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如初見

無論宋、魏,兩位君主都不尚浮華,宮殿一例宏大卻簡樸,亦無先朝恢弘的裝點。若說兩座皇宮有何不同,大概宋宮更有廣陵和秣陵的清秀和雅緻,而魏宮則多了些胡人的風格,疏闊敞亮,不時有供佛的檀香味從帶着羊皮味道的宮苑中流溢出來。謝蘭修一路跟着阿蘿,低着頭也不大敢四處亂張望,隨着空闊的大道,來到一座宮殿中。阿蘿輕聲道:“這就是華顯宮了。”

通報進去,皇帝拓跋燾很快就召見了。

謝蘭修低着頭進到裡面,眼睛略一擡看到一人坐在正中的矮塌上,一身暗紫色服飾,也沒敢細看,俯身下拜,口裡道:“奴謝蘭修參見陛下。”

上頭那人語氣直硬,道:“擡頭。”

謝蘭修頓時覺得侮辱,凝了凝神道:“陛下神武,奴不敢擡頭。”心一橫,等着下面不知怎樣可怕的發落。只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輕響,轉而紫色的袍角已經到了自己的眼前,謝蘭修身子不由更低,心跳得“怦怦”地震得耳膜都響,眼睛只敢盯着那紫色的袍角——袍子是厚繒的,裡面大約也是皮子,微微露出卷卷的如細珠一般的灰色絨毛,味道倒不算羶,反而有點零陵香的淡淡氣息飄浮過來。

那人清了清喉嚨,又道:“擡頭。”這次聲音略柔和些,然而謝蘭修仍感到面前的紫色厚繒上交織的暗花變模糊了,少頃一滴淚水發出輕微的“吧嗒”聲,恰巧滴落在紫色厚繒袍子的旁邊。她頭頂上傳來拓跋燾的聲音:“唉,我最見不得你哭!怕什麼,我是故人。”

謝蘭修這才覺得聲音有些耳熟,猶疑着擡起頭,淚光模糊,門外照來的光線又太強,看不清楚,只隱隱見一張熟麥色的臉,下頜堅毅如有刀削而成,眉眼濃重,卻帶着彎彎的笑意——

“袁濤?……”

謝蘭修慌亂中顧不得找手絹,擡起袖子擦了擦臉頰,眼睛中剩餘的淚水被紵絲的袖子吸乾,再仔細一看,可不就是一路上和自己下棋聊天的“袁濤”!只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袁濤竟是魏國君主拓跋燾!

拓跋燾露出了往日下棋聊天時纔有的笑容:“怎麼,若有所失麼?”

謝蘭修覺得心裡沒有那麼緊張了,但言語上不敢有絲毫疏忽,頓首道:“奴不識聖駕,唐突了陛下。”

“原就是爲了你們認不出。”拓跋燾微微笑道,“我虛席以待,等候謝家娘子。”

謝蘭修一看,矮塌上果然鋪了兩張錦褥坐墊,瞥瞥拓跋燾確實如以前一樣,滿臉誠摯的笑意,謝蘭修謝過恩,起身坐到了矮塌上。

拓跋燾肆意地望着謝蘭修,瑩白如玉的臉,烏黑似漆的發,瘦了點,容色也有些萎靡的樣子,但恰是這樣楚楚的風姿,配着眸子裡難以言說的清雋氣,與自己後宮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樣。謝蘭修被他打量着,又不敢像以前對袁濤一般動輒呵斥,坐在錦褥上如同坐在針氈上一般,謝蘭修好半天才開口打破了沉默:“陛下的傷好些沒?”

拓跋燾一愣,挑眉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有傷?”

謝蘭修道:“後宮都盛傳陛下勇武,三萬騎奇襲統萬,大獲全勝。只是陛下胳膊中了一箭,不知……”她的眼睛忍不住瞟了瞟拓跋燾的胳膊,剛剛沒有太在意,現在看,果然他飲水都用的左手。拓跋燾爽朗一笑:“這點小傷,無足掛齒。”撩起袖子,讓謝蘭修看自己的傷口。

謝蘭修不知是畏懼還是不好意思,對着拓跋燾那麼隨意地就挽起袖子,把那條肌肉堅實的胳膊立在自己的眼前,別轉過頭不願去看,俄而才覺得自己太過無禮,轉頭先瞧拓跋燾的神色,他臉上只是微微的笑意,並沒有責怪的意味。謝蘭修這才轉頭看那條胳膊:兩點疤痕如茶盅口大,褐色的痂已經快脫落了,是一條貫穿傷。

謝蘭修心裡一陣難受,問道:“箭這麼厲害?射穿了麼?”

拓跋燾似乎好笑的樣子,自己撫了撫自己的傷口,笑道:“若論箭的威力,別說這肉長的胳膊,就是披了鐵甲,也是射得穿的。不過還好,這一箭是冷箭,斜喇裡飛過來,並不是衝着要射死我的,僥倖只是中到肌肉裡,沒有出很多血。”他看到謝蘭修的臉上如有疑惑,自顧自又道:“不過,箭頭上都是帶倒鉤的,如果直接拔_出_來,連肉都要扯掉一塊,反而不易恢復,而且也妨礙着我當時作戰,所以先把箭刺穿過去,再截掉兩頭拔_出_來,傷害才最小些。”

謝蘭修聽得頭皮發麻,突兀問道:“那……那……疼麼?”

“當時不覺得。”拓跋燾語速突然變慢了,看着謝蘭修的眼神也深邃了許多,似乎要伸手握住謝蘭修的手,但終只是帶着“袁濤”那般懶散、閒適而有些嬌縱的口氣道,“這會子想起來,倒覺得有些隱微作痛呢!”

謝蘭修無法想象,面前這個說話帶着些男孩子意味的男子,竟然是一國雄健勇武的君王;亦無法想象,這個曾經爲下棋與自己糾纏的男子,竟然二十歲就已經大破有“鐵桶”之稱的統萬城,獲得一方霸業。然而此時他在自己眼前,笑容晏晏,胸襟坦坦,全無傲視天下的雄主的霸氣,只似那個在建康郊外,冒險放縱自己,折柳相送的小兵……

“那日……那日陛下放了奴,是不是欲擒故縱?”

拓跋燾笑了,想了想才說:“我輸了的事情,絕不抵賴。不過說心裡話,放了你真是捨不得得很。好在我的手下得力,還把你抓了回來。如今在我的宮殿裡,你就不要妄想離開了。”

謝蘭修嗔怪地瞪了拓跋燾一眼。拓跋燾頗喜歡她這樣的不帶掩飾的親近感,不由開懷大笑:“謝娘子的棋藝,獨步天下。謝娘子的智勇,也頗讓我感佩。我如今已經有了皇后,又令封了左右昭儀。那麼如今先封你做椒房,以後……”

“陛下!”謝蘭修不由打斷了拓跋燾的講話,見他有些愕然,自己轉圜道,“奴還把陛下當成奴的朋友‘袁濤’,若是說話有不注意的地方,還望陛下海涵。”見拓跋燾果然沒有責怪的意思,而是輕輕頷首,才接着說:“奴的父親,元嘉三年被處斬,如今才過一年多,奴熱孝在身,不忍便言娶嫁。若是陛下硬要奴以蒲柳之姿侍奉,奴雖不敢不從,心中未免會爲不能爲父親戴孝而難受。”

拓跋燾臉上的笑容逐漸退卻,不過也沒有勃然大怒,只是語氣有些冷淡:“在我的宮裡,戴孝自然不能,不過我許你穿淺色的衣衫。你們南朝的規矩,在室女爲父守孝,不過二十七月,明年此時,孝滿除服的日子,你就沒有推辭之言了吧?不過那時,我的後宮留不留高位給你,又當別論。”最後,他撫了撫面前的小案道:“在宋是元嘉四年,在我們大魏是始光四年。望謝娘子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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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蘭儀懷娠兩個多月,卻莫名小產,尚未有子嗣的劉義康跌足懊悔也沒有辦法。到了內室,劉義康見謝蘭儀頭髮散亂,衣飾不整,歪在榻邊流淚,上前勸慰道:“你也別太難過,孩子總會有的。”見她又是兩行清淚滑過臉頰,心裡不由痛楚,伸手爲她拭去淚痕,柔聲道:“你也是!難道就不知道愛惜自己身子?小月裡萬不能流淚,別害了眼睛!”

謝蘭儀道:“妾身不詳之人,只怕沒有福澤爲殿下生世子。你房中又不是沒有姬妾,爲宗嗣計,也當多……”劉義康一把掩住謝蘭儀的嘴,薄嗔道:“什麼話!我要那些庶子做什麼!我只要我們的孩子!你好好調養身子就是,不許想那麼多!”

謝蘭儀委委屈屈點點頭,覺得嫁給劉義康這幾年,謝家橫遭劫難,而他確實是不離不棄,對自己真心實意的好。原本覺得他比劉義隆粗豪,少三分書卷氣和王者氣,私心還有些意不足,如今也覺嫁得這樣的丈夫,纔是真正的福氣。據傳劉義隆自與魏國和談之後,對皇后袁齊嬀冷淡了許多,生了半個月悶氣不肯招幸任何宮人,又突然轉性兒似的愛起美色來,這一年斷斷續續新納的後宮女子不少,羊車過處便得臨幸,卻也不見專心寵愛於誰,更似一個浪蕩公子般。好在從未因之耽誤國事,且生了不少皇子公主來,朝臣們也沒有多廢話的。

劉義康見謝蘭儀神色間鬆淡了些,心裡也不由一寬,撫着她的鬢角說:“田莊上今年頗爲豐收,佃客們足有餘用,不知誰在林中找了塊雷擊的好桐木,我門下有人說是做琴的好材料,趕明兒你身子好了,我找個好工匠爲你做一架好琴來。”果然見謝蘭儀嘴角一抹笑意,劉義康心中更覺喜氣,又絮絮道:“還有,今年我的食邑貢上了不少奇珍,我尋思着讓你先挑,不久後是陛下的萬壽,再揀選兩件給他做壽禮。”

謝蘭儀不知怎麼心思一動,問道:“如今陛下還與皇后不諧麼?”

劉義康愣了愣,陪着笑說:“這話私底下講的,我們也不敢亂傳。這一年民間選了不少女子進宮,我看陛下的臉色都沒有以前好了——其實他以前就有個弱症,房事太頻,是大傷身子骨的!”

謝蘭儀點頭不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