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項君子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沒女主,男人戲,慎入

河西風貌,蒼原莽莽,祁連山的雪頂在晴日下遙遙可見,淡薄的霧氣籠罩在清晨的草場上,其間散佈着飛珠瀉玉的河流,把無際的草原分割成一片一片圓轉錯落的綠色圖畫。突然,羣獸驚走,揚起一陣塵沙。天邊一鶻斂着翅膀,直直落下,如一枚石頭砸向地面。但,它只是取這樣降落的速度,很快又一掠翅,一隻肥大的灰黃色野兔,已經落入了它的利爪之中。

馬羣奔過來,馬上矯健男兒們聲聲呼喝,氣勢熏天,給靜謐的草原清晨帶來了火熱的力度。羽箭一支支射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走獸們無法抵禦,哀鳴倒地,旋被健卒繩捆索綁,獻與騎在最高一頭黑色駿馬上的君主——拓跋燾。

拓跋燾面露得色,點頭道:“點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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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人興奮地唱着數,俄而道:“稟陛下,今日射獵一個時辰,已經收穫了一百四十隻兔子,三十九頭麋鹿,還有一隻老虎!”

拓跋燾峻然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他扭頭對隨侍在一邊的沮渠牧犍道:“秋日羣獸肥壯,但朕的馬匹亦肥壯,今日算是收穫一般吧。”

牧犍趕緊讚了一連串的話,直到看見拓跋燾撇過頭去不想再聽的樣子,才停下口道:“陛下英武,可惜下臣駑鈍,今日射獵的戰功,實在叫陛下見笑了。”他手搭涼棚,望了望遠處:“過了那山,就是姑臧了。”

姑臧其時是北涼的國都,在河西地區是要塞之地。雖然北涼地處險要,但是畢竟在北魏的籠罩下,只是區區小國,拓跋燾不屑地望了望遠處,笑道:“聽說,你那個當太子的阿兄死了?”

“是。”牧犍屈了屈背,“家父正是傷心又犯愁呢。”他若有深意地望了望拓跋燾,拓跋燾卻像沒看見一般,突然夾了夾馬腹,對身邊其他從人道:“快看!前面不是麋鹿羣?朕要幾隻活的,做鹿血酒!”

他一聲呼喝,下面齊聲應答,而皇帝一支鳴鏑射出,立刻是千萬支羽箭隨之而出,密密麻麻如在天空覆蓋了一層青灰色的雲翳,一陣弦響之後,狩獵的大軍齊刷刷跟隨着拓跋燾的黑馬,追到山丘上的灌木叢中去了。

這一天的秋獮,收穫極豐,獵到的麋鹿幾乎是堆積成山。晚上,營地裡燃起篝火,一色的男人們飲酒吃肉,划拳猜枚,玩得不亦樂乎。拓跋燾豪飲一通,覺得渾身燥熱,出帳吹風,擡頭便見天似穹窿,而碎沙似的銀河橫貫其上,他帶着三分醉意,輕聲吟唱着:“招搖西北指,天漢東南傾……”而心裡所念的,是另一人曾在他耳邊帶着笑意的低唱:“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陛下,風大,當心着涼!”

一領斗篷貼心地披在他的肩頭,拓跋燾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驚愕回頭去看,才自失一笑:“牧犍啊,原來是你。”

“是。”沮渠牧犍此刻已經是十八歲的壯實少年,在拓跋燾面前恭恭敬敬,“陛下是萬乘之君,需爲國人保重,亦是爲社稷保重。”

拓跋燾看着面前正在最好年華的牧建,帶着些欣慰,也帶着些遺憾,點點頭:“朕也有你這樣的少年時啊,那時候膽氣大,輕敵冒進,倒也立了些戰果,不過現在想來……”

他似若無意地拂了拂身上假想中的征塵,帶着些回憶的憧憬:他曾深入大漠,追擊柔然,竟然把不可一世的柔然打得丟盔棄甲;他曾帶着三萬軍隊,攻打鐵桶一般的統萬城,把六萬守軍一舉殲滅;他曾不顧勸諫,進入尚未平定的統萬皇宮,俘獲了赫連皇后;他曾孤身與赫連昌在山中射獵,不怕同樣高大雄健的赫連昌生叛逆之心……他還曾扮作小兵潛入長江之南,仔細觀察荊州、彭城等要塞的地形,不意無心插柳,如今竟得一片綠蔭。

他回頭看看身邊畢恭畢敬的少年郎,閒閒問道:“論序齒,你只是老三,你二兄若繼承你阿父的位置,你當如何?”

牧犍自在地輕聲笑道:“我原來就沒有做他想。只是……”他停了停,偷眼望了望拓跋燾的臉色:“只是怕自己沒出息,沒臉娶媳婦。”

再沒出息,也沒聽說當皇子的會娶不到媳婦。拓跋燾卻知道他言下之意,想想覺得好笑,“呵呵”數聲,拍了拍牧犍的肩膀,也不多言,更不給他任何承諾,轉身回了自己的營帳。

皇帝的校獵終於結束了。這次收穫極豐,僅僅麋鹿就有數千頭之多。拓跋燾先行到了臺城,叫隨扈的大臣古弼:“你發詔,發五百乘牛車爲朕運送獵獲。還有,即日還都,挑些好馬來。”

古弼掛着一張臉,似乎要說話。拓跋燾一揮手:“筆頭!領詔就是,不必多言!”

古弼長一個尖腦袋,偏偏頭髮又禿,拓跋燾酷愛給人取外號,人前人後都這麼着叫古弼,弄得“筆公”乾脆成了古弼的大號,人人都這麼叫。古弼搖了搖頭,從黃門那裡接過詔書嘆着氣走了。

拓跋燾等他走了,那臉上才露了一點孩子氣的笑容,轉臉對宗愛道:“你覺得筆頭會乖乖奉詔麼?”

宗愛哪敢猜這些事,陪着笑裝着傻:“筆公是陛下的臣子,應當要奉詔吧?”

拓跋燾笑道:“估摸着是你猜錯了!咱們賭一賭,要是你猜對了,朕就加封你爲黃門宦官總管;要是猜錯了,就賞你二十杖,如何?”

宗愛苦着臉道:“陛下,這麼苦的賭,奴可不敢打!要是奴猜錯了,陛下罰別的倒還能賭一賭。”拓跋燾笑道:“好吧。若是你猜錯,原來答應賞你的二十隻麋鹿就歸他人了。”

宗愛這才諂笑道:“陛下聖明!這是讓奴慷陛下之慨了。”

拓跋燾沐浴更衣,然後進膳完畢,覺得許是年紀不如當年了,乘馬打獵,竟然鬧得渾身痠痛,睡了一小覺起來,趨上來服侍他穿衣服的宗愛一臉笑。拓跋燾好奇問道:“遇到什麼好事了?”

宗愛笑道:“奴聽聞筆公已經奉詔,將回程的馬匹和送獵物的牛車都送過來了。——奴的賭,打贏了!”拓跋燾挑眉笑道:“怎麼會叫你贏了?朕要去看看!”他好奇得連外頭長袍都沒有穿,一身羊皮褲褶就出去了。可是,見到那些供御用的馬匹,拓跋燾的臉色就陰沉了下來,冷冷對旁邊人道:“筆頭可在行轅?傳他滾過來見朕!”

宗愛連賞都不敢再討,小步疾走傳喚古弼去了。

古弼到時,拓跋燾拎着他的皮鞭子隨意甩着,高高地坐在胡牀上,盯視了他半天才說:“筆頭,你可知罪!”

古弼稽首爲禮,卻把頭越發仰了起來:“臣有罪!如今秋谷懸黃,麻菽布野,鳥雁侵費,都是朝廷錢糧!陛下卻欲動用牛馬,運送無關之物,臣不能勸諫,不能效死,就是臣的過錯!請陛下退回牛車,以待運送糧草;退回馬匹,給邊境騎勇。”

拓跋燾被他氣得笑了起來:“呵呵,你膽子大到包了天!”他拿馬鞭指了指旁邊供給御用的馬匹:“這麼些瘦弱東西,給朕乘用?給朕的親衛乘用?我巍巍之國的國君,倒不怕人笑話?尖頭奴,敢裁量朕的用度!你不想活了?!”

古弼腦袋微微顫抖,卻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激動:“陛下日日聽那些奸柔漢人的軟話,如今難道都不知是非臧否了麼?!臣事君畋獵不勤,罪責小;若是用肥馬給君,而弱馬給邊將,萬一北邊蠕蠕進犯,或是南邊龜鱉劉宋乘隙偷襲,臣罪過就大了!陛下是明主,要殺臣,臣也沒有話說,只要是使國家有利的,臣不怕一死!”

拓跋燾瞪了他半天,突然弛然一笑:“好傢伙!頂得朕好!”他轉臉看看宗愛,宗愛不知他是怒極反笑呢,還是真心高興呢?他身子一矮,眼觀鼻而鼻觀心。卻聽拓跋燾低聲對他道:“狗才,算你賭贏了!”然後纔回首溫語說道:“國家有你這樣的臣子,真是如有一寶啊!”下令頒賜古弼。

古弼卻昂首道:“臣不要陛下厚賜,但求陛下少偏信漢臣——奸柔漢人,其心必異!如今太子都交給漢人教導,臣不知以後臣等侍奉的到底是我鮮卑之主,還是漢人之主!”

拓跋燾被他這話說得愣了愣,忖了忖才說:“朕會慢慢看,你也不必猜忌,漢人也好,匈奴人也好,鮮卑人也好,只要對朕忠心,並有才學,便能爲朕所用。”他凝了凝神,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搖了搖頭,笑融融對左右道:“這是朕的社稷之臣,賞賜一件皮裘,兩匹駿馬,十頭麋鹿。將今日朕與筆公的這些言談,記於起居書簡中,詔後世子孫曉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