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晦自知被劉義隆拿住斷無生理,不過聽到自己將於建康城中被顯戮而不是賜死,還是不由悲憤得雙淚直下。弟弟謝遯才二十出頭,長兄之子謝世基還未到弱冠,聞知自己都將被一同處死棄市,雖有不甘,都沒有忘情嚎哭,也沒有上表求饒,反而是振衣梳髮,爲階下囚也不失謝家的士族風範。
謝晦注重儀容,臨刑前,喝了一碗薄酒,也靜靜地揀了愛吃的小菜過了一碗麥飯,擦過臉後,請求獄卒拿了一把梳子,先爲弟弟謝遯和侄子謝世基通了頭髮,然後才把自己那頭烏漆一般的長髮梳順挽好,帶上巾幘。大約因爲心如架炭,很多天沒有好睡,梳子上遺落了不少黑髮,謝晦小心地把掉落的頭髮一根根摘下理順,突然發現其中竟然有一根大半已經白了,詫然道:“我不過三十七歲,竟生華髮了麼?”然後馳然一笑,理順身上淺碧色絲綢的寬袖長衫,連穿在裡面雪白的葛布中單也一併撫平,伸出手對獄卒道:“上鐐銬吧。”
從建康的獄中到行刑的西市,一路行人如堵,也有少數罵謝晦“逆賊”的,而大多人反而持同情態度,覺得謝晦追隨先帝,立下赫赫戰功,是朝中難得的才華橫溢、謀略出衆的棟樑,而今天下未平,而良將卻倉皇被斬,大宋豈不是自折羽翼?
到了刑場,監刑的恰好是檀道濟和王曇首,王曇首素來與謝晦不睦,此時雖然不會刻意落井下石,說些令人尷尬的話,但也不會出言撫慰,只管自己高坐在上,眼睛望着蒼狗般變幻的雲彩。倒是檀道濟,沙場上對謝晦不留一絲情面,此時心中卻百感交集,見謝晦和弟弟、侄子一同跪在鬼頭刀下,散開的漆黑長髮隨着建康春季甜潤醉人的暖風飄飛,神色間不見當年廢帝時的焦慮張皇,亦不見當年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時的孤高笑容,只餘難得的沖淡之色,心下痛楚,上前稽首道:“宣明!愚兄今日來送你。”
謝晦並不曾流露半點怨恨,淡淡道:“檀將軍客氣了。可惜謝晦今日就縛,竟不能回禮,還望將軍海涵!”
檀道濟不知說什麼纔好,俯身深深一拜。謝晦終是輕嘆一聲,低聲道:“各爲其主,你不用這樣,我心裡懂。狡兔死,走狗烹。謝晦沒有逃過這個輪迴。”深深望了檀道濟一眼:“日後大宋保家護國、開邊復地,還要倚仗將軍才華。望將軍善自珍重,勿忘韜晦,勿蹈謝晦的覆轍。”
檀道濟眼眶欲溼,深深地答了一聲“是”。謝晦復又嘆息:“謝晦在京時,曾想把將軍和我自己的一些兵法謀略結集成書,以傳後世,恰好得了三十六章計法(1),可惜如今是做不成了。謝家應該已經被抄,不知手稿還在不在,將軍如果有機會,不妨看視一下。莫讓你我的才智,隨我的伏法而消逝,遺恨千古。”
檀道濟道:“不光你的手稿,還有你的家人,檀道濟若有能力,一定盡力保全。”
謝晦想起兩個兒子的人頭,看着身邊陪綁的謝氏子弟,自知自己早已家破人亡,陳郡謝氏只怕被連根拔起,滅族亡家,不由悲酸苦笑——成王敗寇,這世上道理原本就這麼簡單,只恨謝氏百年基業,謝安謝玄等謝家先輩當年創下的永垂不朽的赫赫戰功,終於敗壞在自己這個不肖子孫的手中。悲到絕望,反而看開了,只是腦海中突然思及小女兒謝蘭修,似乎未得她的死訊,心跳猛地加快了些,正想囑咐些什麼,上面傳來王曇首懶洋洋的聲音:“檀將軍,時辰不早了,該祭刀了。”檀道濟知道不宜耽誤,深深看了謝晦一眼。
謝晦的侄子謝世基看着凜凜的刀鋒,深感人世無常,扭頭對謝晦道:“三叔,你我今日同在國法下死,甚是遺憾。臨終尚有詩代言,不知三叔可願意提點?”見謝晦淺淺點頭,謝世基吟唱道:“偉哉橫海鱗,壯矣垂天翼,一旦失風水,翻爲螻蟻食。”
謝晦知道他自傷,其實自己何嘗不是!不由淚下,他素有捷才,見侄子已經哽咽不成聲,便續着吟道:“功遂侔昔人,保退無智力。既涉太行險,斯路信難陟。”詩歌吟唱之聲悲切,穿魂斷魄,令聞者腸斷。
檀道濟不由掩面,卻聞女子悽楚的聲音:“阿父,大丈夫當橫屍戰場,你卻爲何狼藉於建康西市?”檀道濟愕然擡頭,果然來人是彭城王妃謝蘭儀,她一頭漆黑的長髮幾乎及踝,卻全然披散着,微風拂過,絲絲勾連,散落在素白麻衣上如同漫天的蛛網纏繞。她光着雙足,踏上刑場悄然無聲,而細心的人會發現,道路上尖細的石子兒已經將她的足底磨破,地上淡淡蹭着血跡,從路上綿延而來。
謝晦見到女兒,眼淚再也忍不住,剛纔的淡然之貌瞬間瓦解,顫抖着說:“蘭儀!你來做什麼?”
“我來送阿父。”蘭儀倒身下跪,西市所有人都能聽見她額頭碰地“砰砰”作響,擡起臉時,見她瑩白的額角一片青紫,配着一塊斑然血跡。謝晦心如刀絞,忘形地伸手想阻止女兒自虐般的叩首,然而手在背後被鐐銬鎖着,用力過猛不由身子一側,幾乎摔倒。謝蘭儀膝行兩步,搶上扶住父親,終於忍不住埋首在謝晦的肩頭號啕大哭,哭聲中夾着極低微的聲音:“阿父!女兒知道你冤抑!”
刑場旁幾乎所有人,見這樣美麗絕倫的素衣女子哭得幾乎暈厥,都不由動容,有的還落下淚來。唯有監刑的王曇首,皺眉看看已近中天的太陽,半側着身子扭頭問檀道濟:“這時辰也該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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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哉橫海鱗,
壯矣垂天翼,
一旦失風水,
翻爲螻蟻食。
功遂侔昔人,
保退無智力。
既涉太行險,
斯路信難陟。”
謝晦和謝世基的臨終聯詩,很快傳到了建康城中的宮禁。連皇帝劉義隆都嘖嘖讚歎謝家兒郎的才華,因而這支臨終絕響未被禁絕,在宮女中傳唱。
身在掖庭深處操持賤役的謝蘭修很快就聽到這首父親臨終吟誦的絕命詩。
早在元嘉二年,劉義隆正式與謝晦撕破了臉,他頗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一旦決定討伐謝晦,便不肯給自己留任何餘地,殺掉傅亮和徐羨之之後,立即捕拿謝家在建康和廣陵的所有族人,殺的殺,關的關,流放的流放,一點都沒有手軟——也就是說,他與謝晦之戰,必是你死我活。朝臣見這個新皇帝手腕老辣而行事縝密,又毫無畏懼怯懦之心,都十分歎服,反而一致站在皇帝這邊,俯首帖耳地聽命於君。
而謝蘭修自謝府被抄後,親見弟弟謝世攸被殺於眼前,那小小的人兒肚腹被搠出那麼可怖的窟窿,口裡吐着血沫,流着淚對自己說:“阿姊,我疼……”而後一刀斷喉,生生被斬於自己的眼前。謝蘭修當時就昏厥過去,再醒來時,她以爲自己亦身處地獄,周身火燙如炭炙,口中乾渴似煎熬,牢獄中熒熒燭火的微光,從牢房柱子外透進來,餘外隱隱聽見拖得長長的哭泣聲、歌唱聲……謝蘭修恍惚如在夢魘,什麼都想不起來又昏了過去。
這次醒來,燒已經退了,周身污穢不堪,四周是低矮的屋子,一個三十餘歲的女子不言聲地進來,送上一套衣物和一盆溫水。謝蘭修問道:“我在哪裡?”
那女子憐惜地看了她一眼,說:“在建康宮的掖庭,這是有罪宮人住的地方。”
謝蘭修忍着眼淚,冷冷道:“請你稟報陛下,請他賜死我。”
那女子似乎覺得好笑,利索地把小屋拾掇了一下,才說:“你以爲我是誰?要能見到陛下,我還求他放我出去嫁人呢!”
謝蘭修呆在那裡半晌,那女子根本不多搭理她,收拾完後自顧自出去了。謝蘭修心道:在這裡死了,就如同菅草一般無人問津,我是一了百了了,而阿父的冤枉、姐姐的痛苦,又有誰來慰藉?求死不難,求生卻不易。想到阿父謝晦或許有獲勝的一天,自己或許有被救的一天,謝蘭修生出了活下去的勇氣。她沒有多猶豫,換上了小袖短裙的粗麻褐衣,用水洗淨了自己滿是塵垢的手和臉,手指扒了幾下長長的烏髮,折了一支細柴棍把頭髮草草地挽了起來。
此後,她就和這裡宮人一樣,每日用布巾包上頭髮,兜上圍腰,挽起袖口,舂米浣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累到每日倒頭就睡,不多一言,也不想自己和家人的往昔。她只盼着,有一天阿父從掖庭深處那座低矮的門中走過來,峨冠博帶,如往常一般俊逸灑脫。他會伸出雙手,疼惜地看着自己,如以往一樣說:“阿修,怎麼瘦了?快和阿父回去,阿父有好東西帶給你……”
直到知道了父親的死訊。
天似乎塌了下來。
原本也知道父親被目爲叛臣,只要被擒,就難以善終了,但心中總懷着一些希冀:若是父親果然如衆人所說的那樣韜略橫絕當世,若是父親果然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與朝中重臣都是手足般親近,若是父親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樣天縱的英明神武……
只是,希冀終歸是希冀,而且終將化爲烏有。
作者有話要說: (1)傳說《三十六計》是檀道濟所着,應此傳說,並私心爲謝晦加上一筆。