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應不爽

老話說“公道自在人心”,劉劭弒父篡位,天下共討;建康城裡的人,當時或不敢明着與皇帝作對,但一旦見義軍到達城外,紛紛奔降,勢不可擋。縱使劉劭殺了劉義恭所有的兒子,也不過是泄了私憤而已。劉劭窘迫到城中已經沒有男丁供驅使打仗,只好招募了些健婦來對抗包圍建康城的義軍,可惜,這樣的強弩之末,沒有了任何意義。劉劭在他登上皇位區區三個月後,被弟弟劉駿的軍隊打得狼狽地逃竄,藏匿在武庫的枯井了,沒藏多久,便被一個小小的武官捉住,披髮跣足帶到建康臺城上。

宮中豕突狼奔,亂成一團,劉濬和其他幾位年幼的宗室,趁亂出逃,恰見劉義恭前來。劉濬滾下馬,賠笑道:“五叔!可見到你了!三弟他來了麼?”

劉義恭冷淡地點點頭說:“是陛下!陛下已經君臨萬國。”

劉濬愣了愣,又道:“那麼虎頭是不是來晚了?”

劉義恭道:“是晚了些。”正待叫人拿下他,劉濬涎着臉道:“三弟——哦不,陛下素來仁厚,我與他交情也好,可能饒我一死?”劉義恭心覺好笑,點點頭說:“那麼,你面見陛下請罪吧。”

劉濬喜道:“還請五叔關說,若是給我一官半職,我猶能效忠陛下!”他不知是天然蠢笨還是此刻糊塗,見劉義恭未置可否,便自己上了馬,討好般說:“劉劭用心太過險惡!叔父雖然前往城外,但畢竟是自家親戚,他怎麼着也不該殺叔父的十二個兒子!……”

話沒說完,他已經看見回頭過來的劉義恭臉色青白扭曲,那張俊秀的面龐可怖異常。劉義恭一字一頓問:“元兇劉劭,把我的十二個兒子,都殺了?!”

劉濬點點頭說:“可不是……”

劉義恭仰頭一陣長嘯,突然回身一劍刺在劉濬的胸口,把他刺翻下馬後猶不解恨,又狠狠在他胸腹上戳了幾十劍,搗成了一灘爛肉,這時才淚如雨下,呼着“作孽!”差點從馬上栽了下來。

劉劭被押解到新皇帝劉駿的營前,自然沒什麼好說的,問清弒君弒父屬實,他只有死路一條。

觀者如堵,最後只能用柵欄把民人隔開,而深受劉劭禍害的人方許進來。劉義恭顫顫巍巍走來,人彷彿老了十歲不止,他詰問劉劭:“我棄暗投明,何罪之有?你要殺我十二個兒子?!”

劉劭面無表情說:“這事兒,是對不住叔父。不過,你也別說什麼棄暗投明,原是你叛我在先。若是你不背叛,我自然也會好好待你……”他的話沒說完,劉義恭劈臉兩個巴掌上去,又是一大口唾沫吐在他的臉上:“劉劭,你不僅沒有良心!也沒有臉皮!”

劉劭被反綁着,身子斜仄了一下,臉上流淌下來的唾沫讓他極其噁心,可是兩手俱不自由,只能甩了甩頭,冷笑道:“良心?你們哪個又有良心?我阿母被陷害致死的時候,老東西的良心又在哪裡?我爲母親報仇,難道就不是孝順?”

劉義恭撲上去,想再打他,被兩旁人抱住道:“殿下!殿下!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劉義恭只來得及狠狠踹了他一腳,悲痛憤懣無處發泄,最後冷笑道:“天道輪迴,報應不爽!陛下已經下旨,處斬你和劉濬的所有兒子,而妻妾女兒等一律賜死!”他揮一揮手,劉劭的四個兒子,都在沖齡,哭哭啼啼被拉了上來。劊子手手起刀落,砍下那一枚枚小小的頭顱一一擺放在劉劭面前。

劉劭撇過頭,閉上眼睛不肯看,身邊的人強自把他的脖頸扭轉過去,撐開眼皮,逼他直視着自己孩子的死狀。劉劭見兒子們身首異處地倒在血泊之中,又見劊子手提着血淋淋的大刀來到他自己身邊,突然仰天長嘆道:“劉駿!你個王八蛋!我劉宋皇族,怎麼會同室操戈到這個地步?!劉駿!你個王八蛋!你今日殺我,將來你的子孫也個個都不得好死!!”

劊子手的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嘴上,牙齒齊根斷落,劉劭滿口鮮血,痛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劊子手嫺熟地伸手一拉他披散的頭髮,露出後脖子,揮刃而下,剛鋒慢慢從他脖頸的骨節中劃過,幾乎不必傷刀刃,便砍下了一顆罪惡的頭顱。

被賜死的劉劭的皇后殷玉英,攬着劉劭的幾個女兒,哭着躲避面前的鴆酒:“你們劉家骨肉相殘,爲何枉殺我這無罪的人?”

監刑的司官見她不肯乖乖自盡,惡聲惡氣道:“你既然受封爲皇后,就已然是有罪之身了!你今日不是自己喝下這酒,便是我給你灌下去。你想明白了,最後要留點尊嚴不要?”

殷玉英飲泣着,慢慢伸手接過那被碧瑩瑩的酒,邊哭邊笑着說:“這樣的罪過,是無妄之災……他心裡哪裡有我?他心裡只有那個夫人王鸚鵡……等時日到了,他還不是封王鸚鵡爲後?……”司官見她還在拖延,終於喪失了耐心,哪管她瘋瘋癲癲的言語,捧着她的手腕,捏着她的下巴頦,把一杯毒酒倒進了她的口中。

已被劉劭納爲夫人的王鸚鵡,嚇得心膽俱裂,對那司官道:“我要求見謝太妃!”

得知此事後,謝蘭儀皺着眉,忖了半日才說:“好吧,我聽聽她要說什麼。”

王鸚鵡被帶到謝蘭儀面前,見她一身麻布素衣,面色並不冷峻,而是帶着幾分空茫,王鸚鵡討好地磕了一個頭,才說:“娘娘!妾當年蒙娘娘的厚恩,在蓬門小戶間被拔擢起來,也想不到竟然是這樣的命!先帝剛剛薨逝的時候,陛下——不不!元兇劉劭——原來想殺死先帝的妃嬪,還是我在一旁勸他,說我深深感念娘娘的厚恩,元兇劉劭才肯放娘娘一條生路。娘娘,如今也饒我一命吧!”

謝蘭儀蹲身在她面前,使自己可以直視王鸚鵡諂媚的雙眼。王鸚鵡瞧着面前人雙淚滾落,頰邊卻浮起帶着笑意的小渦:“王鸚鵡,我罪孽深重,終將一死以報先帝,如今苟活,不過是爲了見先帝大仇得報而已!你呢?你又憑什麼來洗脫自己的罪孽?”

王鸚鵡感到可怖,但還想抓住最後的稻草,她急急道:“我……我天天給先帝唸經!我給先帝禱告!我……我做一切可以贖罪的事!”

謝蘭儀目光中稍顯出一些茫然,但她緩緩起身,背了過去,王鸚鵡瞧着她素白纖弱的背影,天鵝般的修頸緩緩仰了起來,聽得出她嘆息聲中的淚意。俄而,謝蘭儀輕輕擺了擺手。王鸚鵡身邊的武士面色猙獰,冷笑道:“你不用求了!陛下已經下旨,你和嚴道育這個女巫,也是蠱惑太子,害死先帝的兇手,就是死,都沒的讓你們倆那麼便宜,都是褫去衣服在大街上鞭殺,你就好好‘享受’着吧。”

謝蘭儀聽着王鸚鵡絕望的哭號聲漸行漸遠。她的手死死拽着窗戶邊的素紗帷幔,遠處晴光方好,眩白的日光照得人眼迷離,望不清遠處究竟是怎樣的景緻。她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就像這望不清的遠方一樣,快到迷離的盡頭了,可胸臆中還有一口氣撐着:劉昶已經在他的封邑,劉英媚已經許嫁,或許都可以放心了,她唯一還想見一見自己和劉義康的女兒——劉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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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帝劉駿登極,他大約自己也沒有想到。不受寵的先帝皇子,和他不受寵的母親路惠男,走到了人生最大的輝煌處。儀表堂堂而膽略過人的劉駿起先幾件大事做得深得人心:重新爲劉義隆上廟號和諡號,稱爲“太/祖文皇帝”;爲死去的徐湛之、江湛、王僧綽等人正名;又重新建制百官,祭祀太廟;封原來的武陵王妃王憲嫄爲皇后,封嫡長子、世子劉子業爲太子;發告詔書,發回徵召入伍的男丁回鄉種田,減免賦稅,大赦天下。

可是緊跟着,令人驚疑的一些細節出現了:後宮裡,王皇后獨守空閨,常年不得臨幸;而皇帝不宿在皇后宮裡,也不愛宿在妃嬪宮裡,倒愛宿在皇太后路惠男的宮裡。更可怕的是,入覲皇太后的百官命婦,略有些姿容的,有時竟會被皇太后留宿整夜;有些命婦回家之後,雙眼紅腫,甚至有尋了自盡的;有些命婦則莫名其妙被稱“暴病”,隨便送了一具面目模糊的屍首到家,人就不見了!

其間種種,讓人擔憂、畏懼而心寒。

謝蘭儀很快聽說,劉義恭的養女劉玉秀,上表給皇帝劉駿,請求將自己被廢爲庶人的父親劉義康的棺槨,移入劉氏宗室的陵寢。劉駿一口應下,但要求劉玉秀親自入京督理一應事宜,並親自入宮向太后和皇帝謝恩。

謝蘭儀冷汗涔涔而出:劉駿已經將他叔叔劉義宣的幾個女兒,亦即他的堂姊妹,納入宮中淫戲。劉義宣氣得在封地起兵造反,被劉駿平定之後處死了。若是劉駿他真是如此不問人倫,甚至以亂綱爲樂,那麼,劉玉秀危乎殆哉!

作者有話要說:  走了一狼,又來了一豺。

頭三個正常皇帝之後,劉宋變態史正式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