,色厲內荏:“怎樣?”
王稽道:“我嫉妒啊。”
作者有話要說:綈袍記太評書了,遠交近攻,多麼強大的題目啊,原來怎麼沒想到呢?
改了,鳴謝魷魚等兩位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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