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康趕緊換上公服,出門候旨。好一會兒纔回來,神色怔忡。謝蘭儀不知何事,見丈夫這副樣子,也不由有些緊張,問道:“怎麼了?”
劉義康回過神道:“本來過了元旦,明年我就要到彭城就藩。宮中說陛下身體不適,命我仍然在京佐理朝廷事務,加賜了中書令的職銜,又賜了馬匹、刀劍和綾帛,還有……”他怯怯地望了謝蘭儀一眼,沒有說得下去。
還有是從宮中賜出的四個千嬌百媚的女子,雖不是王謝世家的娘子,但也是新近獲寵的寒門士子家的女兒。皇后早就安排爲劉義隆選妃,然而劉義隆匆匆瞥了瞥皇后精挑細選的女郎們,便皺着眉頭說了一堆嫌棄的理由,未曾肯留一名女子,因而皇后選中的幾個只能分到諸王府,給劉義隆的兄弟們做侍妾。雖然是妾,但因是皇帝皇后賜下,地位非同一般王府自己納的媵妾們,進門就封美人,相當於僅次於正妻了。
謝蘭儀雖然氣結,但是“妒忌”是七出裡的罪責,何況自己與彭城王做親以來,尚未生育子女,彭城王納幾個妾是稀鬆平常不過的,所以不得不強作笑容,受了四名女子的拜見。好在劉義康偷偷和她咬了耳朵,承諾絕不寵妾滅妻,果然四名女子娶回來後,劉義康一個月才各去她們房中一次,大部分時間還是陪伴着謝蘭儀。
******************************************************
卻說謝蘭修離開江州的驛站,趁着夜色飛快地一路向南奔跑。她本是閨閣裡弱質的女子,除了有時和父親登臨鐘山、覆舟山之外,從來沒有跑過那麼遠的距離。等到天邊露出曙色,謝蘭修回望來時的路徑,發現所住的驛站還能遠遠地看到淡青紫色的輪廓,而她自己,已經氣喘吁吁,雙腿痠軟如灌鉛一般,再也奔跑不動了。
謝蘭修拖着疲累的兩條腿,一點點地挪動着,天色也一點點亮起來,遠處莊戶的雄雞高聲鳴唱起來,旋即鄉里雞犬相聞,有了點熱鬧的感覺。謝蘭修覺得腹中飢餓得咕咕作響,頭裡面也昏眩起來,扶着道旁的小樹,好容易才挪到了一間茅屋旁。
茅屋門戶開着,裡面早起勞作的是一名四十餘歲的婦女,兩鬢早生華髮,臉上皺紋間佈滿煙火塵垢。謝蘭修生平第一次討要吃喝的東西,躊躇了半天才勉強開口:“大嬸,可能賜一口水喝?”
那婦女擡頭看看謝蘭修,雖然此時她已經衣衫襤褸,狼狽不堪,但衣裳皆是絲帛所制,顯見的是富貴人家的女子。那婦女趕緊起身,端了一瓢清水遞過來。謝蘭修顧不得言謝,捧過“咕咚”幾口就喝完了。口不渴了,然而肚子還餓,謝蘭修更不好意思開口,那婦人倒似看明白了一般,帶着楚地的口音道:“麥屑粥也有多餘的,你要不要吃?”
謝蘭修感激不盡,說:“今日一飯,若有機會一定補報!”
婦人不知是不是沒有聽懂她這文縐縐的詞兒,搖了搖頭,又端來一碗麥屑粥,粥極寡淡,稀得幾乎能照出人影來,不過畢竟是食物,謝蘭修“呼嚕呼嚕”吃得心滿意足。飯畢,人有了精神,謝蘭修整了整撕破的裙襬,深深行了一禮,那婦人也不知回禮,道:“那裡有胡牀(1),你坐下來歇一歇。”
謝蘭修在家時雖不算十分守禮,然而垂腿箕坐還是很不習慣。此刻少不得入鄉隨俗,整好裙襬坐在胡牀上。那婦人卻勞作不息,謝蘭修很不好意思,道:“我來幫忙吧!其他雖不擅長,舂米織布我還是會的。”婦人也沒有多客氣,指了指房內的織機道:“勞煩你!正好這個月的葛布還沒有織完。”
謝蘭修四下觀察了一下房屋,裡面似乎只有婦人居住,窄窄的堂屋內堆着一些雜物,中間珍重地擺着一臺織機。謝蘭修在家也學過織素裁衣,絲綢和葛麻的織法本質上差不多,但是細微處有些不同。謝蘭修仔細試了試,才調準了鬆緊,“噼啪噼啪”踩着底盤的踏板,飛梭如電般織起來。婦人過了一歇來看,由衷讚道:“你的手真巧!”
謝蘭修矜持地笑一笑,問婦人道:“大嬸,家裡就你一個人?”
婦人嘆口氣說:“從上個朝代起,戰亂就幾乎沒有停息過。我家原也有男子,我丈夫、我大兒、二兒和三兒,全被抓去服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也不知回不回得來了。”她說這話時語氣麻木,全無痛楚一般。謝蘭修心裡一酸,世事艱難,豈是他們豪門望族才知道生離死別呢?不過是小老百姓苦日子已經過到麻木,竟然不以爲苦而已。怪道古人說:“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吾輩耳。”劉義隆與北魏和解交好,既是不得已之舉,也是養民生息,是對普通老百姓的善政。
想到他,謝蘭修心裡又是百味雜陳,既恨他,但又隱隱覺得他的解釋不無道理,只是剛剛這麼一想,便覺得自己對不起阿父以往的疼寵,於是硬把這樣的念頭壓制了下去。回頭見那婦人張着口呆立着望着牆頭的葵草,正準備說些什麼安慰婦人,突然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謝蘭修心一緊,起身伏到門縫邊一看,兩匹高頭大馬上騎着兩個穿着北朝服飾的兵弁,舉目四顧,終於將目光鎖在她所在這間茅屋。
婦人見謝蘭修的臉煞白,低聲問道:“是來找你的?”謝蘭修點點頭,婦人也說不出話來,見謝蘭修四下找逃走的路,搖搖頭道:“出了這裡,又是十里的荒地。”她似乎也不害怕,到屋裡繼續織起布來。
此刻,“砰砰”的敲門聲急急傳來,謝蘭修情知不能倖免,想着還是不要連累人家,雖然腿腳有些顫抖,還是毅然拉開了門,直視着兩員北魏兵弁。兩個小兵抽出腰間的佩刀,一臉峻色逼過來,謝蘭修看着白刃,顫着聲音道:“我若是當死,也請你們不要傷及無辜。”
其中一人狠狠扯過謝蘭修的袖子:“敢從老子眼皮子下逃走,你確實是活膩了。不過,就算要殺你,也要給其他人留個警示!走!”
謝蘭修怕他們對救護自己的婦人不利,也不掙扎,任憑兵弁拖拽着,像丟麻袋一般丟在馬背,剛剛吃飽的胃硌在馬鞍側邊,幾乎要把才吃下去的麥屑粥盡數吐了出來。她掙扎了一下,一記馬鞭便抽在背上,火辣辣一道銳痛。謝蘭修在掖庭時罪受過不少,但生平還是第一次挨鞭子,又羞又辱,又氣又恨,眼淚忍不住地掛了下來,於是緊接着又是一道痛楚烙在腿上,比前一鞭疼得更甚,謝蘭修咬着嘴脣,輾轉着身子伸手護痛,“叮琅”一聲,什麼東西劃出一道閃閃的弧線,墜落到地上,謝蘭修淚眼模糊,只覺得地面一道金色滑過,便湮於塵土中去。
倒是另一名小兵,脾氣沒那麼急躁,俯身撿起那坨金色的東西,“咦”了一聲,交給夥伴去看。謝蘭修在那片刻,看清了原來是袁濤送給自己的金色腰牌,心中“轟然”如雷鳴般一響——若是這腰牌落到北魏兵卒手中,豈不是坐實了袁濤是縱放自己的罪首!謝蘭修乞求道:“我跟你們走,不要拖累無辜的人!”
那兩名兵弁神色卻有些異常,什麼都沒有說,飛身上馬,隨後掉轉馬頭,又向來時的驛路奔去。
謝蘭修一路給顛得幾乎昏厥,好在馬匹上這漫長的來路竟然短短時間就到了,當她下垂的目光見到幾乎委地的垂柳時,謝蘭修心中一陣憤懣傷懷,被放到地上,不知是心裡難受還是顛得太過,她跪倒在路邊撕心裂肺地嘔吐起來,把肚子裡那點麥屑粥盡數倒出。
只是接着,她也沒有被殺,甚至除了先挨的兩鞭外,一點責打處罰都沒有。幾名供奉服侍她洗了臉漱了口,又給她衣服叫她換上,一句都沒有多說,輜車又上路了。
謝蘭修忍着泣聲,偷偷伸手撫了撫腿上的一道痛,摸得出傷處已經墳起長長的一路,綢褲上洇了一小塊僵硬的痕跡,只怕是鞭梢抽過的地方流了些血。謝蘭修不由自傷,突地想起這次回來沒有看見袁濤,心裡突然緊張害怕起來:難道因爲縱放自己,袁濤已經被處死?想到這裡,不由有些懊悔,等輜車在長亭停下來打尖的時候,謝蘭修央告平時處得較好的一名供奉幫着打聽,那供奉卻道:“袁濤自認放了你,被快馬送到前站去了。現在是生是死,我也不知。”
謝蘭修暗暗垂淚,只好暗自許下等到了平城,有機會要找間寺廟爲袁濤奉幾支香燭,念幾遍往生咒的願望。
作者有話要說: (1)此牀非彼牀,就是胡地傳來的凳子,像今日的小馬紮。那個時候,淑女紳士都是跪坐爲守禮的正統,但北方的一些坐具慢慢傳了過來,老百姓已經開始垂腿而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